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觀近代西方“黃禍論”

馬建標

在全球化時代，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日趨頻繁，但是這種跨文化交流并不會造成文明的趨同，或導致其中一種文明的消失。正如斯賓格勒所言，文明之間的相互接受和吸收，歸根結底是為了加強自身文化的核心價值的延續。比如，古代中國吸收了印度的佛教文化，卻沒有導致中國的“印度化”，中國的文化仍然是中國的。自19世紀以來，歐美傳教士前赴后繼地來華傳播基督教，一心想把中國“基督教化”，結果都失敗了。所以，塞繆爾·亨廷頓說，假如在未來某一天，中國確實引入了基督教，那么也只能期望它在與中國文化的主要要素相容的前提下被吸收和改造。

人們可以通過國際移民的方式，改變自己的國籍身份，卻不能輕易地改變他的種族身份和文化認同。因為，你的族裔和文化身份還有賴于“他者”的接受程度。美國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的保羅·斯皮卡（Paul Spickard）教授，從上世紀70年代以來就堅持做一項長達30余年的“誰更像美國人”的民意測驗。結果發現，排在第一位的是“英國人”，第二位是“瑞典人”，第三位是“愛爾蘭人”，第四位是“波蘭人”，第五位是“猶太人”，第六位是“黑人”，第七位是“印度人”，第八位是“日本人”，第九位是“墨西哥人”，第十位是“阿拉伯人”。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斯皮卡教授的“美國人”種族序列的民意調查結果，東亞人一直處于最低位，如果不是日本人，就是中國人。雖然今日的美國社會有法律嚴禁種族歧視，但是美國人心中的種族地位差異感卻一直是存在的，不容忽視的。為何“東亞人”在歐美社會的“種族地位”如此之低，當然有很多現實因素，但其背后的“歷史因素”卻是根深蒂固的癥結所在。這還是要從一百多年前流行歐洲世界的“黃禍論“談起。

1895年，德皇威廉二世（Kaiser Wilhelm II）請畫家克納科弗斯（H.Knackfuss）創作了一幅俗稱《黃禍圖》的油畫。這幅畫面上象征日耳曼民族的天使手執閃光寶劍，正告誡著歐洲列強的各保護神：“黃禍”已經降臨！在懸崖對面，象征黃禍的佛祖騎著一條巨大的火龍正向歐洲逼近。英國、法國、德國、俄國、意大利等國家在天使的帶領下不安地注視著。歐洲上空烏云密布，城市燃燒，浩劫就要降臨。威廉二世還在畫上題詞：“歐洲各民族聯合起來，保衛你們的信仰和家園?！彼堰@幅油畫制成多份，送給歐洲各國領袖以及美國總統麥金利（William Mckinley）。

這幅油畫創作的背景，正值1894年甲午戰爭之后，日本戰勝清政府，儼然成為東亞黃種人的領袖。日本從明治維新到成為亞洲強國，歷時不到50年，其取得的巨大成就令歐美國家震驚不已。當時，中日韓三國總人口大約5億，日本以“同文同種”像標榜，鼓吹“大亞洲主義”，宣揚“白禍論”，借以稱霸東亞。雖然“黃禍論”在歐洲歷史上早已有之，但是直到19世紀末，它才從“抽象的口號”變成一個足以影響世界政治的現實問題。德國、俄國和法國也是懷抱此種心理團結起來，在1895年上演了震驚世界的“三國干涉還遼”事件，迫使日本將《馬關條約》中割去的遼東半島歸還中國。

黃禍論之所以能夠引起德皇威廉二世之流的重視，并將其運用于國際政治領域，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種族主義在當時的歐美社會有著廣泛而深厚的社會思想土壤。1871年，俄國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Mikhail A. Bakunin）在當年舉行的日內瓦國際和平大會上，就大肆宣揚“黃禍論”。與此同時，美國西部開始興起大規模的排華運動，結果促使美國國會在1882年推出《排華法案》，嚴禁華人移民美國。美國此舉讓法國“種族主義之父”戈比諾（Arthur de Gobineau）歡欣鼓舞，拍手稱快。在排華年代成長起來的美國小說家杰克·倫敦（Jack London）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創作了大量“排華主題“的小說，其中如《中國佬》《空前絕后的入侵》《陳阿春》等，他在這些作品里污蔑中國人是“劣等民族”，是對歐美白人世界的威脅。然而，黃禍論不過是歐美社會的種族優越論在作祟。實際上，這個時候的東亞世界，除了日本之外，中國和朝鮮都在遭受歐美列強的欺凌，即使新興的日本也以“脫亞入歐作”為其國家奮斗的光榮目標。1901年，日本與英國結盟，標志其正式置入歐美強國之林，這也反過來說明，黃禍論不過是帝國主義列強手中的一張牌。作為當時的頭號列強，英國并沒有接受德皇威廉二世的“黃禍論”而拒絕與日本結盟。大國之間的敵友關系，最終取決于現實的國家利益考量。19世紀的英國首相帕麥斯頓（Lord Palmerston）早就說過，“國家之久，沒有永久的敵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黃禍論沒有阻止英日結盟，也沒有消除英德矛盾。相反，正是由于對德國咄咄逼人的擴張攻勢，英國政府才在1901年決定與日本結盟，以便集中力量對付德國的挑戰。作為帝國主義列強中的后起之秀，德國一心想挑戰英國享有的“日不落帝國”霸主地位。德國總理伯恩哈德（Bernhard Von Bulow）有一句名言，“我們也需要陽光下的地盤。”在20世紀初，落后的中國已經淪落為帝國主義列強競相瓜分的主戰場。列強在中國的利益沖突正好為德國提供一個很好的機會來操縱彼此相互沖突的列強關系。1904-1905年爆發在中國東北的日俄戰爭就是一例。

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與德皇威廉二世是表親關系。尼古拉二世的皇后亞歷山德拉·費奧多蘿芙娜與威廉二世都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的外甥（女），威廉二世的母親是維多利亞女王的長女維多利亞公主，而亞歷山德拉·費奧多蘿芙娜的母親是維多利亞女王的次女愛麗絲公主?；蛟S是這種近親關系，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特別“迷信”德皇威廉二世的“黃禍論”，認為黃禍論是俄國開展大國外交的一件“神器”。在日俄戰爭期間，俄國政府為了達到在國際社會孤立日本的目的，大肆宣揚“黃禍論”，認為日俄戰爭是“白種人與黃種人”的種族戰爭，是基督教與異教文明的文明沖突，以此掩蓋日俄兩國為了爭奪朝鮮半島和中國東北的侵略戰爭性質。俄國政府還通過駐歐美各國的外交使節，用重金收買當地的報紙，散播日本威脅的黃禍論。比如，俄國駐美公使卡西尼（Pavlovich Kassini）就暗中賄賂《華盛頓郵報》和《紐約先驅報》等主流媒體，用黃禍論來丑化日本的國家形象。當然，日本政府也不會等閑視之。1904年6月14日，日本《國民新聞》就發布社論《論日俄戰爭之真相》，揭露俄國人在歐美社會散布黃禍論，蜚語中傷，無所不至，“欲使各國之憤我嫉我，使我國困于孤立也”。

應該說，俄國用黃禍論來孤立日本，確實擊中了日本人的“軟肋”。日本政府領導人深知歐美社會有著根深蒂固的種族偏見，他們擔心俄國的黃禍論宣傳會加深歐美國家對日本的“誤解”，從而“變同情而為反對，易友愛而為嫉妒”，這是日本政府所不希望看到的。1905年1月，日本桂太郎首相和小村壽太郎外相秘密召見末松謙澄，委派他一項特殊使命，在歐美社會對俄國的黃禍論展開反擊攻勢。這位末松謙澄，出身顯赫，他是日本元老伊藤博文的女婿，還是哈佛大學的高才生，熟悉歐美社會，精通宣傳之道。臨行之前，小村壽太郎外相對末松謙澄面授機宜：要設法打消歐美人對“中日合作”的顧慮。當時，中國興起了留學日本的浪潮，截止到1905年，有1萬多名中國青年在日本留學，其中的著名人物有黃興、宋教仁、陳天華等。在中日兩國政府層面，也有密切的合作，不少日本人充當清末新政改革的“顧問”。所以，末松謙澄在歐美社會從事輿論宣傳時，重點要強“中日合作”不會對西方文明構成威脅。針對日本在“教育”中國人這一事實，日本的宣傳口徑是，“日本教育中國人，是為了維護東亞世界的和平，這可以讓中國成為‘文明國家，其結果不僅有利于日本的安全，也有利于對東亞有興趣的歐美各國”。

當時，德國和俄國所宣傳的黃禍論，主要從三個方面來說明東方文明對西方文明的挑戰。首先是經濟上的黃禍威脅。由于中日合作，東亞將成為世界制造業的中心，因為那里資源豐富，還有廉價的勞動力，可以在經濟上威脅歐美；其次是軍事上的黃禍威脅。日俄戰爭就是明證；再次是政治上的黃禍威脅。日本在鼓吹亞洲“門羅主義”，也即“亞洲是亞洲人的亞洲”。相比較而言，以日本外相小村壽太郎、國際宣傳干將末松謙澄、日本駐英公使林董、日本駐德公使井上勝之助等人組成了一支強大的國際宣傳隊伍，利用西方社會可以接受的巧妙的宣傳手段，最終戰勝了俄國的黃禍論宣傳，為日本在日俄戰爭中獲得了有利的國際支持。此外，方興未艾的英日同盟和美國西奧多·羅斯福政府對日本的友好政策，最終讓俄國的“黃禍論”宣傳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

西奧多·羅斯?？偨y其實是一位堅定的種族優越論者。在他看來，盎格魯撒克遜民族才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他不但對東亞黃種人有種族偏見，也瞧不上俄國、德國、法國等“非英語國家”的白人種族。但面對日俄沖突，羅斯?？偨y寧愿支持日本。其主要原因有二：第一，日本至少在表面上宣稱接受美國的“門戶開放原則”，但是俄國在1900年義和團運動期間趁機派出十幾萬軍隊搶占中國的東北，賴著不走，這是對美國門戶開放政策的公然蔑視；第二，英日同盟關系促使羅斯?？偨y偏向日本。羅斯?？偨y有強烈的“英美特殊關系”情結，所謂英國的朋友，就是美國的朋友。既然，日本是英國的盟友，美國也不能輕看日本。即使從現實的國際利益考慮，美國也不能因為冒犯日本而得罪了英國。因為，美國在大西洋的海上安全，需要英國海軍的支持，也就是用英國的海軍力量來遏制德國海軍的擴張。這一點，羅斯?？偨y看得很清楚。1911年，羅斯福總統在給其女婿威廉斯·寇萊斯（Williams S. Cowles）的私信中指出：“如果德國戰勝了英國，從而稱霸歐洲，那么德國必然插手美洲事務?！彼裕覀儾浑y理解，美國在1904年的日俄戰爭中選擇支持日本來對付俄國。當1917英國為首的協約國面對德意志帝國的強大軍事攻勢而招架不住是，美國威爾遜總統毅然決定參戰，支持英國與德國血戰到底，幫助協約國戰勝了德國。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像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一樣，德皇威廉二世即使在日俄戰爭之后，依然向美國總統羅斯福兜售他的黃禍論，希望美德合作。1908年，威廉二世親自寫信給羅斯?？偨y，告誡他要警惕日本的黃禍威脅。這一年，威廉二世正在暗中策劃“中美德三國同盟”，以對付日本在東亞的擴張。威廉二世不是一位成熟的政治領袖，他在一次會議上由于心情太多激動，竟然對美國記者威廉·B·海爾（William B.Hale）說，美德兩國合作，抵抗英日同盟。這當然是他的異想天開。不過，威廉二世在中國的鐵路投資計劃上，倒是成功地得到了英美銀行團的支持。1909年，由英美德法四國組成“四國銀行團”來共同投資中國的“湖廣鐵路”，通過這種間接方式把俄國與日本排斥在外。不過，這倒不是由于他的“黃禍論”發揮了作用，而是由于四大列強在中國發現了共同的投資利益。

真理總是需要時間來證明。1914年8月，一戰爆發，這一次是西方文明內部的自相殘殺。德皇威廉二世終于放棄了他的黃禍論信仰，試圖拉攏日本，打破英日同盟，借以達到孤立或弱化英國的戰略目標。但是，他又失算了。因為，日本根本不關心它的歐洲盟友英國的死活，他只想借此機會來侵占英國在中國的殖民利益。這就是1915年日本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的由來。日本的二十一條要求，其實質就是把中國變為第二個“朝鮮”，讓中國成為其“保護國”。如果中國置于日本的“保護”之下，英國在中國長江流域的商業利益將不復存在。

一句話，在國際政治領域，“黃禍論”不過是歐美列強掩蓋其“侵略本質”的遮羞布，在他們眼中，只有永恒的“國家利益”，沒有永久的“國家敵人”。

（作者系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