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庭悅
一定區域內,不同民族居住的區域空間組合狀況及其變遷,即居住格局,是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重要客觀條件。由此表現在建筑物審美與實用之間的取舍是多民族交流交往交融的外在表現[1]。
在杓哇,漢族、藏族、土族三族聚居,土族、藏族多信仰藏傳佛教,漢族多信仰以常爺為主的十八龍神。這種藏傳佛教與漢族民間信仰交融下的多重信仰體系在杓哇當地的房屋建筑風格與特色上有明顯的體現,尤以大門與上房為最。杓哇土族的房屋建筑與傳統的土族房屋建筑稍有不同,帶有明顯的漢族與藏族特色,大致可以概括為:漢族傳統的房屋方位與朝向,土族民間傳統的建房工藝與布局,藏族特色的風貌與味道,漢、土、藏三族傳統與習俗融合后的大門與上房。
風水哲學理論對于中國傳統建筑文化發展的影響巨大,從城鎮和聚落選址到民居開工的擇日儀式,有諸多法則和講究[2]。漢族傳統民間住房建筑的座向多不對正南,或偏向東南,或偏向西南。偏東南的坐向叫“壬三丙”,偏西南的坐向叫“癸三丁”。
啦叭村房屋依山而建,村子位于一座山脈尾端地勢平坦的山地上。大部分房屋坐北朝南,但也有坐西朝東、坐東朝西的。在村落中,部分人家的廁所位于大門外,路對面的左側,部分人家的廁所在院內角落。通過入戶訪談,啦叭村的房屋布局與走向大致分為“癸三丁”和“前三兇”兩種。見圖1、圖2。

圖1

圖2
“癸三丁”房屋布局坐北朝南,也可偏西北。大門靠近左側,右側是水路。在當地,大門的路叫人路,也是財路,水路不能靠近大門,以免把財沖散,把財路沖壞。癸三丁的房屋建筑要求院落東北向的地勢要高于西南向地勢,保證水可以從水路流出。
“前三兇”的房屋布局沒有朝向的具體要求,可以是坐西朝東、坐東朝西、坐南朝北或是坐北朝南。“前三兇”的房屋布局要求三兇:大門、水路、廁所必須在前面。同時庭院內兩側地勢要高于中間,保證水能從中間水路流出。
大門的朝向也有講究。大門如果對著山,這個山必須要完整,不能有豁口、不能有洞,當地人認為洞就像旋渦一樣,將大門的氣運與財氣吞噬;如果山上有寺院、廟堂或是“燒火的地方”,那么大門就不能對著山,因為寺院、廟堂或是“燒火的地方”氣勢比較大,家里的大門遠沒有其“高級”,會“壓”著大門的氣勢;大門也不能對準路口,因為人來人往會使大門聚不住“氣”,積累不了財運與祥氣,同時人來人往人多嘴雜,會使家里人容易起口角,不利家庭和睦。
由此可見,啦叭村房屋的方位與朝向,是按照漢族傳統修建的。
“唐”一家的房屋建筑就是典型的“前三兇”房屋建筑,大門、水路、廁所都在前面,詳見圖3。

圖3
土族傳統房屋為土木結構的搭板房,分上下兩層。材料較為簡單:瓦、木料、土磚、石頭。杓哇土族以前居住的搭板房與其他土族的民居不同,院落建筑層次分明,自下而上呈臺階式,院子較小,或只有狹長條的小天井,大多只有個過廳,作為上房與牲畜棚圈的通道,整個院落由上房和土房兩大部分組成。上房外部由土墻圍廊,外形略呈正方形,住房部地基稍高,坐北向陽,干燥暖和。其他部分作畜圈用。上房為搭板屋頂,它是一種瓦房式的兩檐出水屋頂,是在房頂另加高了一層。搭板大概三毫米厚,一米多長,在橫條上搭板3—5層,再在上面一層一層地壓住,橫壓數行,壓上石塊,以防被風吹落。屋面不壓土、不抹泥,這一層不住人,除留一門外,周圍用細長的灌木或藤條編制圍圈,里面可存放秸稈等易腐爛、怕潮濕的物品,有時還作為人行通道使用。上房的四周房全部為木結構,以木板作墻,在板墻內裝嵌壁櫥,使房間里寬敞整潔。
“藏族是這一地區無論從人口、居住區域都是占主導地位的民族,因此,杓哇土族先民及其后裔在與藏族先民及其后裔的經濟往來、社會交往、互動通婚中,產生了對土族幾乎是全方位的影響[3]。”
杓哇土族自治鄉的風貌改造作為一項精準扶貧政策,按照當地多民族特色,著力突出土族建筑風格。傳統搭板房在多年經濟發展與風貌改造下,已經沒有一所保留。風貌改造后,全村莊的房屋的屋頂都是藏藍色的,各戶大門也改造為具有民族風格的大門。獨特的“藏式分割”風格的墻面,進大門后庭院都是方方正正的,院墻修得比較高。時下村里流行的是將廊檐與屋檐用玻璃墻連接起來,當地人稱其為“暖廊”,這樣既利用了廊檐這塊不小的空間,防風阻塵,而且冬暖夏涼,使室內不再那么干燥。
風貌改造后,當地村民房屋空間使用也發生了一些變化。上房一般是北房,通常會被隔成三間或五間房,最中間的房屋一般正對大門,用來擺放組柜,柜頂一般會放上馬頭明王的畫像或是其他神明的畫像。柜子里放鍋碗瓢盆、糧食米面之類的物品。上房里沒有炕或床,不作為臥房,而是用作客廳。上房左右兩邊的空間,一般右側為臥房,左側為灶房。
上房的左側一般就是經堂,一般人不允許進入,在啦叭村中,家里有經堂的人家較多。部分虔誠的信徒會每天煨桑,其他人則逢初一十五或家里有“事情”才煨桑。
啦叭村各家各戶的房屋建筑中,最屬大門能夠體現當地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4]。大門風格與布置可以說是當地民族關系融洽的象征。
啦叭村的大門,與西北民間房屋的大門相近,整體看來是“上大下小,頭重腳輕”側重于大門頂部即房梁上部的磚木搭建,不同的是啦叭村的大門門頂脊的兩端高高翹起,幾乎直指向天。
紅布圈。調查中筆者發現很多村民家里的大門門頂右一側的飛檐上掛著一圈紅布圈。它是由較寬的紅布條在飛檐的角上纏繞三四圈形成的。當地習俗,紅布圈是鄰居在拆房子、蓋房子動土的時候,為了防止自己家的大門被“沖起來”,所以放一根紅布圈,既有將“沖”隔開之用,也有將自家大門“壓住”不被“沖起來”的作用。
瞅與白鴿。啦叭村大多數人家大門頂端房脊中央會鑄上一只類似于獅子的磚雕,獅子是橫站在房脊,脖子外扭,獅子眼睛炯炯有神看向大門外面,當地人將其稱為“瞅”(當地方言音同“臭”)。“瞅”口與尾巴相通,腹部為空,用來放哈達做成的布袋,布袋里裝各種糧食,如小麥和青稞,還有幾枚麻錢和一些“寶物”。“瞅”用來辟邪,有威懾、鎮壓邪物的作用,使得一些“臟東西”無法靠近家門。“瞅”要經過風水先生或是藏傳佛教僧侶誦經之后才會有威懾力。上房房脊中央多為白鴿磚雕。鴿諧音“隔”,因此只有上房背靠馬路或是背后有電線桿的,房脊上才會放一只白鴿磚雕,象征一切不祥之氣,都被隔絕。
鏡子、光盤。大門頂端房脊下就是房梁了,大多數人家選擇在此處懸掛鏡子,鏡子多掛在正中間,也有掛在大門兩側或大門中央偏左偏右的位置,懸掛光盤效果一樣。大門上懸掛鏡子也為辟邪,據當地風俗,如果有人外出半夜回家,經過鏡子的時候,起到一個過濾、洗滌作用。能辟邪的鏡子同“瞅”一樣,須經過僧人或是風水先生誦經,將其“渡”一下,方可起到辟邪作用。
黃紅布條、哈達。部分人家大門的房梁中間會纏繞或掛著黃色、紅色的布條,據當地人說,這象征了常爺的衣服。一般新房建成需要上梁時,村民會提前在房梁中間挖出一個立方小洞,里面放上用哈達或紅布做成的布袋,布袋一般裝有各種糧食,多小麥和青稞、幾枚麻錢和一些“寶物”,裝好之后,用彩線將袋口扎好放進去,再用紅紙將其覆蓋,用比較珍貴的哈達將這塊房梁中間包裹起來,外面纏上彩線,之后在彩線與哈達之間插一雙紅色的筷子。以上這套物品的準備與安置的時間也是需要在風水先生或是僧侶的指導下完成。有趣的是,雖然藏傳佛教在啦叭村中占有主導地位,但無論是動土蓋房還是上梁,大多數啦叭村的村民更傾向于請風水先生而不是請藏傳佛教僧侶,而不考慮事實上請風水先生的花費遠高于請僧侶所花的費用。
水瓶。很多啦叭村村民會在大門的正中間用繩子掛上一兩個水瓶,里面裝滿被活佛摸過的清水。門上掛水瓶主要是避免“喪房”和“月房”這兩類人進出大門將大門“沖”了。“喪房”就是家中有喪事、或當“小子”的;“月房”就是家里有孕婦或產婦的。掛了水瓶,這兩類人就可以出入對方的家門,但要在這兩類人走后將水瓶里的水倒掉,換上新的清水,方可繼續起效。
十二精藥。在甘肅、青海交界處的河湟地區有“十二精藥”一說。在筆者的田野調查過程中,十二精藥經常高頻出現在與驅鬼除魔,威懾鎮壓相關的內容中。啦叭村的房屋建筑無論是大門頂的房梁、上房的房梁還是大門屋脊上的“瞅”、上房房脊上的“瞅”,其中必填放十二精藥。十二精藥有天精巴戟,人精人參,地精芍藥,日精烏頭,月精官桂,鬼精鬼箭子,神精茯神,山精桔梗,道精遠志,香精杜仲,獸精狼毒,松精茯苓等。“人們相信,將其飲片盛裝在瓦罐內埋置或煎湯潑灑,可驅除病魔及鬼魂神煞[4]”。
經幡。大多數啦叭村村民的大門前都豎有一根鐵桿,上面掛著經幡,這個經幡要買誦過經的經幡。經幡只有藍、白、紅、黃、綠五種顏色,天之藍,云之白,混沌之紅,地之黃,水之綠。經幡掛之前需要煨桑。鐵桿上會插一支“桑”,這支桑在當地人眼中是最為神圣,圣潔之物,必須采自白石山,才是最神圣的。桑插好后,就任其自然風干脫落,直至完全掉落。
辟邪符、鎮宅符。在啦叭村一些人家的大門上貼有道符,經詢問,這種道符有的為辟邪符,有的為鎮宅符。幾次入戶訪談后,筆者發現在當地鎮宅符是最要緊的,一般只有遇到了“嚴重情況”,才必須下十二精藥來“治宅病”。朱砂是這副藥的引子。如果家中上房的墻壁年久失修裂開裂紋,而恰巧上房背靠馬路、上房背后有電線桿,或是上房背后有山洞,那就需要將鎮宅符與辟邪符貼在裂紋附近,各貼一張。如果宅院背后是馬路,那就須要在大門上貼上鎮宅符,將宅“壓一下”“鎮住”。無論是辟邪符還是鎮宅符,都必須請“風水先生”算好時辰、算好方位,親自將符貼在特定的位置,誦經后方可生效。而這道符別人不可移動,直至其自然風干掉落即可。
啦叭村的上梁儀式要分為漢族和藏族兩個方面。
漢族的上梁儀式要請風水先生看日子與時辰,在大門快蓋好的時候。上梁前要煨桑,煨桑后要把梁拉上去,在拉上去的同時,放一掛鞭炮,以示上梁完成。上梁完成后,主人會招待來幫忙的人吃一頓大鍋飯。上房的上梁與大門的上梁一樣,但各有各的日子,不在同一天。
藏族看日子要查藏歷,藏歷最好的日子中也會寫出最吉祥的時間區間。藏族拆房子的時候,要請藏傳佛教僧侶來家里誦經。在啦叭村,農歷四月十一是藏族立房子的一天,藏族下半年不動土。
美國社會心理學家查爾斯·霍頓·庫利曾提出“鏡中我”[5]的概念,用以論述只有社會角色在與其他社會成員互動時,才能產生自我認識。在杓哇土族鄉的調查,筆者認為這也同樣適用于土族民眾對文化的認識與闡述。在這樣偏遠交通不便的地區,土族人民每日辛勤勞作,感受到的是相對封閉的自給自足的鄉土文化,“文化”這個概念隱而不見,日用不知。只有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過程中進行文化感知才逐漸產生本民族的文化自覺。
甘肅臨潭縣洮州作為我國西北多族群聚居之地,擁有多族群共同信仰的十八龍神體系,其中北路的龍神“常遇春”由漢、藏、土三族共同信仰,圍繞“常遇春”信仰,族群之間在神話傳說和組織層面產生了不同程度的互動,形成了既相互獨立又交叉共融、互助與競爭并存的動態交往機制,進而真正實現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手足相親、守望相助”的族群交融態勢[6]。而這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手足相親、守望相助”的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上述信仰,也在啦叭村的房屋建筑風格與特點及思想上體現得淋漓盡致,更容易觀察與體味,反映了族群的文化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