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性和寧靜中生長的詩意
——評人鄰的詩集《晚安》

>>> 葉淑媛

在西部詩人中，人鄰的氣質比較獨特，他看起來淡逸平和，還有一點古雅的禪修之氣。人鄰寫下了大量的詩，詩集《晚安》集結了他的佳作，比較典型地體現了人鄰的詩歌藝術和風格。評論家燎原說人鄰是“領悟了詩歌內在奧秘并醉心于這一奧秘的寫作者。”在反復閱讀《晚安》中的詩歌之后，會發現人鄰的詩生長在靈性和寧靜的生命體驗中。

藝術品總是以“精神自身的展現”為歸宿。好的藝術作品貫注著創作者獨特的精神靈性，這種精神生氣蓬勃而賦予藝術品以“靈暈”，即本雅明所說的藝術作品的“aura”。靈性是人本性的一部分，缺少靈性的人，生活必然枯燥乏味，哪里會以詩意的眼光打量人生。詩人必得靈性之覺識，覺識到“世界上的一切美，還有愛與傷，甚至誘惑。”否則，必然不能成為詩人。

這并不意味著擁有靈性之覺識的詩人超脫了世俗世界，去追求和探索抽象的美、愛、傷，還有誘惑。因為，在我們凡俗的世界中正經驗著美、愛、傷、誘惑，分散在種種實務活動和現實存在里，比如衣食、勞作、手工、蓋房、養孩子，又比如虛度光陰、旅行、山水、鳥蟲、物什……這凡俗世界的種種存在，靈性的詩人以高度個人化的經驗加以收集、提純，形成了靈性之詩，建構起詩人的靈性經驗的世界。

讀人鄰的詩，走進了一個被靈性照亮的世界，由此而走近了一位詩人。他的每一首詩，來源于周遭事物，卻又將日常的感知消隱，表達的是一種靈性的存在。《白菜》一詩寫冬天村民運白菜的場景，讓人在感受到時光的流逝與生活的恒常，而這便是生活的本質意義；《石頭》和《灰塵》兩首詩，讓人在石頭卑微樸素安居于大地和灰塵的輕飄迷離里，想起那無法掌控人生的倉皇；《鐵》這首詩又讓人看到爐口支架的鐵而玩味極端的火熱與極端的冰冷之間的張力。嚼幾粒瓜子“而有了一種若無而有/若有如無的滿足”（《幾粒瓜子》）；夜晚的白馬“整個夜輕輕軟軟地含著它”（《夜晚的白馬》）；風中的小蟲有“比風更窄、更低一點的‘緊’”（《風中小蟲》）；蟋蟀“迷戀月光讓她小小的輪廓完整，/半透明的，小小化石一樣”（《蟋蟀》）；未熟的小野果是“不知道怎么疼著、疼著，就愛了的”（《小野果》）；白樺樹太白了“以至于我盯著它們，/其他的樹，一律消失”（《白樺樹》）……人鄰詩歌中的這些物象，原本平常，卻因為詩人靈性的賦予而被照亮，被喚醒，獲得了異樣的存在感和一種超越性的生命感悟。

靈性之詩多與禪意相得而有意境。人鄰的詩也是這樣。在《與不同的食物為鄰》中，他埋頭于半碗白粥，在白米的溫潤的香里，他想到：“——其實，我也不過是大地的食物，/這時光，這大地悄然轉換的另一種食物。/可以和那些樸素如清水的食物/更加接近和契合的。”這真是應了禪宗那靜心從人自身的行住坐臥的日常生活中體驗禪悅，體悟禪境之意旨。又比如《落葉》一詩，落葉在人經過與不經過，想起與想不起的時候都會飄落，有時它搖搖晃晃地似乎要落而不落。詩人就這樣寫落葉的飄零與人的感應，形成了空靈的意境，讓人體味到王維的《辛夷塢》之“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禪意。不過《辛夷塢》中辛夷花的“紛紛開且落”在空寂中有燦爛，《落葉》的飄零里更多自在與寧靜。

靈性作為自然本性的一部分，也意味著不可把受益想得太實用。山脈的靈暈，春水吹皺，一樹花開，都與我們的靈性相通。也因此，時光也是用來虛度的。“讀各樣的書，字體娟秀或勁健的書信，/看山水蜿蜒之間，也有些時光，/一盞清茶，聽簾外黃葉悠然落。/順著時光慢慢回味，/一生就那么過去了。”《時光》詩人在多首詩中都提到自己的“無用”，并為此而感覺略略的慚愧和“羞恥”。然而，這樣虛度時光多好，“一朝風月，萬古長空”，虛度的時光，“無用”而詩意的人生，心中沒有焦灼，不再紛爭，平靜恬淡中的解脫感和自由感，便是悟得了生命的意義，獲得了靈性的美。

一位詩人，要在現代化的世界里寫出靈性之詩何其難也。因為當效率和實務成為衡量人們生活的標尺的時候，靈性也從人們的生活中被擠壓出去。我們有太多的欲求，催促我們每日忙碌緊張，忙里偷閑的時光，也被娛樂塞滿。詩人和藝術家也變得形跡可疑，就像本雅明說的那樣，藝術作品特有的靈暈也在機械復制時代逐漸銷殞。我想，正是人鄰那“虛度”的時光，讓心靈能夠寧靜而體味萬物，讓他葆有了靈性。他甚至給我們昭示了一條修復靈性之途。《山中即景》寫雨后的山中，草地、山巖、野花、樹木、云朵，甚至塵土都那么干凈。在這樣的時刻，人還有什么話好說呢，“就說這些雨后的山巖、樹木、花草，/多么干凈吧！”其實啊，在山中這樣的時刻，人的心神何嘗不是干凈的？干凈的心神里自可生出靈性。《偶然路過》一詩也有啟迪靈性的修復之意義。詩歌寫隱于山坳的一片田園生活，“青山連綿，一灣河水，百畝良田/錯落屋舍，牛羊雞鴨，/幾只喜鵲，飛來飛去，不多的勞作、悠閑的人”，時光隨著節令的節奏流走，河水清清，濯衣濯足濯心。這看起來似乎是對田園生活的浪漫想象。然而，我的確相信，當在繁雜生活里厭倦的時候，抽出一天或幾天，獨自或與知心三兩人，去山野田園，禁語世俗功利成敗，徜徉安享自然和淳樸的生活，必有益于身心靈性的修復。

靈性的存在，過濾了世界的粗鄙，生活的詩意源于靈性的光照。在這照亮與澄明中，形成了人鄰的詩的基調——寧靜。寧靜的心靈才能絲絲入扣地寫下豐富動人的人生。回味人鄰的一首首詩，人生百味，千轉百回，歌之吟之，感人至深。讀懂人鄰的詩，是需要豐富的內心世界、需要人生閱歷的。

人鄰寫寧靜和美好，在詩歌中有多樣的向度。他歌唱時光的寧靜和美好。《有貓的下午》：“午后，陽光，樹葉，細碎的光影，貓。”這個午后的微風里抖動著樹葉，上面有陽光的光影，屋子里的桌上有伏特加酒瓶，啤酒和果茶，我和你下五子棋，負多勝少，“后來開始贏棋，其實已經是你在悄悄讓我。/時光寧靜，美好，”就這樣，直到樹葉隱藏，細碎的光影看不見，“窗外那只貓/已經在樹蔭下一只圓桌上/溫暖地睡著”，“啤酒，果茶，空空的”。多么寧靜而美好的一個下午！

他寧靜地歌唱愛情的寧靜和美好。如《草原之夜》：“夜真的又美又寧靜。/似乎誰醒著，草原就是誰的。/我甚至舍不得叫醒那個/靜靜地睡在我身邊的年輕女人。”確實，真正的愛到最后是愛人帶來的心靈寧靜和仿佛擁有整個世界的滿足，擁有這樣的愛，人生多美好。

他歌唱生活的寧靜與美好。如那首《東北一家人》描繪的生活：厚厚的雪圍裹著院子，炊煙，豆包的熱氣，滾燙的茶水，炒好的大豆，金黃的煙葉，豬狗牛，雞鴨鵝，女人燙了酒，說著包括這所有生靈的“俺家”……這樣質樸而安寧的生活，源于心靈的寧靜和熱愛，它賦予凡俗生活以詩意和美。

人鄰的這些寫時光、愛情、親情、生活的詩中，寧靜和美好展現為生命感受與世界和諧的恬靜和悅。然而人世滄桑，當時空、生活和命運賦予生命太多的負累和暗傷之后，人鄰的心仍然是寧靜的，這時候的寧靜是看透世事滄桑之后的釋然，是接受荒蕪、接受命運之后的寬容和豁達。

那棵要把自己長透的樹，“根要比山巖硬”“葉片要比刀子和秋風犀利”，要有打鐵的力氣還要有繡花的力氣，要歷經樹的塵世，也要歷經萬物的塵世，要歷經無比苦澀的人世的塵世，要長得渾身生疼，疼得沒辦法忍受，并徹底遺忘了茫茫大地。（《一棵樹要把自己長透》），這樣的一棵樹不就是一個歷經滄桑而生命通透者的象征？

《滄桑辭》寫到：“滄海桑田，滄海桑田。/我也已行走了半個天下，/那半個，留著來世。/對鏡自覽，我只有感激，只有慚愧，/和對歲月萬物的由衷謝意、歉意。”于是，在《讓我快一點老了》中，他愿意讓自己快一點老了，放下一切，從而知道最后的結局，命運如此，夫復何言。《老了的時候》能夠接受“漸抵眉心的所謂的死亡，那么尋常”，能就著“兩盞燒酒”和“半碟花生”與人促膝談談死亡。也能夠執筆為自己寫下《墓志銘》：“我一生都試圖站得筆直，/但都沒有站好。/此刻，我還是寧靜地躺下，安歇，/和大地平行，一起/望著天上的流云，/繼續帶走我再也不能隨行的……”。

人鄰的詩呈現了一個靈性照亮的詩意世界，是一顆寧靜的心靈的囈語。人鄰的詩歌語言平淡，情感節制。正是這樣的平淡節制契合了詩的寧靜感以及靈性禪意，使詩的形式與情感融為一體。但人鄰不是一位隱逸出世的詩人。他節制的情感和平淡的語言下面，是對世界的一往情深。就像《晚安》一詩中，詩人對他的愛人默念著晚安，希望只有“你和我”聽得見，其實世界都能聽得見他的一往情深，因為這是一位雖然已經“那么老了，/還會那么念著、愛著，熱著”的詩人。

附：人鄰的詩兩首

落 葉

有人經過的時候，

葉子落了下來。

似乎有什么動靜，葉子也會落下幾片。

什么也不想，

什么也想不起來的時候，

也會落下。

落葉寂靜，

落幾片，落幾片，又落了幾片。

也有的時候，輕輕晃晃，

要落，又終于沒有落下來。

草原之夜

夜，又美又寧靜。

身邊的那個女人，又美又寧靜。

星斗滿天，我在草原上舍不得睡去，

甚至舍不得遮上薄薄的窗簾。

夜真的又美又寧靜。

似乎誰醒著，草原就是誰的。

我甚至舍不得叫醒那個

靜靜地睡在我身邊的年輕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