高山流水遇知音
——李漁《憐香伴》中崔箋云、曹語花感情新詮

⊙惠江南 ［江蘇大學(xué)，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憐香伴》又名《美人香》，是清代著名戲曲理論家和戲曲創(chuàng)作家李漁的第一部傳奇，亦是其代表作。作品講述兩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崔箋云和曹語花因私會詩情而彼此傾慕才情，為了能詩詞唱和、一生相伴而設(shè)計共嫁一夫的故事。學(xué)界對崔箋云和曹語花的感情性質(zhì)探討頗多卻亦莫衷一是，主要有“同性戀說”和“非同性戀說”兩種觀點。杜書瀛認為《憐香伴》是“中國古典戲曲中唯一寫女同性戀的一部”，持相同觀點的還有江麗陳、吳瓊、施曄等?！胺峭詰僬f”則認為李漁創(chuàng)作《憐香伴》并非為演繹同性戀情，袁睿在充分考察李漁的生平經(jīng)歷和戲曲理論后推斷“‘憐才’‘勸妒’既是《憐香伴》傳奇的真正主旨，也是李漁作品一以貫之的思想理念”，尹天然井也持同樣的觀點。此外，學(xué)界還有“精神戀愛”即“準同性戀”一說，認為“李漁的《憐香伴》傳奇與蒲松齡小說《聊齋志異》中的《封三娘》篇是清代乃至整個中國古代為數(shù)不多的專門描寫女性精神同性戀的作品”；“李漁對崔箋云和曹語花給了精神戀愛的設(shè)置，兩人相戀無關(guān)肉欲，全是由心而生，因情而動”。

“同性戀說”或是對男同性戀的簡單類比，或是基于女性主義。受儒家文化的影響，“男風(fēng)”現(xiàn)象在古代社會雖一直存在卻隱而未顯，但至沖破理學(xué)思想束縛的明清時期，男同性戀在社會上蔚然成風(fēng)，關(guān)于這一點，張在舟在《曖昧的歷程——中國古代同性戀史》中有詳細論述。同時期的風(fēng)流雅士張岱也毫不諱言地承認：“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辈糠謱W(xué)者以此類推，認為崔曹結(jié)盟為來世夫妻便毫無疑問是同性戀情。亦有學(xué)者從女性主義出發(fā)，認為“在李漁和蒲松齡作品中的女同性戀者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女性意識的覺醒，這些女同性戀者已經(jīng)不再是男性的附屬品，她們大都是作品中的主人公，男子成為她們的點綴”。若據(jù)此就不顧《憐香伴》文本中崔箋云和曹語花之間“士為知己者死”的精神相通，簡單地將男同性戀現(xiàn)象移植到女性身上，則既無邏輯性，更無學(xué)理性。同時，不考慮中西方思想文化的差異性，簡單地將誕生于西方文化語境下的女性主義作為“同性戀說”的理論支撐亦不合適?！胺峭詰僬f”，并未對主人公的感情歸屬做出正面回應(yīng)與合理定位?！熬裢詰佟眲t指一種“介于同性友誼和同性戀之間的一種特殊的狀態(tài)……這種曖昧關(guān)系固然是以當事雙方共同的興趣、愛好為基礎(chǔ)，但關(guān)鍵是由相互之間對風(fēng)貌舉止、形容態(tài)度的欣賞所致”，這雖看到了崔曹二人因“才”而非“色”才相互吸引，但結(jié)合“同性戀”的定義，“精神同性戀”的說法本身就略顯矛盾。

“同性戀”是德國醫(yī)生Benkert 于1869 年創(chuàng)造的一個醫(yī)學(xué)名詞，又稱作同性愛，“是相對于異性戀而言的一種性取向……具體是指以同性為對象的性愛傾向與行為”?！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將同性戀定義為“同性別的人之間的性愛行為”。由此可見，中西方對同性戀的定義都著眼于性取向，是否以同性為性愛對象是判斷同性戀的關(guān)鍵所在?！冬F(xiàn)代漢語詞典》將知音定義為“真正了解自己的人。參看‘高山流水’”；將“高山流水”解釋為《呂氏春秋·本味》：“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方鼓琴而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選之間，而志在流水，鐘子期又曰：‘善哉乎鼓琴，湯湯乎若流水!’鐘子期死，伯牙破琴絕弦，終身不復(fù)鼓琴，以為世無足復(fù)為鼓琴者?！焙笕艘虼吮阌谩案呱搅魉北扔髦綦y遇或樂曲高妙。俞伯牙與鐘子期因志趣相投、心靈相通而成為知音，若細讀《憐香伴》文本，崔曹二人起源于才情和心靈相通的感情與伯牙子期如出一轍，何其相似。有關(guān)于崔曹感情性質(zhì)的三種觀點均以某種理論為參照，直接得出“同性戀”與“非同性戀”的結(jié)論，缺少基于文本的詳細論證，因此缺乏說服力。本文在學(xué)界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充分運用文本細讀的研究方法，立足《憐香伴》文本，從多個角度解讀崔箋云與曹語花的才貌以及兩人基于才貌的心靈溝通，最終得出兩人的感情非同性戀且為知音之情。

一、才華姿貌甲天下——從崔曹二人的才貌解讀知音之情

李漁在《憐香伴》文本中一開始就著力突出崔箋云和曹語花不相上下且甲于天下的才華和姿貌。后文中，崔曹一見詩詞唱和，再約佳期；二見相知相許，盟約來世；三見共嫁一夫，終身酬唱，無一不是基于才華的匹敵與志趣的相通，這種始于才華、終于才華的精神性的知音之情與基于肉體欲望的同性戀情有著根本區(qū)別，“二女情感的純潔性來自精神上的自覺性，深厚的文學(xué)教養(yǎng)賦予她們文人的高潔氣質(zhì)和追求精神生活的興致，生命狀態(tài)的飽滿讓她們不致陷入皮相的誘惑，可以從容不迫地享受相知之樂”。

《憐香伴》開篇就給崔箋云冠以“才女箋云”之稱，接下來又借崔箋云的丈夫范介夫和雨花庵靜觀師父之口、崔曹二人的詩詞唱和等角度展示崔箋云的才華與姿貌：

“揚州的女色甲于天下，聞得他的姿貌又甲于揚州，才華又與姿貌相稱”?！靶∩詮娜⒘斯{云小姐，并頭聯(lián)句，交頸論文，雖是夫妻，卻同社友?！保ǚ督榉颍?/p>

“對客揮毫不構(gòu)思，自矜倚馬男兒”；“細玩大娘的佳作，清新秀逸，當與《清平調(diào)》并傳，可稱女中太白了?！保ú苷Z花）

范介夫出身詩禮之族，官宦人家，每逢州縣歲考均列第一，自認為“腹可笥稱，才難斗計。偶歌白雪，爭傳絕調(diào)無雙；屢試青錢，不列諸生第二”，改名“石堅”后他參加科舉中二甲進士，考官曹個臣稱其為官場儒士，感慨其文章老到精深。在女性普遍缺乏受教育權(quán)利的封建社會，崔箋云能與才高八斗的丈夫聯(lián)句論文，形同社友，不僅曾抱怨“近來閨秀的詩看不中意，就是翻閱這些男子的社刻，也與性不相宜”，也曾批評范介夫的詩過于虛浮，可見她才華絲毫不遜色于范介夫。如果說范介夫因偏愛嬌妻而對崔有拔高之嫌，那么崔曹詩詞唱和以及崔箋云在一眾京城女校中脫穎而出成功進入曹府，便是其才華的真實寫照。雨花庵的靜觀師父初見崔箋云時說：“貧尼久慕大娘的詩才，今日幸會，可好面教一篇？”崔的才名竟已遠播至久居庵堂、遠離俗塵的靜觀師父那里，可見其甲于天下的才貌并非虛名。接下來崔箋云聞香識人，靜觀師父便以“美人香”為題請崔箋云作詩，曹語花盛贊其“對客揮毫不構(gòu)思，自矜倚馬男兒”，前句化用黃庭堅的詩句：“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認為崔箋云有秦觀之才；后句則化用成語“倚馬可待”，贊其文思敏捷。曹語花又將崔的詩作與李白的《清平調(diào)詞三首》相論，認為崔箋云此詩可與李白比肩，并且在接下來的和詩“粉麝芝蘭未足猜，芬芳都讓謝家才。隔簾誤作梅花嗅，那識香從詠雪來”中將崔比作東晉才女謝道韞，認為自己的脂粉香遠不如她的翰墨香，崔曹兩人自此便因詩而相識相知。

曹語花同樣才貌雙絕，與崔箋云可謂棋逢對手，不分伯仲：

雖生得半個孩兒，到稱得五經(jīng)博士。……信口成詩，過目成誦。（嘆介）只因他伶俐太過，多費我?guī)自S防閑。（曹個臣）

好個端莊女子，比這揚州澆靡習(xí)氣，大不相同。（文殊菩薩）

看他這淡妝雅妝，怎配著村狂市狂？這錦腸繡腸，怎嫁著酒囊飯囊？（釋迦牟尼）

妙絕!妙絕!參軍俊逸，開府清新，小姐兼之矣。（崔箋云）

詩多仙意，風(fēng)姿欲飄；字多禪意，風(fēng)姿盡銷。（范介夫）

奇哉，奇哉!分明是月窟嫦娥，瑤池仙子?！軅€臣有個女兒……那里知道是個絕代佳人。分明是銅雀春深，鎖著喬公女，你不嫁周郎嫁阿誰？（周公夢）

“信口成詩”“過目成誦”，曹語花能被科舉出身的父親稱為“五經(jīng)博士”“伶俐太過”，可見其才絕非尋常女子可比。文殊菩薩、釋迦牟尼和周公夢對曹語花氣質(zhì)容貌的贊賞也表明她的才華與姿容名實相符，毫不夸張，所以日后婚配也須得家世與才華具好的男子。后在靜安師父的誘導(dǎo)下，曹語花提筆和詩，詩被崔箋云評為兼有鮑照的俊逸和庾信的清新，范介夫亦稱其詩和字兼具仙氣與禪意。

曹語花家教甚嚴，其父認為“婦人家的才情切忌賣弄，但凡作詩，只好自遣，不可示人”。身處“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社會，曹縱然才高八斗、姿容絕代，也只能無奈地回一句：“孩兒受教了。”封建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要求是賢良淑德、相夫教子，而吟詩作賦、詩詞酬唱向來是男子的事情，但當曹語花擁有了“五經(jīng)博士”之才，自然也會同男性文人一般渴望知音相遇、切磋學(xué)習(xí)，所以曹語花背過父親又私心自忖“怕遇著多才女伴聯(lián)閨韻，那時節(jié)有技難藏郢氏斤”，足見她內(nèi)心深處極度渴望有人相知相伴、論學(xué)譚藝，崔箋云的出現(xiàn)對她來說便是久旱逢甘霖，高山遇流水?！断阍仭芬怀鲋?，靜安師父讀罷崔曹的詩作后極為贊許，直夸兩人才貌相當，不輸男子：“才夸魯衛(wèi)齊，沒昂低。你兩人若并詞壇轡，機鋒對，部伍齊，韜鈐備。先聲已奪男兒氣，從來娘子軍偏利?！彪S后崔箋云將詩拿給范介夫評論優(yōu)劣，范言：“前作輕清，后篇俊逸，當并驅(qū)詞壇，難分優(yōu)劣?！贝薏芏瞬琶搽p絕，志同道合，所以第一次見面便詩詞唱和，且互相欣賞，彼此認同，這樣才貌雙全的兩位女子，跨越肉體的欲望走向精神和靈魂的高度便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之事了。

二、詩成莫逆締來世——從崔曹二人結(jié)盟的原因解讀知音之情

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曾提出“結(jié)構(gòu)第一”和“立主腦”的戲曲創(chuàng)作理論，即作者對全劇的結(jié)構(gòu)要成竹在胸，主題思想要明確突出 。《憐香伴》共計兩卷三十六出，整部傳奇緊緊圍繞作者在第一出中揭示的“才女箋云。聞?wù)Z花香氣，詩種情根。愿締來世夫妻”這一情節(jié)展開，主要表達因“詩情”“翰墨香”而非“肉欲”的結(jié)盟，這是李漁開篇便確立的“主腦”。許多研究者因崔曹結(jié)盟為來世夫妻便斷定她們是同性戀情，但如果不細讀文本考察崔曹結(jié)盟為來世夫妻的原因，這種評斷便多少有些斷章取義。文本中，兩位主人公對她們結(jié)盟的原因有詳細敘說：

不但近來閨秀的詩看不中意，就是翻閱這些男子的社刻，也與性不相宜。今耳清音，適符所好，怎能勾常陪硯席，共訂詩緣？（崔箋云）

我和你偶爾班荊，遂成莫逆。（曹語花）奴家正有此意?！瓕こ＝Y(jié)盟只結(jié)得今生，我們要把來世都結(jié)在里面……就是極和氣的兄弟，不如不和氣的夫妻親熱。我和你來生作了夫妻罷!（崔箋云）

自古道，士為知己死。死尚死得，還有甚么依不得？（曹語花）

老天!我曹語花遇了知己，此身也不敢自愛了。（曹語花）

崔箋云才華遠勝身邊之人，唯有曹語花的詩“適符所好”，曹語花也將崔箋云視為可與她聯(lián)句的“多情女伴”“莫逆”“知音”，所以她們結(jié)盟是因為棋逢對手想“再續(xù)詩緣”。至于二人最終為何結(jié)盟為夫妻，是因為兄弟姊妹雖好，但各自成家立業(yè)后也免不得分離，唯有夫妻這樣緊密的關(guān)系才可以讓她們實現(xiàn)知音相伴、終生酬唱的愿望。一方面，二人共嫁一夫可以在今生實現(xiàn)詩詞酬唱的愿望，也只有臻于精神境界的知音之情才可以讓崔箋云心甘情愿將自己的丈夫與曹語花分享；另一方面，結(jié)盟為來世夫妻可以在下一世實現(xiàn)嫁或娶一位知音的美好愿望。二人結(jié)盟為來世夫妻的基礎(chǔ)仍來自精神性的不分伯仲的才情而非肉體的欲望，且她們結(jié)盟結(jié)的是夫妻而非其他，這也正說明兩人之間的感情并非同性戀情，若為同性戀，那便不必結(jié)為夫妻，更不必等到來世。

此外，從崔曹二人的性取向來看，“同性戀說”也站不住腳：

方才那女子欲說不說的私情，俺知道了。不過是顧影自憐，惟恐失身非偶，要嫁個才貌兼全的丈夫，不枉為人一世的意思。（文殊菩薩）

就是他做了男子，只要像今生這等才貌，我便做他的妻子也情愿……你看他這等裝扮起來，分明是車上的潘安，墻邊的宋玉，世上那有這等標致男子？我若嫁得這樣一個丈夫，就死也甘心。（曹語花）

文殊菩薩道出曹語花未說出口的愿望是要嫁一個才貌雙全的丈夫，“做他的妻子也情愿”“我若嫁得這樣一個丈夫”等都表明曹的性取向完全正常，她是要嫁一個丈夫而非一位女子，盟約為來世夫妻，她嫁的也是男性的崔箋云。二人結(jié)盟為來世夫妻反而可以證明她們不是同性戀：第一，二人之所以要結(jié)盟為夫妻是因為只有夫妻才能相伴到老，實現(xiàn)她們詩詞唱和、一生相伴的愿望。第二，二人結(jié)的是來世的異性夫妻，那便要符合《易經(jīng)》中所講的陰陽和合之道，若是同性戀，何來男女夫妻之說？又何必寄托來世？

三、高山流水遇知音——從主人公自身及他人的情感定位解讀知音之情

崔箋云和曹語花的感情歸屬究竟如何？相較于后世學(xué)者眾說紛紜且莫衷一是的解說，崔曹兩位當事人對此有著清晰明白的定位，本文中見證并參與二人結(jié)盟過程的眾人對她們感情性質(zhì)的描述與判斷也更具說服力?；谖谋炯氉x的方法解讀崔曹二人的感情應(yīng)該回歸《憐香伴》文本本身，充分考察作者對劇中人物的安排、同時代人的評價以及劇中的主角和配角的觀點與看法。

首先，文本中崔曹兩位當事人對彼此的感情有相當明確的定位：

大娘，我和你偶爾班荊，遂成莫逆。……老天!我曹語花遇了知己，此身也不敢自愛了。……從肝膈上起見的叫做情，從衽席上起見的叫做欲。若定為衽席私情才害相思，就害死了也只叫做個欲鬼，叫不得個情癡。（曹語花）

我和他知音相遇，不忍分離，約定十月朔，同到庵中再會……只怕琉璃偏脆，珊瑚易碎。小姐，你若是有差池，也須早倩烏鴉報，待我黃泉好去隨!（崔箋云）

崔曹對彼此的感情定位是“莫逆”“知音”“知己”，她們才貌相當、情懷高雅，雨花庵中的詩詞唱和如同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是純凈的精神享受，兩位主人公的情感定位是駁斥“同性戀說”的最有力證據(jù)。曹語花后來對情與欲做了明確的區(qū)別，揭示出兩人的感情是起自肝膈的“士為知己者死”的知音之情，而非起自衽席的肉體欲望。曹語花為此情所感，憂思成疾，奄奄一息，崔箋云從揚州城追到北京城，亦愿黃泉相隨，共訂詩緣，這與荊軻以性命報答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殊途同歸。若是由欲而生、囿于皮相的同性戀情，怎能有跨越生死的高度？唯靈魂深處的相知才能超越肉體生命的短暫，走向精神世界的永恒。

其次，方外之人釋迦牟尼佛和靜安師父、崔箋云的丈夫范介夫和表兄張仲友、曹語花的父親曹個臣和丫鬟留香，這一干親眼見證并參與甚至幫助她們結(jié)盟的人，同樣將她們的感情定義為知音之情：

知己原無妒，憐才別有腸。管教他芝蘭一嗅奇緣釀，陽春一和文心暢，醇醪一飲癡魂蕩。（釋迦牟尼）

他兩個只因針芥相投，便如膠漆不解，可見世上不但色能迷人，才也能迷人。（靜安師父）

（生）初次相見還是文質(zhì)彬彬，第二次就做出許多頑皮的事來。……（生）我們只結(jié)得今生，他們就要結(jié)來世；我們只做兄弟，他們就要做夫妻。（范介夫、張仲友）

雨花庵蹤跡無他，不過琴逢女伯牙。小姐在庵里的時節(jié)，有個范大娘來進香，他在佛堂上吟詩一首，小姐聽見技癢起來，和他一首。把詩篇唱和，彼此交夸。他兩個志同道合，就在佛前結(jié)為姐妹。盟堅金石，難休難罷。（留香）

“陽春一和文心暢”，由詩詞唱和而生出知音相惜之情，這是釋迦牟尼佛對崔曹感情的認知。“不但色能迷人，才也能迷人”，靜安師父同樣認為崔曹跨越生死的感情是基于精神性的“才”而非肉體的“色”或“欲”。崔曹二人結(jié)為來世夫妻在范介夫和張仲友眼中也只是“頑皮”而非同性戀情。曹語花的貼身丫鬟留香對二人的感情描述是基于詩才的志同道合，留香親眼見證了崔曹相知相惜并盟約的全部過程，若她們是同性戀情且有過茍合行為，留香不可能不知道，更不可能在曹父的嚴厲逼問下還替主隱瞞。曹父聽說曹語花因愛慕崔箋云的詩才而憂思成疾也并未覺得不妥，反而精心為女兒挑選有才華的女伴陪她一起吟詩作賦。《憐香伴》文本中親歷崔曹二人結(jié)盟的眾人都只道她們知音相遇，從未將她們視作同性戀情，且樂于幫助她們實現(xiàn)知音相守、終朝唱和的愿望。

此外，李漁對崔曹二人的感情定位也始終是基于才貌的“知音”之情，他在文本中對兩人感情的描述用詞典雅，真摯高潔，多處使用“高山流水”的典故，“知音”一詞在《憐香伴》中共出現(xiàn)十五次，“才”字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更數(shù)不勝數(shù)，如“真色何曾忌色，真才始解憐才”“世上不但色能迷人，才更能迷人”，“知音”和“才”在文本中如此高的出現(xiàn)頻率也正說明作者想要表達的情感是基于才貌的知音之情而非同性戀情。

“知音者，彼與己志趣相投，心靈相通之謂也。這是人與人之間極其難得的精神上對等的交流和契合，是雙方心靈上深刻的理解和富于詩意的升華”。崔箋云和曹語花是眾人公認的才貌雙全，甚至遠勝當時男子的卓絕女子，兩人一見如故，詩詞唱和，遂成終生莫逆，她們在皮相上和精神上都旗鼓相當且高度契合。吳虞巍在序言中說：“乃欲使巾幗之中承乏緇衣縞帶之風(fēng)，非特兩賢不相厄，甚至相見輒相悅，相思不相舍，卒至相下以相從。”這里將崔曹二人視作“兩賢”，且可承乏“緇衣縞帶之風(fēng)”，也即崔曹二人之所以相悅相思不相舍，相下以相從，皆因兩人是“賢才”，有相同的才情和精神追求。雖然《憐香伴》文本中有部分語句的描寫容易引人誤會，但這些描寫畢竟很少且并非主流，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結(jié)合“同性戀”與“知音”的定義，通過細讀文本，崔曹二人的相知與結(jié)盟完全來自才情與精神上對等的交流與契合，兩人是知音無疑。

①杜書瀛：《〈笠翁十種曲〉版本、校注及其評價——從〈憐香伴〉新版校注談起》，《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9年第4期。

② 江麗陳：《猶抱琵琶半遮面——李漁戲曲作品〈憐香伴〉解讀》，《美與時代》（下）2011年第1期。

③? 吳瓊：《解讀李漁〈憐香伴〉》，《滁州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1期。

④ 施曄：《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的同性戀書寫》，《上海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8年》，第177頁。

⑤ 袁睿：《論李漁“憐才”、“勸妒”的思想——兼駁〈憐香伴〉傳奇“女同性戀說”》，《寧夏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3期。

⑥ 尹天然川：《〈憐香伴〉的主題研究》，《赤峰學(xué)院學(xué)報（漢文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5年第10期。

⑦ 白華：《嫁與不嫁的抉擇——〈憐香伴〉與〈封三娘〉的比較研究》，《東南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9期。

⑧ 劉嘉慧：《從〈憐香伴〉看李漁的同性觀》，《第十一屆國戲論壇論文集，2018年》，第6頁。

⑨? 張在舟：《曖昧的歷程——中國古代同性戀史》，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00—488頁，第86頁。

⑩ 張岱：《陶庵夢憶·西湖夢尋》，知識出版社2015年版，第123頁。

? 趙婷：《〈憐香伴〉與〈聊齋志異〉中女同性戀者人物形象研究》，《蒲松齡研究》2020年第2期。

? 李銀河：《性·婚姻》，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9年版，第214頁。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版，第1306頁，第1168頁，第432頁。

? 〔清〕李漁：《閑情偶寄》，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頁。

? 焦泰平：《知音情結(jié)與知音之嘆》，《蘭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