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塵世的盛大藏匿在孤獨中
——評陳墨詩集《給孤獨園》

>>> 喬國永

“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而陳墨先生在一個人狂歡時，邀約了每一位與他會心對視的人，每一塊令他心怡的石頭，每一處值得他駐足審視的風(fēng)物。他們一起虛擬的狂歡填充著時空交錯出的空白，他是想為塵世每一處落寞的角落預(yù)設(shè)燈盞嗎？

一個人要怎樣馴養(yǎng)自己的孤獨，才能在這個喧囂的塵世里尋到安靜的庇所，沉穩(wěn)、無虞地蛻繭、生長？陳墨先是閉上眼睛感受黃昏和夜幕。他從阿炳、博爾赫斯和荷馬的精神之光里獲得激勵，他像他們一樣，最終“用自己的微光照亮了自己”。然而，這浩大的塵世不會向任何人妥協(xié)，或許把自己埋入救贖的文字中是他應(yīng)對“血腥的命運”的最佳方式。

隨后，他扮作“獨坐風(fēng)中的彈奏者”，背對著洪流，“對天無語”。他想起了蘇東坡，想起了他內(nèi)心的超然，并借此來安頓自己。他也想借助東坡居士的流放，來放逐自己。一個孤獨的人在享受孤獨的同時，也渴望與知己重逢，但他已悟到，圓滿之前，“必須在死亡中理解生，必須從銘刻中獲得永恒”。

在找到切入塵世理想園的出口之前，他以夢為馬，在夢中的叢林里，沿著一條微光指引的路徑，孤絕地奔馳。他相信，自己終會從另一個自己的身體里“分離出新的一天”。走出夢境，他也曾頹廢無奈，生死之間，除了“閃爍的嘴唇”，惟余茫茫。幸虧他內(nèi)心有一股浩大的自省的激流，在故鄉(xiāng)溫情的鼓蕩下，沖破藩籬。讓他樂意“高舉菖蒲的彩旗，給五月的逝者投遞哀歌，給水中饑餓的游魚投遞粽子”。

多么簡單而平俗的軌跡啊，從承受到掙扎，再到覺醒。但絕不能輕視一位詩人在孤獨中的承受、掙扎和覺醒。他的承受像甌江底的卵石，他的掙扎像石頭里的神祇，他的覺醒像“咯血的楊梅”。

“像石頭一樣生長”，陳墨不愧為石頭大師。經(jīng)過與青田石三十年的耳鬢廝磨，那些華麗而高冷的石頭已在他心里開出了絢爛的花。他鎮(zhèn)守著一座封門山孕育的，“夾在過去和未來之間”的博物館。在它的內(nèi)心，一坐就是十五年。如他所言：“它的安靜，贈予我安寧”。那些石頭曾如“穿過時間的航船”，載著他的祖輩飄洋過海，把他們的果敢、意志和夢想帶往異鄉(xiāng)，也把他們難以治愈的思鄉(xiāng)癥擱置在遙遠(yuǎn)的彼岸。他多么希望自己打造的石頭的航船能“認(rèn)領(lǐng)他們回家，一個不漏”。

他不遺余力地贊美著石頭。他說我看石頭不是石頭，它是“不言的鑒定書”。記憶在石頭里失憶，名流在石頭里避難、復(fù)活。就連陳列在遙遠(yuǎn)國度的石頭也沒有拒絕他“穿過時間的航船”，把他運抵“能將過去和現(xiàn)在重疊”的先人面前，完成穿越的親情會晤。他深感幸運，這些重疊的石頭，接受他的耕耘，允許他把文明、孤獨的光芒和生長的愿望撒播其中。

陳墨在石頭里的還鄉(xiāng)之旅是孤獨的，但他仍不遺余力地贊美著像他一樣與石頭孤獨相伴的工匠、藝人。那些石頭的塑造者一直在外部為他賦能，因此，他也在石頭內(nèi)部為他們篆刻銘文：他們雕刻的石頭就是他們的“墓志銘”；“當(dāng)眾星隱去，當(dāng)日光普照，你在天地之間，古老而年輕”；他們的手藝是時光賦予的，他們“因真實而殘缺”，但他們贏得了致敬的酒杯。

陳墨在塵世的路上也是孤獨的，這是他公開的“途中的秘密”。因為土，因為“土里土氣的時光遺物”，他走在異鄉(xiāng)的路上，一路向前，不能回頭。一路上孤獨模擬出“空曠的怪物”，他的擺脫方式頗具先鋒性——給它個平臺，種上“一棵枯死的樹”，樹上掛出一座震懾的“鐘表”。途中，孤獨的情緒肆意拓展，阿姆斯特丹的風(fēng)車喚醒了他的童年，也照見了他“在低處生活的姐妹，一天天消磨著命運”。他在空曠的孤寂中，靜待再次起飛的契機。異鄉(xiāng)的孤旅沉郁卻短促，他如在空中繼續(xù)遷徙的候鳥，期待良緣的重逢。即使是在自己國度的遷行，陳墨也隨身攜帶著的抒寫孤獨的筆墨。像“一只孤鳥”，飛過“荒山剩水”，飛過“岌岌可危的石頭”。曲水流觴傳遞的不是浪漫、溫情和暢快，而是人去樓空的悵然，是永不回頭的失去。他感慨天空的空無，也畏懼寧靜的塵埃一樣的雪花。虛無令他疑竇叢生，也在催生“不斷覺醒的自己”。

而他從孤旅中獲益頗豐。他看清了這個人世的虛無和塵世之下的苦惱，看到“不變都在變化中怒放”，也看到“沉默是最大的原罪”。他悟到，“在普度眾生的地理上”，沒有一個人會成為孤島，那些一起度過的良宵，會讓愛越來越清晰；他一定會在夜晚“夢回詩歌的故鄉(xiāng)”，在清晨“做回幸福的凡人”。

歲月的長河，孤寂無限。每個人都需要找到寬慰自己、解救自己的向上攀爬的繩索，找到驅(qū)散清冷的火。陳墨找到了深潛在水底的火焰——“她用濤聲哭泣，用火苗作別；她那么遙遠(yuǎn)，卻在我心中蕩漾。”正是有了這種火的底氣，他才敢沖著彌漫在四周的空寂喊出：“給我深淵，我追求唯一的巔峰。”為何人生孤旅如此艱辛，卻令人欲罷不能？或許是因為旅人心中滯留了難以舍棄的牽絆和愛。正如陳墨的境遇，“天命知秋天，愛神不斷磨損著我”。他有“三個媽媽”，她們先后走了，他祈愿時光之手能挽留住她們，為此，他愿意“承受所有的痛苦”。

陳墨在歲月長河里的擺渡是積極、有效的。他知道，不遠(yuǎn)處一定還有像他一樣永不退縮的跋涉者，他們共同組成了無畏的浪潮，閃光的屏障。他希望他們的無畏能“安慰失群的鳥”，能讓躊躇的人相信有“諾言的守護(hù)”，他們終會“回到自己的名字，并滿足地走向自己”。他希望，不管是萍水相逢者抑或是時常團(tuán)聚的親友，他們之間沒有“樹的陰影”，只有共榮的光輝。而他終究還是一只風(fēng)箏，一只拖著無限長尾線的風(fēng)箏——飛過方山、那個寫到天亮的村莊和八百里甌江，穿越節(jié)氣和時空。有時他感覺自己像是暮色里孤獨的黑蝙蝠，和同在暮色里的“你”被一條無形的線拴在一起；有時像是方山間沒有鼻繩束縛的牛羊，被安頓在這個真實的、郵票大的鄉(xiāng)村，等著離別的你們重新歸來。

“因為叢林，因為猛虎，這個世界遮蔽重重”，所以陳墨尤為惦念無虞的甌江和他寄身的狹窄的山中。他從甌江的活力中汲取染發(fā)劑，漂染白了頭的蘆葦和白鷺；他從甌江的生生不息里提煉還魂丹，逆轉(zhuǎn)自己和親人的衰老。他與甌江相依為命，卻以平視的視角愛著她。在山中，他品味出“人世的表象與本質(zhì)之間巨大的差異”“太強烈的鋒芒容易讓人失明”“松果在滾落中重生”。因此，回歸之后，他只想做一塊磐石，停泊在大山深處。

陳墨的孤獨園依賴詩歌塑造成型，詩歌里的精神氣息為他的孤獨園升起“園旗”，詩歌里的韻律和節(jié)奏譜成了“園歌”，而那些“詞語的影子”就像飄飛的煙火，向外傳遞活著的訊息。那些詞語的影子來自蟬、蠶、白鷺、荃、秧苗、青苔、簸箕、挖土機以及炊煙的投射。他在蟬“嘶嘶的大鳴大放中寂靜打禪”，在他向上翻卷的中年書里，“思念如絲繭，被一層層抽離”，白鷺最后的呼喚，“像大海的朗誦涌入腦海”。這些詞語的影子用聲音一次次把他拖出孤寂的曠野，讓他心平氣和地體味歲月的隱喻和曠世的孤獨之魅。青苔鋪就地衣，“這不起眼的衣裳”允許我們手中的針線“一針針將寂寞穿過寂寞”；秧苗各就各位，“水中的詩終于完成”。簸箕的手紋“盛滿每一個清明”；挖土機“吃泡沫，吃鮮血”，它轟轟烈烈地演繹出賣的結(jié)局。應(yīng)該說這些影子趨于灰色，陳墨想用這種色調(diào)預(yù)示自然與人的各自不確定的前景，以及他們之間背道而馳后的凄涼。還是炊煙最明朗、純粹，它演示“神明照耀的土灶”燃燒的一生，“它飄搖著人間”，讓他再次看見母親操勞的背影。

陳墨的孤獨園里種植著大眾的希冀，種植著孤獨與渴望共生的、永不凋零的仙人掌。在孤獨園里，陳墨說：“無論塵世多么盛大，無論孤獨多么沉郁，我誓守與詩神的盟約，永不放棄！”

附：陳墨的詩兩首

你的詩是你的刻刀

明月前身

一個死去的人

投入你的游夢之中

你在這里她在那里

恍如隔世怎么尋找啊

也無法找回

其實她就埋在你的心里

你的詩是你的刻刀

當(dāng)你刻下青春的詞語

她在小小的骨灰甕的印石上

當(dāng)悲欣交集

當(dāng)你和她重逢

你必須在死亡中理解生

你必須從銘刻中獲得永恒

炊 煙

又見它裊裊升起

從屋頂?shù)教炜盏奈邓{(lán)

如同風(fēng)水樹

生長在村口

這個冒失的名詞

詞根長在鄉(xiāng)下

神明照耀的土灶

它的一生是燃燒的一生

它飄搖著人間

當(dāng)我再次看見它升起

就能看見母親

那偉大而卑微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