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海
(聊城第一中學,山東 聊城 252000)
隨著運河文化的興起,臨清貢磚因其承載的歷史文化信息特別是與六百年故宮的不解之緣而倍受研究者青睞,同時用粘土燒制成的磚作為千百年來平原人居最普通而又最不可或缺的建筑材料,又使臨清貢磚成為民間最親近最接地氣的收藏品之一。
本文所述及的兩塊臨清貢磚,表面上看與其他臨清貢磚并無兩樣,但是將這兩塊貢磚戳記上的信息與現代某一姓氏乃至村落聯系起來,則變得極具研究價值和意義。因為在筆者所能見到的有關臨清貢磚的研究文獻中,大多是關于貢磚的成因、形狀及尺寸、磚窯的規模、手工匠人制度、磚的用途、敲驗等一般性的物的研究,即便是個別對帶有款識的臨清貢磚的研究,也多為描陳貢磚生產時間、生產地點、窯戶名字、作頭名字,其中有為數不多的能找到源頭的燒造者,亦多為族譜記載或窯址證明,僅從貢磚戳記中的信息揭示與某一或某幾個村落內在聯系的研究,尚未見到。本文試圖通過兩塊臨清貢磚戳記中的生產時間、窯戶名字等信息,探尋其與臨清某一姓氏乃至村落的內在聯系。
兩塊臨清貢磚系近年在臨清古街巷民居磚墻上拆下的舊物,一大一小,大者顏色淺灰,小者顏色青灰中透出些許藍色,且敲之聲音清脆,顯然比大者質地更密實堅硬。從外形上看,兩磚線條尺寸并不十分標準嚴整,既像是特殊用途的券磚,也可能是嚴格敲驗制度下敲驗不合格的磚(見圖1)。

圖1 臨清貢磚的側正面
具體尺寸如下:
大者:長(外長 45.5 cm,內長 42.5 cm);寬23 cm;厚(外寬11.5 cm,內寬10 cm)
小者:長(外長 40.5 cm,內長 37.5 cm);寬17 cm;厚(內外基本相同)10 cm
在兩磚的長側面,均蓋有長條戳印。拂去塵土,小者的戳印款銘比較清晰,只有最后一個字因戳印較淺而無法顯現;大者因質地原因,文字較為模糊,但最后一個字則較清晰。經過仔細辨認,兩者所蓋的是同一戳印款銘。其戳印款銘為陽文楷書“嘉靖十四年春季窯戶祝校造”(見圖2)。

圖2 貢磚戳印
臨清以土燒磚的歷史悠久,在漢代已經燒制大型的建筑用磚。明清時期,由于土質及區位優勢,臨清成為貢磚最大的燒造基地。據有關文獻,明成祖朱棣為遷都北京大興土木,因臨清當地黃河淤積形成的紅、白、黃相間的“蓮花土”,細膩無雜質,沙粘適宜,非常適合燒磚,加之嫻熟、獨特的燒造工藝,使臨清磚色澤純正,形狀規整,敲之有聲,斷之無孔,堅硬茁實,不堿不蝕,而備受皇家青睞。同時,臨清作為交通大動脈運河上的衛所重鎮和商業都會,不僅能提供和支持窯工生產生活所需,而且燒制的磚經檢驗后可直接通過大運河裝船解運京師,因此,臨清成為皇家營建所需貢磚的首選之地。據《臨清縣志》記載:“臨清官窯創設最古,規模甚大,制造優良,列為貢品。”[1]《臨清州志》也記載,“明永樂初年,設工部營繕分司督理窯廠,臨清磚初就漕艘搭解,后沿及民船裝運。……歲額城磚百萬”[2]。順治十八年裁營繕分司,由山東巡撫領之。臨清貢磚歷經明清兩代,紫禁城里的燈火明明滅滅,臨清的官窯卻一直紅紅火火。時至今日,在故宮、天壇、十三陵及清西陵等皇家建筑上,仍可見到蓋有標識的臨清貢磚。除供營建京城外,臨清貢磚也供地方取用。建于明萬歷年間的臨清舍利寶塔,就有臨清貢磚的印記。今日臨清之古街巷,仍可散見一些民居磚墻上嵌有印記清晰的臨清貢磚。
這兩塊臨清貢磚的燒造時間是明“嘉靖十四年”,即公元1535 年。有關文獻表明,明嘉靖年間是臨清貢磚燒造的重要時期。嘉靖以前,臨清的貢磚生產盡管已有很大規模, 但河南及南北直隸的許多府縣仍奉命燒造貢磚。明世宗挾“大禮議”之勝,大興寺廟、仁壽宮之役,所需磚瓦數量巨大,為便于管理并提高燒造規模,從嘉靖五年起,除京城所需的細料方磚(金磚)仍集中于蘇州燒造外,其余北直隸、河南、山東等各地方的貢磚燃造,俱由臨清州沿河有窯處燒造,并調發民夫集中于臨清,同時委工部差官督造。嘉靖九年,“以大工緊急,奏準磚料除南直隸等府照舊燒造,其河南、山東、北直隸等司府折價。解臨清有窯處所,如商燒造。二十二年議準, 臨清燒造白城磚,舊例每年一百萬個。”[3]從此臨清成為北方數省貢磚生產最集中的地方,并有了法定的年產量。從現有收藏的貢磚實物也足見嘉靖年間貢磚燒造之興盛。僅所能見到的計有:“嘉靖十三年秋季窯戶孫文鎬造”“嘉靖十四年陳清”“嘉靖十四年春季分窯戶劉越造”“嘉靖十四年春季窯戶盧欽造”“嘉靖一十五年窯戶趙□造”“嘉靖十五年窯戶羅鳳匠人鄭存仁”“嘉靖十五年秋季臨清廠窯戶王吉作頭□□造”“嘉靖十七年陳清”“嘉靖十八年窯戶江鐸造”、“嘉靖二十一年秋季窯戶薛祿造”“嘉靖二十三年窯戶陳□作頭李西造”“嘉靖二十四年窯戶羅用造匠人王平”“嘉靖十五年秋季窯戶賈守魯窯匠□□□造”“嘉靖二十九年窯戶胡永成作頭王久成造”等等。[4]這些貢磚實物,不僅是繼永樂之后明代第二個燒造高峰的反映,也是嘉靖年間政治經濟文化特別是嘉靖中興的一個反映。
本文中的這兩塊臨清貢磚的燒造者是“窯戶祝校”。據有關文獻介紹,“窯戶”是由官府征調承辦官窯的窯場主,他們擁有財力及周轉資金,并不一定是工匠出身;“窯戶”在貢磚燒造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官府和實際作業者之間發揮著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要完成貢磚的燒造,還要有作頭、匠人和雜工等。“作頭”是窯場作業的參與者和直接組織者、指揮者,相當于“工頭”,他們懂得一定的技術,一般是工匠出身;“匠人”是被窯場雇傭的直接從事造磚的掌握燒造技術的勞動者, 老百姓也稱為“把式”;雜工則是從事取土、篩土、濾泥、踩泥、裝窯、運柴、打水、出窯等各道粗笨工序的勞動者。
循著“窯戶祝校”的線索進行田野調查,發現臨清有一祝樓村,它座落在京杭大運河東岸,建村時間為嘉靖十三年,比這兩塊臨清貢磚的燒造時間早一年,由祝、裴兩姓所建,至今村中祝姓仍為大姓。進一步調查發現,相鄰的司洼村也建于嘉靖年間,祝姓亦為大姓。通過聯系走訪,得以查閱祝樓村的祝氏宗譜,宗譜記載:祝氏始祖祝林“字大枝,自塔東北唐窯村遷居城南祝家樓,生正德六年,卒萬歷十年”。①在臨清市祝樓村《祝氏宗譜》有記載。循此線索探尋唐窯村的情況,其地處衛運河東岸,地勢平坦,土壤以潮土、褐土化潮土為主,這正是建窯燒造貢磚的適宜區域。據唐窯村《唐氏家譜》記載,其始祖于明初由山西洪洞縣遷此落戶建村,因距臨清五里,始名“五里莊”。后唐姓建窯燒磚,眾稱“唐家窯”。隨著窯業興旺,五里莊之名漸被唐家窯之名取代,沿用至今簡稱“唐窯”。
綜合上述探尋和分析,可以認為,兩塊貢磚的燒造時間和燒造主人與臨清祝氏以及唐窯村、祝樓村、司洼村有著有待進一步揭開的聯系。因為兩塊磚的燒造時間和燒造主人與唐窯村、祝樓村、司洼村建村時間以及祝氏家族的情況等絕不僅僅是巧合。從時間上看,祝樓村、司洼村建村時間均在嘉靖年間,特別是祝樓村建村時間比這兩塊磚的燒造時間早一年,且兩塊磚的燒造主人祝校與祝樓村始祖祝林是同時期人;從名字上看,兩人的名字都為單字且均取“木”字旁,據此可以進一步推測,兩人有可能為唐窯村的同一生活年代的同族兄弟,后者因故遷居到了城南祝樓村而成為建村始祖,前者仍在唐窯村經營窯戶或為遷居到司洼村的窯戶。經走訪唐窯村,該村仍有祝姓后人。遺憾的是,經過幾百年的風雨,祝姓后人僅剩一戶,戶主人且已過世,其宗譜下落不明。司洼村的宗譜僅能上溯至民國時期。至于祝樓村始祖祝林為何由唐窯村遷居祝樓村,其宗譜并沒有記載。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即使祝樓村當年沒有官窯,祝林從唐窯村遷出另起爐造從事燒磚事宜,而在祝樓村居住并繁衍成村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據考證,明清兩代的臨清窯址多達數百座,主要分布于臨清市境內的運河兩岸。自臨清市西南部的東、西吊馬橋,到東、西白塔窯,再至臨清東北部的張家窯,一直延續到臨清市東南部的河隈張莊,總計長約60~70 華里。距離運河不足500 米的祝樓村、司洼村就在當年燒制臨清貢磚的主區域之一。
這兩塊貢磚雖經歷近五百年風雨,仍不堿不蝕,為臨清貢磚500 多年燒造歷史和嚴格的燒制工藝再添物證。不僅如此,與其它臨清貢磚現存實物相比,這兩塊貢磚還具有獨特的文物價值。
第一,這兩塊貢磚的外形、質地等情況反襯了官窯產品質量的嚴苛。從外形上看,這兩塊貢磚線條尺寸并不十分標準嚴整,較大的磚的質地也不很細實,達不到敲之有聲的效果。如果這是當時嚴格敲驗制度下敲驗不合格而轉為民用的磚,則反證了當時挑選貢磚的嚴格。由于磚坯在磚窯內的不同位置而受熱不均勻,火勢過大處的磚往往會燒焦而縮小甚至彎曲不直,火勢過小處的磚則燒不透而沒有光澤甚至質地松散。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對此有詳細記述。因此,新磚出窯后,有相當一部分磚達不到官府的要求,必須一遍遍敲驗,層層篩選。乾隆五十年《臨清直隸州志》載:“歷年搭解磚塊駁換頗多,其挑出啞聲及不堪用磚俱存天津西沽廠。”而在產地臨清,被淘汰的磚則更多。乾隆十三年,臨清成品磚“二十余萬內,復加敲驗,隨經選出堪用磚十二萬五千有奇。”[5]臨清官窯各遺址所在地,至今仍有大量敲驗后官府不要的磚,各村稍微陳舊的住房的墻基、臺階、院墻甚至豬圈還都是用這些大青磚壘砌的。
第二,這兩塊磚所蘊藏的歷史密碼,反映了貢磚燒造業的繁榮以至與明初村莊興起的內在聯系。據歷史文獻,從五代開始直到明初,臨清所在的魯西一帶,由于長期戰亂,經濟殘破,人口稀少,土地荒蕪。魯西村落的再次興盛主要是明初人口的遷入,使魯西人口增加,村落迅速增加。特別是貢磚燒造業的繁榮,在衛河、運河兩岸興起了一批以貢磚燒造為主業的村落。經過衛河、運河兩岸的田野調查,發現與官窯有關的地名,如張窯、窯口、窯地頭、陳窯、東窯、西窯、唐窯等,大都在此方圓二十華里之內。除前述唐窯村因窯興盛外,與唐窯村向北一字排開的張窯村、陳窯村均因窯興建(見圖 3)。

圖3 唐窯村、張窯村、陳窯村位置圖
據《臨清縣志》載,明永樂年間,段、遲兩姓在此建窯燒磚,由運河運往北京,現北京城墻仍可看到印有“臨清張家窯”字樣的貢磚。后窯戶增多,形成村莊,以張氏窯戶命村名為“張家窯”。位于衛運河北岸的陳窯村,1965 年以前屬于山東省臨清縣,現屬河北省臨西縣,明嘉靖至清末,經營窯業。據陳窯村《陳氏族譜》記載,“大明嘉靖年間,陳氏始祖陳清與李姓人家在此立窯數座,為皇上燒貢磚。”1980 年代初,在陳窯村發現一處窯址,并發掘出城磚數碼,每碼有200 塊,刻有“嘉靖十四年陳清”及“嘉靖十七年陳清”等字樣。如前所述,建于嘉靖年間的祝樓村、司洼村,也大概率與臨清貢磚燒造有關(見圖4)。

圖4 司家洼村、祝樓村位置圖
第三,這兩塊磚所蘊藏的歷史密碼因易于溯源的姓氏優勢而變得更有價值和意蘊。通過一磚之信息揭示其蘊含的歷史密碼,占比較小的姓氏因為其指向性相對明確或單一而易于溯源。祝姓作為我國相對較小的一個姓氏,無疑有這樣一個優勢。盡管受各種因素限制,這兩塊磚還不能成為燒造主人祝校與唐窯村抑或祝樓村、司洼村等聯系的確鑿證據,一些歷史信息有待進一步揭開。但其作為運河文化和貢磚燒造研究的金石文獻是無庸置疑的,在拓展史學研究的視野以及大歷史與小歷史之間的相互觀照中扮演著特殊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