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進城

謝君善

得知奶奶要進城的消息，真的很意外，不由分說，旋即回家。剛到村頭，就有家人告訴說，奶奶說了，進城吧，反正一輩子還沒進過城呢，進了城，也好讓俺看看城里的景致，別讓人瞧不起咱。

聽了這話，惹得心里一陣酸楚，不由得兩眼涌出淚來，無論怎么擦也擦不完。

心想，這次進城，是奶奶親口同意的，應該順從老人家的意愿，不然，再后悔也來不及了。畢竟，奶奶已過93 歲高齡，進城的機會不多了，無論如何不能再錯過。

剛到奶奶的榻前，聽奶奶輕輕喊了我幾聲乳名，就立馬安排進城的事宜。

有人提議奶奶進城的時間緩一緩，可時間不等人，沒辦法。

麥收剛過，昨夜又下了一場大雨，加上暖濕氣流的影響，天空悶熱得很。原定秋季通車的村級公路計劃還沒落實，從村里到縣鄉公路之間十多里的土路泥濘不堪，為奶奶的進城帶來了不少麻煩。為了奶奶進城順利，從村里挑選了兩輛最好的機動三輪車，車上陪護人員、送行人員滿滿的。

路上一槽一槽的水，車在上面顛簸得很，兒孫們都幾乎難以忍耐，更何況奶奶已是耄耋老人了。真的替她難受，可又有什么辦法呀？所能做到的是讓司機不要急，慢慢來。兒孫們緊緊依偎在奶奶身旁，而她一聲不響，什么也不說。老人家的性格，晚輩們都知道，愈是艱難的時候愈是堅強，具有超常的忍耐力。想呀，一位早年從兵荒馬亂、忍饑挨餓境況中走過來的經歷了近百年生活歷程的農村婦女，即便沒有出過遠門，什么世道沒見過呀，還能為腳下的那點不平生怨嗎？

十多里的“水泥路”，用了一個多小時終于闖了過來，著實讓人們長舒了一口氣。幾位朋友的車早在公路邊等候，如讓奶奶換乘朋友們的車，肯定舒坦得多，也氣派得多。可奶奶嫌朋友們的車子都不大，沒有躺著的地方。再說，奶奶的手腳很不靈便了，真的換乘朋友的車奶奶的手腳也放不下，只能躺在那三輪敞篷車的“軟床”上。

稍稍松了一口氣，滿腦子便涌起為何至今才讓奶奶進城的自責。農村老家離縣城僅70 來里，作為在城里工作多年的孫子，到了這個份兒上才讓奶奶進城，無論如何難辭其咎。

那是上世紀70 年代初，我到縣城一家工廠上班后的第一個星期日回家，見到奶奶笑著說：“奶奶，跟俺一起進城看看吧。”奶奶問：“孩子呀，每月拿多少錢？”俺說：“學徒工，21 元。”奶奶說：“不夠自己吃的，奶奶去不起。好好干，等錢多了，奶奶再去。”兩年后，轉正定級，工資提高了10 多元。一次回家請奶奶進城，奶奶說：“還是緊巴巴的，沒有寬裕。再說，你們都住集體宿舍，也沒奶奶住的地方呀。”到了80 年代中期，組建了小家庭，有了自己獨立的家，說起請奶奶進城的事，奶奶問：“住幾間房子？”俺說：“一間。”奶奶說：“還是不能去，住不下，等房子寬敞了再說。”又過了兩年，廠里又分給一間房子，由原來的一間變成了兩間。況且，爺爺剛過世，讓奶奶進城也好換換心情，想必不會再推辭了吧。誰知奶奶說：“那老頭子（指爺爺）剛走，我要進城去了，他一個人也太孤單，還是算了吧。”到了90 年代后期，接近90 歲高齡的奶奶，身子骨依然硬朗，諸如下地拾柴的事兒照樣能干。那時，城里的住房升級改造，有了自家的獨門獨院和兩層小樓，房子寬敞了許多。又一次請奶奶進城，可老人家說：“奶奶年齡大了，人也玄（沒本事）了，怕城里人笑話。再說了，你們是奶奶的人，你們在城里，城里也就是奶奶的家，去不去都一樣，你們啥時候回來，講講城里的事兒，奶奶也就心滿意足了。”如此這般，總拿她老人家沒辦法。

可這一次，總算了卻了晚輩的念想！

恍惚之中，早已來到縣城南關，正要沿古城城郭西行之時，意想不到的事兒突然發生了，奶奶乘坐的車子驟然熄火，無論如何也難以啟動。按當地風俗，如此情況的發生多被視為不祥。所有陪伴的人全都圍到奶奶身旁，淚水無法抑制地再次涌出來。我輕輕地呼喚著：“奶奶，奶奶，這就是縣城，您睜開眼看看，可不要時間太長了，咱還要趕路呢，別讓孩子們太著急了。”

也許，奶奶立時明白了孩兒們的心意，早已心急火燎、渾身是水的司機竟然真的一下子重新發動了車子，令所有的人都異常驚奇。

真的不想撿拾再往前走的心碎。

真的想不到，奶奶的這次進城，竟成了奶奶生命的永遠定格，竟讓年過七旬的父親捧回一盒輕盈的純凈如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