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茶盞中的人間清福

董曉奎

母親古稀之年學會了喝茶。提起這事兒，我就覺得有趣兒且自豪。天下兒女的孝親內容大抵是相同的。反哺奉養(yǎng)雙親是中年人的大作業(yè)，物質層面的奉養(yǎng)不難，難的是怎樣幫助父母在精神層面安頓好自己，面對病苦，面對生死，多一些耐力，多一些智慧，不懼不憂，坦然樂觀。教母親識茶，識得人間一份清福，這份別致的孝心總是讓我沾沾自喜，我清晰地看到了母親與茶相伴、以茶養(yǎng)生的喜樂自在。

母親是兒女生活的觀察家，再細微的變化也逃不過她的眼睛。母親在我的書房里坐下來，一只清雅的竹茶盤橫陳眼前，那些小壺小盅猶如玩具，或憨萌，或清麗，或古雅，令她頓生親近之意，拾之把玩，不忍釋手，笑著啐一聲：“窮講究！”

母親體質羸弱，老年人的慢性病、常見病都有她的份，尤其是失眠、耳鳴令她備受折磨。她說，這世上應該有疾病交換市場，人們可以交換疾病。人對疾病的耐受力不同，你受不了這種病，卻可能挨得住那種病，而且，人的心愿也不同，比如，有的人腿不好使，今生今世他就想有雙好腿，為此愿意付出一切代價。那么，我愿意跟他交換，他把殘腿給了我，同時請把我的耳鳴拿走，從此我的天晴了……

人生末旅，老人大都帶病生存。除了藥物治療，提升心理耐受力也決定了生存質量。我跟母親講這個道理，可她無法理解。一上火，耳鳴就加重，她方寸大亂，絮絮叨叨地哭訴生不如死，我們卻束手無策。在人生下半場，只剩下疾病這個強悍對手，在現(xiàn)有的身體條件下，怎樣生活得快樂，尊嚴不跌，延遲累贅期的到來，是每一個老人都在探索的命題。從浩大的廣場舞中，我們能夠看出老年人在這個命題上的努力。

學會喝茶，母親心靜了，心靜是最好的養(yǎng)生之法。老年人愿與往事糾纏不清，過往的恩怨總是放不下，看似頭腦昏聵，刻畫往事細節(jié)的功夫卻比小說家還厲害，迷著計較，徒增煩惱，將原本衰竭的心力折騰得所剩無幾。品茶可靜心，齒頰間的縷縷清香，心底的絲絲禪意，自動屏蔽了那些糟心嘔穢的往事。從前陪母親嘮家常是“ 干嘮”，風險重重，她會將自己的胡思亂想和盤托出，初時我還保持良好的耐性為她破解，反復如此，母女二人常不歡而散。如今在母親身邊坐下來，二人皆心情松弛，細聲軟語地商量著喝什么茶，慢條斯理地伺候茶湯，細呷慢啜，終于與母親和解了。

其實母親是與自己和解了，她學會了為自己生活。這一輩子為養(yǎng)育兒女嘔心瀝血，對自己盡是將就、湊合、委屈，盡情盡興的體驗幾近空白，母親的人生是她那一代人最生動的樣本。在婚姻關系中，母親一直處于弱勢地位，小時候我們曾目睹她各種委屈，也怨恨過父親，長大后明白他們的不合是情有可原的。對于父母那一代人的婚姻，最常見的一句描述是“沒有共同語言”。過去，我們或許覺得是母親配不上父親，父親字寫得好，識樂譜，會寫文章，在單位是受人尊敬的領導者。而且，父親每天午飯后要刷牙，這個生活細節(jié)在上世紀80年代的小鎮(zhèn)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傊?，父親是一個有樣貌、有思想、講究生活方式的男人。在漫長的婚姻里，母親一直是聽話的，而在70 歲之后，母親完全不聽話了，她遵從自己的內心想法，為實現(xiàn)自己的想法做了不少令兒女失魂落魄、涕淚四濺的事情。

如今，母親的獨居生活看上去非常舒適自在，我們姐妹三人，每天都會在家人群里問候母親，“媽，你在家干什么？”

“喝茶呀，泡了紅茶，那香味像烤地瓜，聞著比喝著香呢……”母親沉聲靜氣地說。

偶爾，在喝茶時她會想起父親，“你爸那個神經(jīng)不能喝茶”，或者“你爸那個神經(jīng)病不能喝茶”。

臘月二十四那天，她喊父親回家摘窗簾，這一天要撣塵掃灰迎新年，父親幫母親完成了這項家務。父親的報箱還掛在家門上，他每天都要回家取報。從敬老院到家，只有五分鐘的路程。臘月二十八這天，母親發(fā)現(xiàn)她的茶桌上多了一罐茶。我莫名地相信，今生他們終將會摒棄前嫌共飲一壺茶。

母親的茶，大都是我孝敬她的。如果不是我送的，那就是父親給她的。過去回家看母親，手拎肩扛全是柴米油鹽，卻惹母親心煩了。人老了，消耗力下降了，物質的堆砌讓他們徒增心理壓力。如今回家看母親，帶一包時令好茶，這份孝心簡單不簡約，含金量足著呢。明前時節(jié)，要讓母親喝上龍井茶。除了這包茶，再無他物，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的憨態(tài)凌亂不見了。母親非常開心，趕緊起火燒水，讓我也嘗一口“豆花香”。母親知道，我送她的茶，大多是我不曾嘗過的。秋天時給母親買茉莉花茶，最高級的茉莉花茶是在入秋后才能喝到的，茶為骨，花為魂，要想方設法買到純芽九窨“冰糖甜”的花茶。母親說，喝花茶，心情喜慶，眼睛亮堂……

老人適量飲茶，或不飲茶。蔡襄晚年患病果斷把茶戒了，為解茶癮，每天還是烹而玩之，樂此不疲，但絕不貪飲。以母親的體質對茶應敬而遠之，可母親經(jīng)我引導，再加上自我探索，居然悟出一套以茶養(yǎng)生的獨家訣竅。

母親口味重，嗜啖咸菜，少不了督促她淡口，可她老人家惡習難改，無咸不歡。龍井茶淡雅，似乎無味，我以為重口味的人是無法領略龍井“無味至味”之美的，可母親對龍井茶的清淡與雅致完全理解?！昂壬淆埦瑁涂梢悦撁抟铝耍槐宀?，將五臟六腑都洗干凈了。難怪皇帝也愛喝龍井，一天一杯茶，活到八十八……”母親常說自己是瞎鼻子，人間百味到了她這兒統(tǒng)統(tǒng)失靈，可是她對茶香卻異常敏感，悟性十足，正山小種掛在杯壁的那一縷蒼勁的松煙香，老曼峨潛在杯底的那一抹幽婉甜媚的蘭花香，都令母親眉目疏朗，心生喜悅。一盞茶飲盡，母親喜歡深情地飽嗅杯底香，總覺得聞著比喝著更享受。母親常說嘴巴苦澀，可如今每天茶不離口，口齒生津，喉間舒暢清涼，心境也格外亮堂。

母親愛聽茶的故事。她喜歡皇帝的龍井茶，也喜歡勞苦大眾的六堡茶。在母親看來，每一種茶都是金貴的，她都要興致勃勃地嘗一口。老年人若對某種物質還有“貪戀”之心，簡直令兒女感激涕零啊。

母親一天天老去，我們如何做，今生才能不留遺憾？

那些聰慧又慈悲的女子，早已歡喜地將母親當作“女朋友”來對待，沒有忍耐，沒有應酬，在工作之余的所有休閑時光里，走到哪里都帶著母親，只要母親愿意。

母親不再是后廚里的苦力，母親是客廳里的朋友，是一起喝茶品酒的朋友，是一道暢游美景的朋友。一個老人，在兒女的拳拳孝心里，感知這個時代殷實和美、水大魚大、生機勃發(fā)的潮音，她能不愿意嗎？

《藜床沈余》記載：“長安婦女有好事者，曾侯家睹彩箋曰：一輪初滿，萬戶皆清。若乃狎處衾幃，不惟辜負蟾光，竊恐嫦娥生妒。涓于十五、十六二宵，聯(lián)女伴同志者，一茗一爐，相從卜夜，名曰‘伴嫦娥’。凡有冰心，佇垂玉允。朱門龍氏拜啟。”

就是說啊，長安有好事的婦女，在王侯家看到彩色的請柬上說，月亮圓的時候，所有的地方都會明亮起來。這時候，如果到我們那里去玩兒，就不算辜負大好時光，恐怕天上的嫦娥也會妒忌呢。請于十五、十六兩天的晚上，和女伴一起，一茶一爐，相伴來過夜，名叫“伴嫦娥”。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還請答應。朱門姓龍的邀請。

想入非非之余，不禁捫心自問：如果有這樣的聚會，你可會選擇母親為女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