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亞建
在美國伊利諾伊理工學院設計研究所發布的1959—2019“現代100個偉大設計”榜單中,有近三分之一的非傳統物質產品形態的“設計”獲獎,顯示了當代設計內涵的急劇擴張。從塑造產品形態到塑造未來,設計目標和評價標準的變革,突出了設計作為傳統行業顛覆者的形象。新榜單總結過去60年里世界設計成就的同時也對未來的設計研究提出了挑戰。如何面對設計內容無限的膨脹,將成為今后設計學研究需要面對的首要問題。
ID100;設計;設計學;設計批評
20世紀90年代,法國社會學家馬克·弟亞尼(Marco Diani)用“非物質性主導”這個術語,描述了后工業社會里伴隨著物質與非物質、精神與身體、天與地、主觀主義與個人主義之間對立的消失。設計正從一個講究良好形式與功能的文化轉向一個非物質的多元再現文化,成為向各自單方面發展的科學技術文化與藝術人文之間基本的和必要的鏈條或第三要素。他將21世紀的場景描述成為一種“非物質社會”,認為設計將走向“藝術與科學的邊緣”[2]。如他所言,20多年后的今天,基于互聯網和個人移動終端的各種軟件應用改變了人們的行為和生活方式,“非物質社會”的“設計”正逐漸從對物品形態的塑造轉換到了謀劃及解決生活中實際需要的努力。隨著設計被重新定義,電子設備的操作系統與各種各樣的智能應用,政府提供的公共服務產品以及通信公司的各種解決方案也被納入“產品”的范疇。和以往相比,“設計”和“產品”所包涵和指涉的內容都已和以往大不相同。
“現代100個偉大設計”的評審起源于1959年,第一份榜單即由美國伊利諾伊理工學院設計研究所時任所長杰伊·多布林(Jay Doblin)編制,其結果完美地說明了20世紀中期的設計理念,同時也反映了當時的品位。這項評審對西方現代設計史的書寫產生了很大影響,其公布的產品是設計史書寫、教學主要的案例來源,占據了現代設計史大部分的篇幅。2019年,為了紀念最初榜單發布60周年,《財富》雜志再次與伊利諾伊理工學院設計學院(IID)合作,重新創建了這項調查。經過一年多的策劃、調查和整理,2020年3月25日,1959—2019“現代100個偉大設計”榜單由《財富》雜志發表并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份榜單中,除了蘋果公司的IPone和ipod,索尼公司的TPS-L2 Walkman等經典的個人消費電子產品因為其社會和人類價值入選之外,谷歌搜索引擎和谷歌地圖、Uber拼車服務、Netflix流媒體、蘋果應用商店、亞馬遜Prime、Airbnb旅行應用、維基百科、蘋果iOS系統、騰訊微信、Skype視頻聊天服務、摩拜共享單車服務、Facebook、微軟Office、Airtabl在線小組協作工具、蘋果支付、Netscape瀏覽器、Unix操作系統、比特幣、綠色長城等形形色色的非傳統物質產品形態的軟件系統應用與服務項目亦榜上有名,并占據了近三成的比例[3]。這份新榜單的發布,反映出今天人們對于“設計”的看法與認同產生了很大的變化。如60年前一樣,認知上的變化必將對未來的設計學研究方向和重點產生積極的影響。
和1959年評選出的100件最佳產品相比,新榜單體現了設計戰略作用的增強和價值觀的演變。最顯著的變化是有形的產品(1959年為98%)讓位給服務和數字設計(2019年達到29%)。新榜單中基于互聯網的服務占14席,“消費品”10席,電子產品和計算機并列各有7件產品入選。而原先占主導地位的汽車、家電和家具數量則大幅度減少。新榜單涉及的行業從1959年的19個激增到33個。以往不被傳統“設計”納入考察范圍的工業工程類也有產品入選。如美國宇航局(NASA)設計的阿波羅11號運載火箭,波音團隊設計的747客機,日本國家鐵路公司設計的新干線,Zipline設計的醫用無人機,IBM設計的大型機等等。

1959-2019 “現代100最偉大設計”簡表
新榜單入選的產品和服務小到帶橡皮的鉛筆,便利貼,削皮器,大到阿波羅運載火箭和日本新干線列車,類別從虛擬貨幣到超市貨架,從企鵝的口袋書到Futura字體,幾乎涵蓋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獲選的“偉大設計”表現出“策劃”與“行動”構成了這些不同的行業類別之間使用“設計”概念時的最大公約數,設計成為了“計劃、行動”的同義詞,物的要素被各種非物質性的關系取代。還有,“設計”不必由設計師完成,工程師、程序員、架構師的工作更為重要,決定各種“產品”是否優秀,取決于該產品是否參與了人類生活形態的塑造。
看完2020版偉大設計的榜單,不難發現近幾十年來西方設計專家與學者們對“設計”的本質與價值的判斷與思考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在一定程度上,這也預示著當代基于“藝術設計”的設計學研究的理念和原則亟須調整。其實早在20世紀90年代,英國設計史家約翰·沃克(John Walker)就已經發現了設計發生的深刻變化。他呼吁設計史家跟隨潮流擴大自己的研究范圍。沃克認為,設計也是一種政治形式,是人類為了滿足需要而進行的環境塑造,以及與社會形態進行的斗爭。因此,設計史家完全可以將他們的研究對象擴展至設計所處的政治結構和生態系統中。[4]在2020年的新榜單中,我們看到了當前設計研究對這些問題做出了回應。各種服務平臺及軟件項目的入選,特別是其中的巴拿馬綠色長城經紀公司試圖在撒哈拉沙漠南部邊緣,從西至塞內加爾到東至吉布提,種植和培育8000公里長的樹木和其他植物的史詩般的“綠色長城”設計項目入選,[5]確實讓人們看到了“設計”的無限潛能,以及未來設計研究的廣闊前景。
評審委員會宣稱,60年前設計幾乎是時尚的代名詞。隨著數字革命的到來,設計被推向顛覆者的角色,迫使和幫助整體產業適應這種變化。“現代100個偉大設計”評選,幫助人們建立了良好設計的新標準。在評選中,他們總結出現代的優秀設計必須具備以下五個基本原則,分別是:1、適應性強+擴展性強,能夠適應用戶需求;2、社會+環境,有助于公平解決環境和社會問題;3、使用效果好,表現出色并帶來樂趣;4、市場成功,通過采用、規模或增長來展示其影響;5、重新定義的類別:轉換,更改已知。簡言之,和1959年的評選相比,除了“使用方便”是唯一保持基本不變條件之外,其他標準都和以前有很大變化。一是社會+環境已從最初對社會地位的關注擴展到關注社會影響和環境可持續性發展;二是市場成功和重新定義類別被視為重要標準,而60年前的研究中很少有產品能夠將信譽和設計以及大眾接受度結合起來;三是最初研究中并沒有包括適應性和擴展性強,因為那次評選不包括系統這一項。但如今,隨著“設計”和“產品”定義的不斷擴展,系統和縝密性已成為成功產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6]
首先,2020版的“現代100個偉大設計”評選,考慮了產品的性能和社會、環境、商業其他更多價值因素,代表了當代設計評價更客觀和務實的態度。他們認為設計不在于塑造產品的外觀,而在于塑造未來。今日“設計”在生產中的位置前移,它從各種非正式的后臺活動發展為大多數主要制造組織中的生產線運營,更專注于前端的(內部)基于戰略咨詢的模型。優秀的設計師開始受邀擔任高級管理人員領導職務,在包括像蘋果公司在內的少數組織中擔任首席設計官(CDO)的職務,就是這種理念最直觀的反應。由于這種偏重于規劃的“設計思想”的普及,研究人員認為,鑒于當今的數字化經濟現實,將系統排除在外是站不住腳的。現在產品的類別正在融合,以前的產品被理解為是一種大規模制造的物理產品,重點在于產品的設計方式,如今產品可以是任何經過設計的行動和服務,重點轉移到了“是什么”和“為什么”上了。這是該報告將數字產品和服務設計納入最終清單重要原因。
其次,隨著人們越來越多地使用“好的設計”,設計變得越來越民主化。從電話到計算機,從搜索引擎到流媒體服務,越來越多的人正在享受到科技帶來的便捷。對于Google搜索引擎,Netflix和Amazon Prime來說,便利性至關重要,這是設計民主化的第一個體現。同時,民主化還體現在由于設計決策和動向成為主流新聞,企業在新產品和服務推出前會公開發布自己的開發和設計計劃,及時獲取公眾態度和意見以便于調整設計的方向。因此設計受益于公眾知情比以往更多。此外,近年來的設計已成為一項團隊協作活動。過去人們迷戀明星個人設計師,現在我們只能相信優秀設計的品牌和設計團隊。因為在高度發達的后工業社會里,“設計”跨多學科的知識融合屬性,注定了只有通過集體的奉獻,才能使“好的設計”成為可能。
最后,新榜單反映出的另一個變化是設計從增值變成了價值驅動。在1959年的評選中,風格是最重要標準,設計刺激了重復消費。如今,設計越來越被理解為價值主張的核心,并且常常伴隨著行業的重組。如生產電腦的蘋果公司顛覆了整個手機產業的格局,新型的社交軟件顛覆了傳統電信行業的壟斷和霸權,新的支付方式改變了銀行業的生態,UBer創造了公共交通出行的新模式。隨著我們的重點轉移到了設計體驗,設計也從“外觀”轉移到了設計“工作原理”與“事理關系”,設計改變生活的主張得到了進一步的彰顯。簡而言之,設計真正從外觀塑造轉向“事理學”研究。
“現代100個偉大設計”評選揭示出設計內涵的急劇增長,迫使未來的設計學研究必須及時調整研究方法和研究范圍去適應這種變化。實際上,自20世紀60年代起,部分西方設計師和學者就認為,藝術與制造業和諧共處,使藝術與工業的融合就不再是現代設計的理想,設計應有更大作為。美國天才的設計師、工程師R·巴克敏斯特·富勒(Richard Buckminster Fuller)甚至提出: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是“設計”的結果,不管它們是設計師的作品還是大自然的作品,不管是有形還是無形的,它們都是經過周密計算和精心設計的產物,設計無處不在、無所不包。他甚至認為,自我更新的場景宇宙本身就是一個先驗的設計整體。地球一開始就通過植物的光合作用在地球上積蓄太陽能,從而設計了維持生命的營養物質。而綠色設計的提出者維多克·帕帕奈克(Victor Papanek)則認為,人人都是設計師,每時每刻,人們所做的一切都是設計。任何一種朝著想要的、可以預見的目標而行動的計劃和設想都組成了設計的過程。因此,他將設計的定義為“為了達成有意義的秩序而進行的有意識而又富有直覺的努力。”[7]
20世紀70年代,美國管理學家赫伯特·A·西蒙(Simon,H.A.)基于戰后設計行為的深刻變革,進一步將設計知識理論化、系統化。他將設計定義為一種關于“人為事物的科學”,從適應性系統角度提出,每一個人只要其行動意在改變現狀,使之變得更好,其行動就是“設計性”的。從這點上講,為治病開具藥方的精神活動,為公司設計一種新的銷售計劃、為國家設計的社會福利政策,與設計物質性產品的活動并沒有本質差別。人為事物的科學研究如何使內部環境適應外部環境,其關鍵就在于設計。在他看來,與自然科學相比,人為事物科學所關關心的不是事物究竟如何,而是事物應當如何。為了達到目的和發揮效力,應該怎樣的問題。[8]
西蒙以有限理性說和滿意理論為中心定義的“人為事物的科學”,體現了當今科學知識匯流趨勢的多學科交叉研究工作中,任何專題劃分的界線只有相對有效的、模糊的意義。相對于西蒙的“泛設計”的觀點,柳冠中從學科角度上闡釋了“設計”在新時代的性質和意義。他用“事理學”的概念描述了當今世界設計從專業技術性質向謀劃與行動的轉向,提出設計必須要被提高到“事”的高度來認識,并認為這就是設計真正的定義。[9]他說,工業設計是工業時代認識的人為事物的方法,自然是對工業革命以來一切認為事物的一種反饋,包含著肯定和否定的態度。這種積極的正反饋機制正是事理學的核心。工業設計能將“限制”“矛盾”協調轉化為“優勢”,使之有別于僅從“美術”或從“設計”片面地就事論事的偏執傾向。這樣的設計就能從問題,也就是“事”的解決中,在限制下形成差別的新物種,乃至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創新。[10]西蒙從設計哲學的高度對設計意義和價值、理念與方法的闡釋,在西方影響極大。柳冠中從工業設計實踐和教學方面提出的“事理學”概念與方法,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人為事物的科學”理念的具體化。
其實,從“設計”誕生起,人們對它的理解就一直在無所不包的人為事物科學與風格設計兩極之間不斷的振蕩、搖擺。它既一個動詞、又是一個名詞,既可作為一門學科、又可是一種職業、一種事業,必然可以從多個方面給予定義、界定和闡述。這些矛盾之處給設計學研究帶來極大的困擾,因為它不僅無法包容這些互相關聯的知識體系,也無法深入了解這些知識的核心。有設計史家主張設計不可定義,代表人物如英國學者約翰·莫里森(John Morrison)就認為設計并不需要被精確定義。他的理由是因為一旦設計被定義成一套固定的程序時,設計就將被僵化。他認為形成過多的設計理論和設計方法是有危險的,保持設計知識的活化非常重要。理論上,為設計建立不同的可能性是無限的,設計程序可以加以分析。但沒有任何一種絕對的方法可以用來描述所有設計作業,它因為各種問題和議題而產生,不必然由于任何一種思考或組織程序而存在。[11]而有理論家認為設計不僅可以定義,而且從任何角度上的定義都有其合理性。如英國學者雷切爾·庫珀(Rochel Cooper)形容設計是“變化時代中的視覺指標”[12],當藝術與日常生活的界限日漸消融,設計的本質也在改變。雖然作為連接著科技、生產,及經濟領域和消費、文化、意識形態領域的生活或過程的居間環節,設計具有不同和多變的角色,而隨著技術復雜度的增加,會要求設計師的進一步專業化,及更多專業領域的分野。
設計的范圍、方法的目的因社會環境,因經濟與文化環境而變。新榜單體現“設計”在現當代的重大轉型,對于未來的設計學研究而言,它已不僅是過去的60年設計的總結,同時它也預示設計未來發展新的方向。“設計”既無所不包又精微具體的屬性不會改變,新榜單的制定者,已經給全世界的設計專家們提出了問題,需要未來的設計學研究認真對待。其實,就算沒有這份榜單,我們也能深切地感受到,當代建立在“藝術”基礎上的“設計”不僅越來越難在工業社會中有所作為,而且也正在慢慢失去對未來的干預能力。而建立在“藝術設計”基礎上的“設計學理論研究”,也正面臨著失語的尷尬境地。未來如此多彩,傳統的設計學研究又該如何應對呢?
從字面意義上來說,我們似乎應該在傳統的工業或藝術設計中引入事理學的謀劃意識,而各種形形色色的非物質產品設計也應該吸收藝術的審美因素。二者之間朝共融的方向發展,而設計理論研究則需要進一步增加研究的廣度和深度。“設計”語義的普泛化,會要求今后所有關于“設計”的實踐和理論研究,都必須在前面加上一個描述性的定語。因為在學科和知識日益被細化、深化的現代社會里,不可能存在一種包羅萬象的“普泛設計學”。在這點上,筆者較為贊同庫珀的意見,雖然審美和范式已經被從新榜單的標準移除,但這并不意味著審美不重要了,而是代表美學已經成為設計的基本前提。好的設計需要各學科人才和團隊的通力協作,21世紀的設計研究需要跨學科的視野,更需要在各自的領域里深耕細耘。因此,我們也許不應被新榜單中“設計”邊界的拓展所困擾,而是要看到其精神被充分貫徹后昭示出的各種可能。
注釋:
[1]現代100個偉大設計(100 Great Designs of Modern Times)是美國《財富》雜志與伊利諾伊理工學院聯合發起的一個研究項目,旨在挖掘當代設計中最偉大的成就,它的總結,對于設計理論研究和設計史書寫具有重大意義。
[2]馬克·第亞尼:《非物質社會》,滕守堯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16頁。
[3]https://id.iit.edu/projects/100-great-designs-of-modern-times-2020/。
[4]約翰·沃克、朱迪·阿特菲爾德:《設計史與設計的歷史》,周丹丹等譯,連云港:江蘇美術出版社,2011年,第28頁。
[5]該項目旨在解決干旱、森林砍伐、土地侵蝕、氣候緊急狀態以及它們在世界上最貧窮地區造成的社會、經濟和政治問題。
[6] https://id.iit.edu/projects/100-great-designs-of-modern-times-2020/
[7] 維多克?帕帕奈克:《為真實世界的設計》,周博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3年,第3頁。
[8]西蒙:《關于人為事物的科學(修訂版)》,楊礫譯,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88年,第10頁。
[9]“事理學”概念由清華大學的柳冠中教授提出,詳見柳冠中:事理學論綱——概述,載《設計》2013年第9期,第126-131頁。在這篇文章中,柳冠中先生也用“人為科學”的字眼來描述現代設計的發展方向,并提出了設計是人類不會被毀滅掉的“第三種智慧”的口號。
[10]柳冠中:《事理學——創新設計思維方法》,載中國科學技術協會編:《中國科協年會論文集(二)》,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協會聲像中心,2007年,第2頁。
[11]約翰·莫里森、約翰·崔佛:《設計的能力與設計的意識》,張建成譯,臺北:六合出版社,2002年,第3-16頁。
[12]雷切爾·庫珀等:《何謂設計》,載李硯祖:《外國設計藝術經典論著選讀?上》,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