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受新冠疫情影響,到2021年12月,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主席歐倫斯已經兩年沒有踏上中國土地了。不過,他并沒有真的“離開”中國。11月9日,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年度晚宴在紐約舉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和美國總統拜登均致賀信,向世界釋放了“合則兩利、斗則俱傷,合作是唯一正確選擇”的信號。
從參與中美建交工作時的年輕外交官,到主持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工作16年,71歲的歐倫斯對中美互信微妙的變化非常敏感。11月25日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他坦言,中美對話氛圍已經略有好轉,但兩國要想在很多領域的合作上取得進展仍有很長的路要走,推進經貿和安全領域的對話是當務之急。
中國新聞周刊:你作為美國國務院中美建交法律事務團隊最年輕的成員,參與了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前的談判工作。能否談談你當時的經歷,談判中面臨的主要困難有哪些?
歐倫斯:我喜歡將那時的我稱為“小土豆”,我們只有很少的人,但小小的“土豆”產生了大大的影響。
1976年卡特總統勝選后,分管東亞事務的助理國務卿理查德·霍布魯克大約在1977年3月上任。當年初夏,他在國務院組建了一個小團隊,工作相當秘密,內容就是和中國建立外交關系,很多與建交有關的外交文件都是我們起草的。我們在1978年11月完成了談判,12月宣布恢復關系,正式時間是1979年1月1日。
當時的主要挑戰是臺灣問題,我們一直希望能和平解決這個最困難的問題,最后是中國領導人鄧小平打破了僵局。當時我們和臺灣有共同防御條約,條約中有一個一年期的終止條款,我們可以根據該條款終止履行條約。于是我寫了一封外交照會給“中華民國政府”,告訴他們我們根據該條款終止條約。
中國新聞周刊:當時你們和中國團隊是如何建立互信的?
歐倫斯:坦率地說,最開始我們的對話相當困難。那時是“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不到24個月,我們在北京的聯絡處開始和中國外交官接觸,他們對于是否可以成為我們的朋友感到非常懷疑。當時在美國的中國人也很少,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只有幾十人。這就是為什么1971年到1972年的“乒乓外交”那么重要,它給了美國公眾一個機會去了解中國。
在那種環境下,我沒有和中國外交官建立密切的私人友誼,但我們相互尊重。互信不是一夜之間建立的,這個過程持續了很多年。
在政府層面,一開始我們只有北京的使館,之后有了廣州、上海、沈陽、成都、武漢的總領館,越來越多的外交官在中國與中國人建立關系。官方層面的互信始于開放貿易,始于我們在國務院解決美國公司與中國政府的一些官司。中美相互給予最惠國待遇,中國歡迎美國企業進入中國投資生產,開拓中國市場……中美花了很多年才建立信任關系。
中國新聞周刊:在那之后,中美互信的變化趨勢是怎樣的?
歐倫斯:互信的增強和削弱不是線性的。鄧小平南巡講話后,中美之間的互信再次得到發展,美國企業涌入中國,并更好地了解了在中國發生的事情。同期,中國學生也開始大批前往美國,他們成為了中國文化和中國歷史的使者,在很多方面促進了與美國人的交流。此外,每年有數百萬美國人在中國旅行,去長城之類的景區看看,旅游的開放也使得美國人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了中國和中國歷史。
我每天都在美國努力維持中美雙邊的建設性關系,但疫情阻隔了兩國間的人員流動,讓我的工作變得困難。中美之間沒有互信破裂的特定時刻,但信任的天平一直在悄然變化。
中國新聞周刊:未來中美將在更多領域展開更多層級的對話。經歷過去一年的對話接觸,你覺得中美之間的對話氛圍變好了嗎?
歐倫斯:氛圍有所改善,但因為受到國內政治限制,想取得重大進展并不容易。我想中美能取得的進展主要是達成戰略共識,以免在臺海、南海或任何地區擦槍走火。但避免擦槍走火并不意味著其他關系改善。
我希望至少看到經濟方面的進展,這將有利于兩國人民。無論中美關系的大環境如何,我們都應該取消懲罰性關稅,這對窮人來說是不公平的。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說當前的貿易戰讓美國每個家庭多負擔了1200美元到1300美元的支出,如果你年收入20萬美元以上,這可能不重要;但對于年收入3萬美元的群體而言,這就是一件大事。
現在正在看到一些小的變化,美中雙方也可以同時宣布一些舉措。
所有這些事情都是艱難的,卡特當年與中國建立外交關系也是艱難的,但他做到了。
中國新聞周刊:你覺得像“乒乓外交”這樣的公共外交活動在今天的氛圍下能發揮怎樣的作用?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有什么推動中美關系改善的新計劃?
歐倫斯:“乒乓外交”依然很有意義,我們應該進行更多的同類活動,因為人與人的關系是實現建設性關系的支柱之一。這次中美兩國在世乒賽中組成跨國混雙組合,就會增進世乒賽舉辦地休斯敦的公眾對中國的認識。
一直以來,我堅持維護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在兩國政府中的信譽。我們把真相告訴美國政府,也告訴中國政府,完全透明。針對雙方公眾,我們創立了很多公共教育項目,兩國政府都很欣賞我們的方式。我們進行各種一軌半和二軌對話,提出有建設性的建議。在政府之間的對話依然充滿挑戰的時期,我們主持的這些對話就更為重要。
中國新聞周刊:今年10月,美國《外交事務》雜志采訪了你和其他幾位美國學者及知名人士,詢問“美國政府對外政策是否過于敵視中國”。你是少數贊同“過于敵視”的受訪者之一。在拜登執政期內,你覺得華盛頓的這種敵意會改變嗎,中美關系能達到的最理想的狀態是什么?
歐倫斯: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是少數派。年輕時我反對越戰,后來反戰變成了多數派觀點。伊拉克戰爭爆發時,我認為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薩達姆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歷史證明我們這些少數人是對的。
今天,我作為美國的少數派,相信與中國的建設性關系給美國帶來的好處大于損失。我認為這就是事實:特朗普實施的關稅政策對窮人的打擊大過富人;關閉總領館對任何一方都沒有好處;美國限制中國國家媒體沒有好處,中國限制美國記者對雙方也沒有好處;中美雙方應當在公共衛生領域合作應對疫情……我毫不懷疑我的這些觀點。
在拜登執政期內,我希望看到中美雙方能建立一種改善雙邊關系的機制。更重要的是,我希望雙方可以就“國家安全”的基本定義達成共識。現在,有許多與國家安全無關的事情因為基于國家安全的考量而受到限制,我希望這種狀況能得到改善。理想的情況是中美在一個很小的區域設置高圍欄,而不是在一個很大的區域設置低圍欄。
一方面我希望中國采取行動,創造氛圍,給拜登一些行動空間,其中諸如處理記者簽證等問題已得到解決。另一方面,拜登的政策也取決于美國的政治環境。但是,并非所有中美關系中的問題都需要通過國會去解決,我提到的改變,許多都不需要立法機構批準,就可以實現。
總的來說,我希望看到中美之間有更多的重新接觸而不是更多的脫鉤。我理解中美在某些領域存在競爭,因而很難在這些領域達成合作,但在大多數領域情況并非如此。我始終認為中美可以在很多方面取得進展。盡管大多數人說我太樂觀了,但悲觀并不能讓我們獲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