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曉鏘
野性的價值被文明思考后承認,文明更加“文明”。
野性新思考
進化的悖論
“一丘之貉”里提到的貉,憑借著強大的適應能力,“入侵”上海一百多個居民小區,并成功繁衍生息下來。城市里的人類與另一種哺乳動物群體,尤其還是野生狀態下的(老鼠除外),如此“同框”雜居,在國內仍不失為一個較為少見的現象或圖景。貉是獲得國家二級保護的物種,長相酷似小浣熊,但四肢又比浣熊粗壯,它走起路來的樣子蹣跚中帶有點笨拙,在我們的文化中歷來形象不佳,是大家耳熟能詳的“狼狽為奸”一詞中“狽”的原型。但其實大部分人對貉缺乏真實的了解,畢竟之前親身“接觸”的機會,也挺不多的。
作為犬科的一種,它們竟然會爬樹,還和熊一樣會冬眠。在“波及”人類世界的探索中,它們也變得不再那么害怕我們這些“兩足獸”了,開始懂得翻垃圾桶,慢慢學會在空調外機、地下室、下水管道等處找到生存空間。但考慮到它們畢竟與鳥類、昆蟲,甚至流浪的貓狗都有所不同,所以所幸目前除了有小孩、寵物受到驚嚇等零星個案,大體上還是相安無事。專家們也警示說,這人貉雜處的局面,恐怕要持續。
野性的邊界和城市所代表的高度文明的邊界出現了抵牾或者說是重疊。但這只是人類社會和自然界百萬年來犬牙齒互關系及進程中的一個小小片段而已。
在進化史里有一條從野性到文明的清晰線索。6500 萬年前恐龍大滅絕,哺乳動物逐漸走上地球的前臺,之后智人走出非洲,逐漸建立起人類文明。隨著野性的逐漸蛻化,文明露出了越來越完整、越來越為今人所熟知的面貌——包括人類進化出了愛情。確實,人類即便繁衍生息,也是要找一個心意相通的,那第一個說出“我愛你”的人,可以說代表了人類文明所具有的高度與特質。
當然,諸如貪婪、自私、偽善之類的陰暗面依然存在。在《狼圖騰》中有這么一個情節,冬天來臨,大地一片白雪皚皚,人類為一己私欲,將狼群藏埋在雪地中的黃羊偷偷拉走,甚至更為貪心的人,一只羊也不給狼留下,最終引來狼群的“報復”。人類的愚蠢和短視、罪惡與貪婪,都可見一斑。而狼群相反地,有著與文明相似的表現,譬如它們有嚴密的內部組織結構,有強大的凝聚力和團隊精神,有訓練行為,更有對自然法則充滿明智的敬畏。
野性和文明的界線是不是那么分明?至少野性因素不僅對文明一直有進化意義上的有利促進,甚至于就是文明所固有的一部分。我們的智人先祖,把其他非智人的同類殺光,甚至是吃掉,也是基于殘忍的野性邏輯而進行的行為,更別說最近一兩百年,包括當下,人類之間的戰爭之路上始終充滿了殺戮。這個過程并不文明。有的人,為青史留名設下謊言,有的人,以神圣之名行魔鬼之事。這些事情都不光彩。或者,文明終究要以暴露全部真實面目為橋梁與推手,方能證實自己的文明屬性?

有種更具有象征式的描述,說如今大多數超大規模的現代城市,其實也像巨獸一般,吞噬著上百萬人的靈魂。就是在這樣既怪誕又真實的世界里,人對自身和自身成就所產生的審度,本身構成文明的重要部分。而人類對自己的野性產生審度的那一刻開始,自然野性和文明野性便分道揚鑣了。換句話說,動物世界的野性和人類的文明(包括文明中的黑暗部分)的邊界一直存在。我們是在邊界內安全地狂歡,讓文明野性得以發育。
至于人類對狼性的態度,從恐懼到敬畏,也經歷了從敬畏到崇拜,直至自我感受到這個過程里有了一點神圣的意味。這所謂的“神圣”里,其實是人類對狼的野性的移情和幻想。與其說人性所代表的文明在和狼所代表的野性搏斗,不如說是人性在和自己不能割下的那部分共存。而人性或者說文明中的那份野性有暗黑的一面,更可以呈現為烈焰。人性的光輝一定能,也一定要勝過黑暗的那一面,方成其為“人”:有愛的初心,有“以人為本”的底線,有互助的熱血,有憐憫與善良的基因傳承,更有對自己精神的升華,或未必能真的獲得升華的一番洗滌。
文明最終必須散發人性的光芒,但你的人生,仍然需要點逾越式的浪漫和烈焰式的灼燒。普通平凡的我們,小時候怕聽“你野夠了嗎?”的責問,成年后尋思“夠不夠野?”里的刺激,總不免偶爾想做個“野人”。路子野一點,內心要有一團野火,把日子野出花樣來……放下現實里的世俗和算計,那都是文明精算的能力,而去釋放自己天性里的那種本真。對眼睛里永遠蕩漾著的所謂少年式的光芒,更準確而形象的形容,可能是像只小獸。也如原始森林、荒蠻大漠、無盡星空,瑰瑋奇麗的莽蒼景象既令人戰栗,又引人入勝。
人們也認識到,野性并不意味著不開化或者說是落后。它只是人類一直擁有的思維方式的一種而已,換言之,具有永恒性。倘若人的思維被馴化到另一個極端,創造力的前景也不太妙。包括浪漫主義在內的天馬行空,恰是人類野性的一種良性表現——愛情更是如此,人猿泰山的故事,力證在遠離文明社會的原始叢林里,洶涌澎湃的感情戲更加動人。
野性和文明不是你死我活的對立關系。它們互相矛盾,又互相吸引。野性的價值被文明思考后承認,文明會更加“文明”。這種鏈接像是打開了一扇讓人更了解自身與文明本質的窗口。
那些有貉的小區里面,植被也瘋長——植物其實也充滿了野性,只是在人類的視角和尺度里,它們顯得比動物更無害而已。有人也說了,在幾十年前,當城市尚未如今天般肆意擴張之時,那些小區的所在地原本就是貉的地盤,是人類的建設“侵占”了后者的家園——未必非要稱之為“貉的地盤”——生態如果是一種系統或秩序,必以多元、立體和一定時段內相對的穩定為特征。生態從“野生”到“嬌生”,絕非文明最優的結果。而從一種非野性的狀態抵達優雅,或許才是文明不斷的、真正的進步。它可以很微小,可能只是小區里部分居民對貉表現出的寬容。野性和貉可以沒有邊界,但是文明和人類顯然需要護欄——這“護欄”,更應該是對“貉”們的保護。
今天的時代仍然需要野性。今天的野性空間又有多大呢?野性的邊界又在哪里呢?事實上,野性是沒有邊界的,它也不會有自主的邊界意識。倒是作為具有更強大能力的人類,要始終防范自身野性之惡——仿佛在說只有魔法能夠打敗魔法——人類以野性戰勝野性,也將憑文明成就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