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以大自然為反映和表現對象的自然題材舞蹈,能夠體現出創作主體對天人關系的認知和理解。在對待天人關系的問題上,中西方傳統的哲學思維與審美觀念存在著“天人合一”與“主客二分”的重要區別。以此為導向,中西方的自然題材舞蹈也相應地表現出了鮮明的差異性,具體呈現于創作理念、主題思想與藝術風格、動作體系方面。從天人關系這個層面來考察中西方自然題材舞蹈的差異,為自然題材舞蹈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視角,同時也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意義上,揭示出了自然題材舞蹈所具有的重要社會意義。
關鍵詞:天人關系;自然題材舞蹈;中西方差異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0年山東省社會科學規劃學術社團人才培養專項“中國舞蹈藝術的災害敘事研究”(20CSTJ19)階段性研究成果。
藝術作品的題材指“作品中構成藝術形象和故事情節的具體材料”[1]。具體到舞蹈題材則是“舞蹈作品所反映和表現的生活內容材料”[2]?;诖?,所謂“自然題材舞蹈”,指以大自然為反映和表現對象的舞蹈創作及其作品。由于藝術創作必然帶有創作主體的主體性烙印,所以反映和表現大自然的審美活動必然會體現出人們對人類與自然之關系的理解。而中西方傳統哲學思維與審美觀念的重要區別影響了人們對天人關系的認知,使得中西方自然題材的舞蹈也隨之表現出了鮮明的差異,通過創作理念、主題思想、藝術風格、動作體系等方面具體呈現出來。
一、中西方審美觀念在天人關系認知中的差異
審美觀念是審美主體對審美活動及審美活動之中的主客體關系的一種認識和描述,它本質上決定于主體對人之在世存在的哲學認知。中西方文明原初生活世界的各自特點,決定了主體對世界的認識方式及思維模式的差異,最終產生了審美觀念及其中所建立的天人關系的不同。
(一)中國傳統審美觀念中的天人關系:“天人合一”
中國的傳統文明的核心是延續幾千年的農耕文化。在“靠天吃飯”的農業生產實踐中,順應自然成為最為重要的生存發展法則。這使得中國的傳統哲學特別注重天人關系的和諧,自然在人面前并不是受人之主體支配的絕對客體。自然及其規律與其說是被人支配的對象,不如說是必須被人遵從的力量。強調天人關系的和諧,就是把人置于自然的友好一面,定位于整個自然生態系統的一部分,與其展開良性的相互作用。
“肯定自然與人的聯系是中華民族文化心理方面的一個重要特征和傳統。”[3]在這種“天人合一”的哲學認知之下所形成的審美觀念,強調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融合統一,認為美在于情景交融、物我同一?!疤烊撕弦弧庇^念使中國傳統的審美理想將客觀自然與主觀精神完美融合,從而消解了主、客之間嚴格的對立,也使得中國傳統的藝術創作呈現出與西方有別的鮮明特點。一方面,中國傳統藝術在描摹自然時并非強調絕對客觀的再現,而是更加注重自然的形態與人之精神的兼備,也就是輕逼真的寫真而重傳神的表現;另一方面,也并未賦予創作主體的能動創造以絕對的統治權,而是為自然留足了應有的地位,促使人與自然在藝術作品中達到和諧統一。
(二)西方傳統審美觀念中的天人關系:“主客二分”
與農耕文化的封閉、保守與依仗天時地利、風調雨順相比,海洋文化環境中的西方先祖們形成了開放、奮進的民族性格。在不斷向外探索、遠航、與天搏斗的歷程中,自然變成了必須去對抗、征服的對象。在知識與經驗的不斷積累中,人類漸漸成為與客觀自然相對立的能動主體。而在崇尚人文主義、主張人性取代神性的文藝復興運動后,這種主體意識愈加強烈。在認識、改造世界的過程中,人類形成了主客二分的思維模式,人與天、人與自然的分隔與對立日益加劇。隨著認識能力的不斷提升,主體將自身凌駕于自然之上,自然成為人類認識、改造、利用甚至濫用的絕對客體,形成了人類中心主義,最終導致環境問題的產生。
在這種“主客二分”的哲學認知之下所形成的審美觀念,強調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嚴格對立。在西方傳統的美學思想中,無論是主張美在物的客觀屬性和特征,還是認為美在精神本體和主觀心理,都可見出對主體或客體一方的偏倚。主客二分,意味著人與天的對立。與中國傳統審美理想主張融合人的主觀精神與自然的客觀形貌不同,西方傳統審美觀念強調的則是二者的分離。分離的結果是主觀精神對客觀自然的強力支配,在認識論產生并蔚為壯觀后尤其如此。自然在藝術創作中失落了它的本質而被人為化、人工化和審美化了。
上述“天人合一”與“主客二分”的審美觀念差異,在中西方的自然題材舞蹈中有著十分鮮明的體現。自然題材舞蹈以大自然為其反映與表現對象,必然蘊含著創作者對人與自然關系、人在整個生態系統中的定位等思想觀念。這些都會通過該類舞蹈的主題思想與創作理念顯露出來,進而從作品的藝術風格與動作體系中得到有形的傳達。
二、中西方自然題材舞蹈在主題思想與創作理念方面的差異
(一)中國的自然題材舞蹈
“天人合一”的審美觀念及其產生的人與自然親近和睦、和諧相處的自然觀念,促使人們尊敬自然、順應自然又熱愛自然、珍惜自然。這在自然題材舞蹈的創作中體現為該類型舞蹈的數量龐大、創作者偏愛直接由自然題材提煉主題,以及主題思想的正面向上等方面。
首先,中國自然題材舞蹈數量十分可觀,且得到創作者們的普遍重視和觀眾們的長期青睞。自然題材舞蹈不僅是各大舞蹈賽事中頻繁出現的類型,并且經常出現在大型文藝舞臺晚會中?!度钢`》《雀之戀》《萬馬奔騰》《清風》等作品以其對自然物的生動模擬、再現,表達了生命之美與生活之美。特別是在各類春晚等節目中,與觀眾對喜慶氣氛的向往形成強烈共鳴。
其次,中國自然題材舞蹈多從題材本身提煉主題,也就是多傾向于直接表現動植物形象、自然生態整體景象、人對天人關系的思考,而較少只將自然元素作為場景或故事情節的組成部分。如著名的《荷花舞》,選取荷花作為作品的基本題材,荷花成為舞蹈直接表現的對象,舞蹈的主題“中華民族渴望和平,希望與其他民族相互尊重、相互理解、同心同德、和平共處”[4],直接來自荷花本身。由于“荷”與“和”諧音,荷花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素有和諧美好的寓意。把自然提升為主題,描摹自然的外形、揭示自然的意義、剖析自然與人理想精神氣質的相通,這充分說明自然在中國舞蹈創作者心目中的優勢地位,及其在藝術創作理念的天人關系中的優越定位。
再次,中國自然題材舞蹈的主題思想基本都是正面向上的。總體而言,都是通過對自然的模擬或表現,表達大自然的美麗、與人類理想品德的契合,以及人類對自然、生態與生命的熱愛。而縱使反思天人關系的類型(如舞劇《朱鹮》對環境惡化背景下朱鹮物種瀕危的表現),也是在充分肯定并表現了大自然的美好與生命力的可貴基礎上,對破壞、傷害自然的現象與行為做出理性的反思。在天人關系的認識和處理上,舞蹈創作主體往往以仰視的視角去歌頌自然,充滿著直接可感的正能量。
(二)西方的自然題材舞蹈
雖然自然題材舞蹈在整體上都表達出自然的美麗與生機,但西方傳統審美觀念中的“主客二分”思維模式與“人類中心主義”的深遠影響,決定了西方自然題材舞蹈在處理人與自然關系方面,更加偏愛前者,體現在數量偏少、自然多作為背景存在,以及主題思想的消極悲觀等方面。
首先,與中國自然題材舞蹈相比,西方自然題材舞蹈數量偏少,且多依附于舞劇作品而存在,獨立作品比較罕見。目前自然題材似乎還較少進入舞蹈創作者的視野之中;自然,還有待舞蹈創作者去加強重視。
其次,與中國自然題材舞蹈相比,西方自然題材舞蹈從自然選材中直接提煉主題的作品尤為少見。多數舞蹈僅把自然元素作為作品中的一個部分,或是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或場景,或是作為情節發展的契機。如舞劇《天鵝湖》雖以“天鵝”與“湖”為名,但并非就是表現天鵝本身或天鵝湖的景象本身,而是以天鵝作為女主人公的角色設定,以天鵝湖作為王子與公主相遇相戀并以愛情戰勝魔咒的場地。而專門模擬自然的作品多是出自舞劇的選段,作為烘托氣氛的手段而存在。如《天鵝湖》中第二幕,夜幕降臨時分公主及其侍女化作天鵝翩翩起舞,特別是其中著名的大天鵝舞和四小天鵝舞最令人印象深刻。單獨來看,此處的舞蹈是將天鵝這一大自然中的動物形象加以專門表現,完美地表現出天鵝在人們心中的圣潔氣質;但放眼整體,《天鵝湖》直接表現天鵝姿態本身的舞段并沒有參與到情節的實質性推進中,而只是作為烘托氣氛、深化主題的手段而存在的。此種情況同樣存在于舞劇《關不住的女兒》開頭對女主人公家的雞群為直接表現對象的一段中。對笨拙的雞群的詼諧模擬,只是起到交代場景、烘托農村風貌并預示主題的作用。而舞劇《胡桃夾子》的選段《花之圓舞曲》《雪花圓舞曲》亦是如此。
再次,與中國自然題材舞蹈相比,西方自然題材舞蹈中為數不多的以自然為直接表現對象的作品,整體而言其主題思想較為悲觀消極。如著名的《天鵝之死》表現的就是天鵝的瀕死狀態,在用芭蕾舞的身體語言盡顯天鵝的美麗與優雅的同時,作品還內在地表現了天鵝對生命的留戀以及生命的可貴。然而與中國自然題材舞蹈鮮明地彰顯自然的生機、生命的蓬勃,直接地表現人類對自然與生命的熱愛與依賴不同,《天鵝之死》卻是從死亡的時刻來反觀生命的美好。在為作品染上一層濃重悲觀色彩的同時,也把自然物與死亡這樣消極、無生機的因素掛鉤,自然仿佛依然沒有逃出被動的客體命運。
三、中西方自然題材舞蹈在藝術風格與動作體系方面的差異
(一)中國的自然題材舞蹈
“天人合一”的審美觀念與敬畏自然、順應自然、將自身作為生態整體一部分的自我定位,使中國傳統舞蹈的創作者在身體的表達語言上也講求師法自然,即尊重身體姿態的自然生長形態與自身運動的自然發展形式,以自然為前提與基礎設計舞蹈動作、塑造舞蹈形象。在自然題材舞蹈的動作創作中,尤其偏愛民族民間舞和中國古典舞的形式??傮w而言,形成了“承自然之法”的順應自然規律的自然而然的藝術風格。
民族民間舞蹈的起源,在于一定種族、民族的廣大人民作為祭祀、慶典、休憩、娛樂之手段的舞蹈,歸根結底,起源于百姓的日常勞作與生活。其舞蹈姿態、動作與隊形多以人們原生態生活世界的典型活動動作為原型,經過藝術性加工而成,本身就作為“有意味的形式”而成為表征百姓實踐經驗中天人關系的符號。如山東民間舞蹈之一鼓子秧歌的“劈谷子”動作,就來源于當地農民田間地頭的勞動動作。正是由于與自然緊密相聯的原始基因,民族民間舞的舞蹈語匯與動作體系充分體現出人與自然的親緣關系。所謂民族民間舞蹈的“接地氣”,實際意指此類舞蹈鮮明地體現了人在世界中存在、人在大地上棲居的天人和諧關系。
中國古典舞蹈更集中地體現了“天人合一”的思想。該類舞蹈順應人體的生長規律及自然萬物的外顯形態,形成了“圓、曲、傾、擰”的動作基本樣貌。同時師法自然的內在生命動力內隱著不可言說的規律,尤其注重內在“精氣神”的傳神表達。而中國傳統的陰陽相合、化育萬物的宇宙觀,幫助中國古典舞蹈呈現出剛柔相濟的外在特點。而注重物我同一的天人關系思想,更使得中國古典舞蹈在模擬自然之同時融主體精神于其自然形貌,造就了氣韻生動的表現效果。在表達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作品《我欲乘風歸去》中,舞者流暢的動作與風聲化為一體,隨著風的流動而逍遙歸去心靈的家園,符合自然運動的動作與自然之風、冥想之風完美融合,將身體的外在表現形式與作品的內在思想主旨高度結合,表達了人與天的終極和諧。
(二)西方的自然題材舞蹈
“主客二分”的思維模式與將自然看作人之客體的傳統自然審美觀念,使西方傳統舞蹈,特別是芭蕾舞在身體的語言表達上講求脫離自然之定法。也就是逃避身體姿態的自然生長形態與自身運動的自然發展形式,以反自然為前提設計舞蹈動作、塑造舞蹈形象。這與中國傳統舞蹈“師法自然”的要求截然不同,整體上形成了“為自然立法”的抗拒自然規律的人為、人工的藝術風格。
西方芭蕾誕生于皇室宮廷的人文環境和基督教的精神氛圍之中。無論是皇室的優越感與禮儀性對人體姿態挺立、優雅的要求,還是基督教對上帝的無限崇拜與虔誠皈依,都使芭蕾舞的基本姿態呈直立與向上之勢。日本舞蹈家郡司正勝曾總結東西方舞蹈的區別,認為“西方舞是對蒼穹的憧憬,東方舞是對大地的眷戀”[5]。而從哲學認識論及其產生的審美觀念來說,“主客二分”模式制約下主體對客體的絕對權力,使人必然對自然加以理性的控制、規劃與改造。具體到舞蹈身體語言上,便是使被藝術化、審美化的舞蹈盡力脫離人體的自然形態,而以符合理性規定與人類特有視知覺偏好的秩序性圖形加以取代。于是,以芭蕾舞為典型代表的西方傳統舞蹈便形成了與中國古典舞蹈“圓、曲、傾、擰”涇渭分明的“開、繃、直、立”的藝術特點。而在具體的動作體系與細節上,也在試圖擺脫自然規律的限制。比如外開的手臂、腿部與腳部動作,以及作為芭蕾舞動作標志的腳尖立地動作。芭蕾舞的這一特征使舞蹈對自然物的模擬變得困難起來,因為自然風物的線條和走勢很少有絕對的直線。這樣的動作體系在表現與其內在優雅、自信氣質相符合的事物(如天鵝)或具有其機械的直線條圖形特點或動作風格的事物(如雞、鴨)時,才會達到逼真與傳神的效果。這恰是西方自然題材舞蹈數量少且多數作品僅以自然為場景或背景的一個重要原因。
四、結語
以自然為題材的舞蹈是舞蹈藝術的一個重要類型。在該類舞蹈的創作中,對自然對象的構思、加工、改造以及呈現必然會體現出舞蹈創作者對自然的認知觀念。在這個意義上,中西方對天人關系不同的認知導向必然是中西方自然題材舞蹈差異的一個重要來源。以往學術界對自然題材舞蹈差異的研究,往往被置于舞蹈差異的大語境中進行,而從天人關系導向的不同入手來探討,恰恰為此類研究開辟出一片嶄新的視野,并體現出了自然題材舞蹈的類型獨特性,而在環境危機加劇、生態美學崛起、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成為世界新的時代主題的今天,也發掘出了自然題材舞蹈重要的社會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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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何際峰.中國舞蹈藝術中的荷花形象[J].南通大學學報,2011(5):93-97.
[5]郡司正勝.日本舞踴之美[M]//中國藝術研究院舞蹈研究所.舞蹈藝術外國舞蹈理論譯文集1990年第3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170.
作者簡介:尹航,博士,山東青年政治學院舞蹈學院教授。研究方向:文藝美學、生態美學。
編輯:姜閃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