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背影

檀傳寶

當年，在安徽省懷寧縣皖河中學的校園里，高中語文老師路華青一直是一道最獨特的風景。

記憶中，路老師永遠一手夾著一摞書或作文本，一手把著一個紫砂茶壺，幾乎是腳底生風、橫沖直撞、目中無人地行走在眾人的眼神里。路老師有些許斜視，但我一直覺得這反而更好—這樣最能體現老師傲視天下的氣概。

路老師教我們高中語文三年，送我們上大學。對我來說，路老師不僅是一位科任老師，更是一位特立獨行的老派文人?？偨Y老師的為人、為師，以下兩點最為突出。

老師的為人，怪異但悲憫

從某種意義上說，路老師是一個非?！肮之悺钡娜?。

一反一團和氣的中國文化傳統，路老師常對周遭一切人與事“嬉笑怒罵”，完全不加掩飾。我們大多數學生，尤其是語文學習不努力者，最畏懼他。課堂上回答錯誤，或者作文成績不佳時，老師會當堂破口大罵，關鍵是有時候他自己還面紅耳赤、氣得發抖。學校里許多年輕老師也怕“老路”，常常繞著他走。因為若他們在為人處世、教書育人方面稍有瑕疵，“老路”的批評也會毫不留情。記得老師在課堂上囑咐我們要認真學習時就不止一次點名道姓批評過幾位年輕老師：“成天皮鞋锃亮，還框個手表，肚子里全是稻草，有什么用？”剛剛恢復高考那幾年，國家還比較窮，青年老師好不容易買雙皮鞋、戴塊手表，現在想來實在算不得什么。路老師大概就是看不慣他們業余時間不抓緊時間學習（他自己則是睡著了手里還攥著書的），所以故意在大庭廣眾之下罵人。表面上，他罵的是年輕的同事，但主要還是罵給我們學生聽的。所以我們上語文課的體驗，就像坐過山車，時而很嗨，因為老師總能讓人沉浸在語文的美好里;但倘若有人稍不認真，老師就會立刻讓我們嘗嘗暴風驟雨、雷霆萬鈞的滋味。

路老師怪異的另外一面，就是他對眾生的無限悲憫。有一個周末，路老師按照學校要求步行十余里到我家家訪，和父親聊得正開心，突然拔腿就跑—他發現我母親正在捉雞—殺一只雞招待遠道來訪的老師（貴客），這在當時的農村是較為常見，也是最為純真的禮數。我至今仍然清晰記得田埂上路老師一邊飛跑一邊揮手和我們說再見時那“落荒而逃”的可愛模樣。

路老師業余還是一個沒有執照的郎中—出身中醫世家的他可以醫治若干種精神病。但凡有人來找，老師無論遠近都會前去問診。但是，他治病也有“怪異”的地方：一是遇到他治不好的，他會毫不含糊地告訴人家他治不了，扭頭走人。二是他看病常常不收錢，但病治好后病人或者家屬可以不拘一格感謝他—送一只雞或者數枚雞蛋即可。

老師的教學，偏執而癡情

路老師的語文教學可謂成績斐然。最主要的表現并不僅僅是我們的高考成績不俗，還有學生們大都認為路老師讓我們領略了語文之美，從此終生喜歡語文。

路老師的教學是執著，甚至是偏執的。比如，直到高二，他還堅持要求我們練大字（毛筆字），每天一頁—即便班主任投訴到校長那里（因為高考不考書法）也不為所動，因為他堅定地認為：“字，是人的門面！”

再如，路老師常常被同事認為“不顧全大局”—他占用太多課余時間幫助我們補語文。班主任丁老師曾經為此和路老師大吵一場，丁老師認為學生要考上大學，單靠語文一科成績好是不行的，而路老師也分毫不讓。那個夜晚，兩個男性吵架的聲音極大，響徹整個校園。20世紀70年代末，幾乎沒有獎金之類的好處，老師們爭搶課余時間給學生補習并為此爭得面紅耳赤，純粹是“臭老九”“翻身解放”后工作熱情高漲的表現！

路老師對我們幾個語文成績好的學生，喜歡得不得了。課余時間常常召我們到他的辦公室，教我們高考完全不考的“平平仄仄仄平平”。雖然我到最后也沒有掌握路老師特別希望我們掌握的格律，但老師吟誦古典詩詞時的那種陶醉，已讓我一輩子都心向往之。高考范圍之外的許多詩篇，如“綠遍山原白滿川”之類，我至今仍然能夠倒背如流。

路老師教學偏執的另外一面，其實是對語文、對教育、對學生的真誠與癡情。

1991年，我在母校皖河中學執教8年之后，考入北京師范大學讀研究生。路老師高興不已，竟然親手制作了一本厚厚的紅布封面的筆記本相送。筆記本扉頁上，路老師用工整的行楷寫滿了鼓勵的話，并勉勵我七律一首—

皖水經年沃野流，

榮枯稻麥自春秋。

平疇拍起垂云翼，

滄海軒然映古丘。

舉目古今當褒貶，

馳心中外善開收。

回觀翠竹空藏節，

永葆英姿再上樓。

買一本筆記本送人，尤其是送升學的學子，是當年較流行的做法。用手工制作的筆記本作為賀禮，老師的用心、老師的本事，自然最為特別。而這個最特別的禮物也隨我輾轉南北幾十年，一直珍藏于隨手可及的地方。

老師的離去竟然也是特別的—恩師溘然仙逝于1995年清明節“做清明”（上墳）的路上。

寫就此文時，不知為何忽想起朱自清先生《背影》最后一段那一句：“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毕壬谋秤霸缫堰h去，但老師當年在課堂上為我們朗誦《背影》這一名篇時沉醉于散文之美的神情如在眼前。

2020年4月3日于京師園三樂居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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