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宇明
(聊城大學 法學院,山東 聊城 252059)
科學技術的更新迭代已使知識產權客體傳播突破傳統載體的局限,在廣闊的互聯網環境中自由流動,這種傳播方式盡管使公眾獲取信息更加快捷便利,卻也為侵權人獲取不正當利益提供了溫床和滋養,侵權者僅需使用技術或破解手段甚至無需任何實施成本,便可通過獲取和傳播知識產權客體牟取利益,而在司法實踐中,僅適用遵循“填平原則”的法定賠償無法充分救濟權利人的實際損失,更無法懲戒和預防日益泛濫的知識產權侵權行為。知識產權作為現代社會各個領域智力成果的匯集和彰顯,應承載相對于一般自然法更為豐富的社會責任和功能,因此在知識產權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兼具法理和實踐的正當性,可以實現侵權人與被侵權人之間的分配正義,并上升至高度文明社會整體的分配正義。《民法典》第1185條規定,故意侵害他人知識產權,情節嚴重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相應的懲罰性賠償。①參見《民法典》第七編,侵權責任第二章,第1185條。以此為統領性規則和上位法依據,輔以知識產權立法的相關規定,知識產權領域全面構建懲罰性賠償制度已夯實基礎,更有待司法實踐予以回應、充實和完善,本文以比較研究和實證研究的方法,著重分析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的司法適用標準,并探討應明確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幾種類型,以期為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司法適用提供論證理由和學理參考。
就《民法典》的立法構造而言,知識產權法仍然在體系上歸屬于民法項下的范疇,故由知識產權引致的損害賠償應屬侵權之債,應適用侵權救濟中的填平原則,即侵權人所承擔之損害賠償應基本相當于其非法獲利或被侵權人的損失,但知識產權本身所不可忽視的無體性和高度流動性使其與物權等單純私權明顯區分,填平原則在知識產權保護領域愈發體現出侵權救濟中的天然缺陷。在上述情勢下,將懲罰性賠償的理念和規則引入知識產權領域,以對被侵權者施以周到保護,更突出對侵權者的警示和威懾,將更有利于促進知識產權領域健康發展。
懲罰性賠償在世界各國法律中濫觴已久,發端于《漢謨拉比法典》等多部法典,早期表現為由預定比例而確定的多維損害賠償。近現代意義上懲罰性賠償見于《英國復數損害賠償條款》,后傳入美國并確立內涵、理念、要素及司法適用規則,美國《侵權法重述》第2版908條將其闡釋為“基于侵權者特別惡劣的行為,給予被侵權者補償性賠償之外,為懲罰侵權者的惡劣行為且阻遏其與他人將來實行類似行為設定的額外賠償”。①[美]肯尼斯?S?亞伯拉罕,阿爾伯特?C?泰特:《侵權法重述:綱要》,許傳璽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4年,第271頁。
我國傳統民法理論著重于侵權領域填平原則的適用,實為民法公平原則的秉持和延續,即“任何人都不得從違法行為中獲取利益”②[美]E?博登海默:《法理學:法律哲學與法律方法》,鄧正來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14頁。。在司法實踐中多以上述原則作為裁判指導,以避免判決侵權人給予被侵權人超出其實際損失的賠償。而在現代社會中,信息傳播由互聯網主導和加持,知識產權客體一旦公開發布,就立刻脫離所有人的控制和管理,侵權即時成本極低,侵權現象頻發且難以管控,司法實踐中僅適用填平原則易導致賠償標準難以認定,公式化裁判不能充分填補被侵權人實際損失,更不具備威懾潛在侵權人的預防作用。故從2013年的《商標法》修訂到2015年的《專利法》修訂,再到2020年的《民法典》的出臺和《著作權法》修訂,均引入了懲罰性賠償的理念和規則,以期回應知識產權領域侵權救濟的現實需求,彰顯對被侵權人的全面救濟,強調對侵權者的警示和威懾,鑄就知識產權領域侵權救濟的堅實堡壘。
理論界對懲罰性賠償的定義各有不同。有學者直接援引英美法系的懲罰性賠償的定義,視其為當侵權人以故意、惡意、放任甚至欺詐方式實施侵權行為導致權利人受損時,權利人可獲得的除實際損失賠償金之外的損害賠償。③王利明:《懲罰性賠償研究》,《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4期,第112頁。亦有學者從責任承擔角度詮釋其內涵,認為懲罰性賠償與補償性賠償二者責任對應,懲罰性賠償旨在通過讓侵權人承擔超出實際損失的賠償責任,以達到懲罰和遏制侵權行為的目的。④楊立新:《侵權責任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12年,第333頁。本文論證的懲罰性賠償,旨在于知識產權司法救濟范疇對其進行概念的限縮和確定,特指在知識產權侵權司法案件中,法院依當事人申請,綜合考量侵權人主觀上的故意和惡意程度、被侵權人的實際損失和侵權人的違法所得及許可使用費等因素,使侵權人在依填平原則補償被侵權人經濟損失之外,承擔的具備威懾、懲戒和預防作用的經濟賠償方式。
1.知識產權客體演變的現實需求。現代知識產權的客體類型不斷演變和擴充,愈發脫離有形載體而與互聯網環境密不可分。一般網絡用戶均可通過搜索、觀賞、截取、下載和傳播等方式接觸到客體本身,權利人對于權利客體的控制可謂微乎其微,即使有技術保護措施也往往面臨被破解之虞,侵權行為的隱蔽性更令權利人無所追蹤甚至不知所以。⑤李揚:《論著作權懲罰性賠償制度——兼評〈民法典〉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條款》,《知識產權》2020年第8期,第36頁。此種情況下,懲罰性賠償的適用,其預防和震懾功能可使潛在侵權人出于經濟利益的懲罰性喪失而放棄侵權,降低侵權行為的發生概率,更在社會公眾知悉的領域確立正向的法律價值導向,激發公眾積極參與創新創造的熱情和動力,實現全社會的科學技術和文學藝術繁榮。
2.司法裁判適用的路徑選擇。受客體屬性和侵權行為隱蔽性的影響,知識產權侵權案件中權利人多面臨舉證難題。即使舉證充分,如前所述,僅依填平原則也難以充分救濟被侵權人的實際損失,商標權、專利權和著作權的經濟價值往往難以精確估量。目前,立法確定的賠償標準以被侵權人所受損失和侵權人所獲利益為依據,并套用公式進行計算,易導致裁判結果并不對應實際損失的填補。如商標權侵權中,由于侵權行為導致的商譽降低,權利人需支出的公關和營銷費用及商品在一定時間的銷量下滑帶來的相對虧損,都無法通過公式化計算實現精準償付。①朱丹:《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經濟分析》,《東方法學》2014年第6期,第53頁。而現行立法中的懲罰性賠償已將具備故意、惡意和嚴重情節的知識產權侵權行為,在上述基礎之上加判1至5倍的懲罰性賠償額,既可以進一步彌補權利人的實際損失,又可填補因侵權導致的市場份額減損和潛在客戶流失等可得利益損失。
3.對侵權人懲戒功能的特別彰顯。現行立法規定的知識產權侵權賠償標準,欠缺懲戒侵權人和威懾潛在侵權人的功能。在嚴格意義上超出填平原則的許可費倍數賠償模式,侵權人也僅需要賠償最多至3倍的許可費,況且在司法實踐中,根據抽樣統計,九千余份知識產權侵權司法判例中僅2份顯示適用了3倍許可費標準,司法適用比率極低。②曹新明:《我國知識產權侵權損害賠償計算標準新設計》,《現代法學》2019年第1期,第117頁。對于侵權人,大部分情況下侵權成本即使延續到訴后執行階段,也不過是因侵權行為所獲得的實際利潤,難免不會再次侵權,或使其他潛在侵權人蠢蠢欲動。而懲罰性賠償采取與侵權無關之個人利益消除的方式來遏制不法行為的發生,通過施以嚴厲懲罰威懾其不敢再從事此種行為,更對其他潛在侵權人產生阻卻功能,大幅度增加違法成本,提高公眾遠離知識產權侵權行為的守法意識,以營造尊重知識產權的良好社會氛圍。
目前,知識產權領域中的懲罰性賠償在司法實踐中存在界定不清、選擇偏差和標準模糊的情形。以上情形具體表現為在適用前提中將主觀認定和客觀后果混淆;在裁判思路中將法定賠償和懲罰性賠償選擇不當;以及在適用懲罰性賠償的過程中,對于其中的“基數”和“倍數”把握不準,導致判定結果有失公允。針對上述裁判困境,應以條文本旨結合實踐進路作出厘清、明晰和確定。
對于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情形,我國目前的《商標法》采取了“惡意+情節嚴重”的表述模式,而《民法典》、《專利法》和《著作權法》采取了“故意+情節嚴重”的表述模式,此時應首先將“惡意”和“故意”加以區分。民法理論中的故意一般是指,在明知自己實施行為會導致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后果的前提下,行為人仍繼續實施這種行為并主觀上希望或放任后果發生的心理狀態,根據心理狀態是希望還是放任,可進一步區分為直接故意和間接故意③李世陽:《故意概念的再定位——中國語境下“蓋然性說”的展開》,《政治與法律》2018年第10期,第124頁。。在侵權賠償范疇中直接故意和間接故意的區分并無實踐意義,由于過錯責任是侵權賠償的一般歸責原則,理論上只要侵權人主觀上存在過錯(包含故意和過失),無論直接故意還是間接故意,故意的程度如何,并不影響對被侵權人的賠償認定。而惡意在主觀上的可責難程度明顯高于故意,被賦予更惡劣的法律評價。在司法實踐中我們可以看到,商標侵權人的主觀惡意具體可表現為假冒和攀附馳名商標、借合作和勞務關系濫用商標商譽、多次反復侵權或以侵權為業。而其他領域的知識產權侵權立法基本以故意為構成要件,如前所述,故意的道德責難性明顯低于惡意甚至包括間接故意的情形,因此在司法實踐中,對故意進行認定不宜上升到惡意標準,根據其一般定義明確懲罰性賠償的主觀要件即可,以免遺漏掉未達到惡意標準的故意情形,即使侵權人存在惡意,法官亦可在法定賠償幅度范圍內以存在惡意為加重裁量情節提高賠償額度。而惡意在主觀過錯程度上應明顯甚于故意,至少應是直接故意,并將間接故意排除在外,以避免司法適用中將間接故意或情節輕微的直接故意認定為惡意,產生矯枉過正的司法效果,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經濟社會中的正常有序競爭。
相較于之前立法中“兩次以上”的片面界定,現行立法技術對“情節嚴重”采用了概括式的說明,在司法實踐中應以侵權影響范圍、持續時間、涉及領域以及給被侵權人帶來的負面影響等綜合認定是否情節嚴重而適用懲罰性賠償。前述“故意”和“惡意”是侵權人的主觀心理狀態,可視為懲罰性賠償的內在本質;而“情節嚴重”是侵權人主觀是否存在惡意或故意的客觀表現,可視為懲罰性賠償的外在形式,“行為人主觀狀態除本人外事實上難以確實把握,因此在方法上只有借助外界事實或證據進行推敲”①曾世雄著:《損害賠償法原理》,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73頁。。應當注意的是,在司法實踐中,故意和惡意應是懲罰性賠償的核心要件,而情節嚴重在一定意義上僅僅是故意和惡意的客觀印證。不能僅依據侵權影響范圍、持續時間、涉及領域以及給被侵權人帶來的負面影響等認定的情節嚴重而忽略主觀上的故意和惡意,直接適用懲罰性賠償;同時亦不可因侵權人主觀上已確定具備故意或惡意,但侵權情節嚴重程度難以界定而回避適用懲罰性賠償;知識產權領域內的懲罰性賠償立法本旨即在于對侵權人的主觀故意和惡意進行懲戒,因此,對于符合主觀要件的侵權案件的情節嚴重認定標準不宜過于嚴格,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應對其進行適當降低以充分實現懲罰性賠償的功能。
當前,我國司法實踐中仍以法定賠償模式為主,即在被侵權人無法提供證據證明其所受損失、侵權人所獲利益或許可使用費的情況下,司法機關應在法律規定幅度之內行使自由裁量權,通過綜合考量被侵權人的作品知名度、類型、投入成本和侵權行為的性質、主觀狀態、次數、持續時間、地域范圍等因素,以確定侵權人應支付賠償數額。②曹新明:《知識產權侵權懲罰性賠償責任探析——兼論我國知識產權領域三部法律的修訂》,《知識產權》2013年第4期,第9頁。如2020年《著作權法》修正草案中規定法院可依據侵權行為的情節嚴重程度判決侵權人向被侵權人支付500萬元以下的賠償額。在司法實踐中應明確劃分法定賠償和懲罰性賠償兩種模式,避免交叉混同,原因如下:
1.二者計算基數不同。前者基于舉證困難,基數難以確定,法院需綜合上述因素形成自由心證以酌定賠償數額,此基數并無明確依據和相應公式,但應在法定最高賠償數額之下;后者適用前提須是被侵權人損失、侵權人獲利或許可費用已明確,法院僅在此基數上結合侵權人故意或惡意程度,以確定相應倍數計算出賠償數額,但無法定最高數額。③廣東省深圳市福田區人民法院課題組:《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的制度構建》,《知識產權》2020年第5期,第54頁。
2.二者舉證責任要求存在差異。前者舉證責任較輕,被侵權人僅需證明自身權利合法以及侵權行為已經實際發生,對于實際損失、侵權人違法所得、許可使用費以及侵權人的主觀狀態等并不需要承擔全部舉證責任;而后者舉證責任較重,在法定賠償舉證責任之外,還要對侵權人的主觀狀態、情節嚴重程度、實際損失、侵權人違法所得或許可使用費等承擔舉證責任。
3.二者立法設定功能各異。前者是對民法傳統理論中“填平原則”的踐行,旨在解決侵權事實明顯存在但被侵權人舉證困難之情勢,確定賠償數額以“填平”被侵權人實際損失為主要目的,懲罰意味并不明顯;后者盡管在一定程度上兼具“填平”功能,但主要著重于“懲罰”故意侵權或惡意侵權,帶有更為強烈的懲罰色彩和震懾功能,旨在向公眾宣示對侵權人的強烈道德責難,以遏制類似行為再次發生。④胡海容、王世港:《我國商標侵權適用法定賠償的新思考——基于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15—2019判決的分析》,《知識產權》2020年第5期,第57頁。
法定賠償本身作為一種退而求其次的審理模式,自身即存在較強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其考量因素泛化籠統,甚至司法實踐判決文書說理部分亦較少涉及考量因素和判賠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在上述前提下,如按照一般填平到特殊懲罰的思維路徑,以法定賠償為基礎,加以依據主觀狀態和情節輕重仍需進一步酌定倍數的懲罰性賠償數額,將會累計加劇二者的不確定性和減損司法判決的公信力,更使當事人怠于舉證而濫化使用法定賠償。因此,法定賠償和懲罰性賠償擇一適用較為公允,即可在當被侵權人在舉證困難的前提下,在法定賠償中將主觀故意或惡意程度和情節嚴重作為判決數額的考量因素,對于主觀故意或惡意程度高或情節嚴重的侵權人判付較高數額(不超過法定數額),以此明示法定賠償的懲罰功能,亦可在當事人舉證明晰和基數確定的前提下,著重適用懲罰性賠償,結合當事人主觀狀態和情節輕重,酌定相應倍數計算出懲罰性賠償數額。
在舉證充分的前提之下,結合主觀狀態和情節嚴重的認定,即進入懲罰性賠償的數額計算和裁量,首先應按照實際損失、違法所得或許可使用費對“基數”進行確定,再結合相應因素乘以綜合判定出的應乘“倍數”,最終得出懲罰性賠償數額。
1.“基數”確定。實際損失,即為被侵權人因侵權行為導致的其在正常情況下可以獲得利潤的喪失。顯而易見,在當今互聯網背景下,知識產權客體傳播速度一日千里,并以指數級程度在各大平臺、網頁、app上持續暴漲,在此種情況下,不僅權利人的損失難以確定,甚至與侵權行為的關聯性也趨向模糊,無法進行司法確認,舉證亦存在較大的局限性,難以充分窮盡所有相關證據。①李揚:《日本解決IP侵權訴訟中權利人舉證難的組合拳制度》,《電子知識產權》2017年第8期,第76頁。故近年司法實踐中以實際損失為基數維護被侵權人權益案例鮮有出現。
侵權人違法所得,即在知識產權領域侵權人因實施侵權行為而因引致的個人利益。從現實角度考量,侵權所得證據主要由侵權人自己掌握,盡管被侵權人可通過申請法院調取證據,但將侵權所得從侵權人所有所得賬簿等記載中甄別和篩選需耗費大量工作,且不論侵權人存在篡改、偽造和消除所得記載的情形。故在司法實踐中,以違法所得為基數計算懲罰性賠償亦較為少見。
許可使用費,即權利人授權他人在規定時間和地域以獨占、排他或普通許可方式使用其知識產權客體并收取的費用。在司法實踐中,若存在許可使用合同,多明確記載使用費用以確定懲罰性賠償基數,若無許可使用合同亦無約定許可使用費用,權利人應提交同類合同以作為司法裁判參考,權利人未提交的,法院也可以參照相關行業組織制定的類似合同中的計算標準確定基數。②王利明:《懲罰性賠償研究》,《中國社會科學》2000年第4期,第119頁。綜上,以許可使用費計算基數司法操作性和適用性較強,近年來大量被侵權人對于懲罰性賠償亦傾向于選擇以此為基數標準主張。
2.“倍數”確定。對于知識產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在司法實踐中均以一倍至五倍乘以上述基數得出最終判付數額,而在“一倍以上五倍以下”之間如何界定具體倍數,應以侵權人主觀狀態和情節嚴重程度綜合判定,并可具象化為以下裁決考量因素:
一是具體考量侵權人主觀狀態。從間接故意,到直接故意,再到惡意,主觀過錯程度遞增,酌定倍數參考值應逐級遞增,間接故意參考值應低于直接故意,直接故意參考值應低于惡意。
二是具體考量侵權次數、時間、空間等情節。盡管現行立法不再僅以次數作為情節嚴重認定標準,但侵權行為次數仍然是不可忽略的衡量侵權情節的重要指標,反復侵權且直接故意或惡意侵權的應適用較高倍數;長期持續性侵權、侵權范圍較廣或共同侵權的,一般對權利人造成損失較為嚴重,侵權人收益亦顯著高于暫時性侵權、局部地域侵權或個人侵權,應適用較高懲罰倍數。①張新寶、李倩:《懲罰性賠償的立法選擇》,《清華法學》2009年第4期,第16頁。
三是具體考量侵權人是否為自然人。侵權人為自然人的,對于知識產權侵權行為認知程度參差不齊,甚至部分侵權人被訴法院時尚不得知自身已實施了侵權行為,加之以自身及其家庭財產作為最終執行標的,數額有限且須保障侵權人正常生活,故不宜適用高倍數懲罰性賠償;對于侵權人為非自然人的,一般個體工商戶應根據其經營規模、日常營利等綜合考量,而作為商事主體和法人主體,應推定其知悉本行業內依法經營模式和法律風險承擔,應承擔較高注意義務,結合情節嚴重程度而適用較高懲罰性賠償倍數。②孔祥俊:《當前我國知識產權司法保護幾個問題的探討——關于知識產權司法政策及其走向的再思考》,《知識產權》2015年第1期,第11頁。
四是具體考量知識產權客體價值。對于馳名商標、許可使用費較高的專利以及作者具有顯著知名度的作品,應認定為客體價值明顯高于市場其他客體,與之相應的侵權行為自然獲利高于普通知識產權客體,此種情況可適用較高倍數懲罰性賠償數額。
五是具體考量侵權是否有損公共利益。部分侵權人貪婪追逐侵權所得,不僅侵犯權利人合法利益,更罔顧社會公共利益。③袁秀挺、凌宗亮:《我國知識產權法定賠償適用之問題及破解》,《同濟大學學報》2014年第6期,第120頁。如商標侵權中,不符合食品、藥品等安全標準的生產銷售往往和冒用馳名商標相伴相生,損害消費者人身和財產利益;而在網文泛濫的互聯網環境下,部分作者將他人弘揚正向社會價值觀的知名作品肆意篡改,甚至加入黃暴情節博取點擊率,違背社會公德、污染網絡環境且不利于青少年健康成長。不限于以上所述,所有有損公共利益的知識產權侵權行為均應適當提高懲罰性倍數以示懲戒和警示。
如前所述,在司法實踐中,依據當事人主觀狀態和情節是否嚴重可酌定適用懲罰性賠償,但對于一些主觀直接故意或惡意和情節顯著嚴重的侵權類型應予以明確適用懲罰性賠償,以充分彰顯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在《民法典》中予以規定的重要引領,為科學適用懲罰性賠償指明路徑趨向,并回應懲罰性賠償的立法本旨。以下擇典型類型進行列舉和闡釋,但該類型外延應保持開放,伴隨時代發展和客體演變,有待其他類型進一步充實和擴展:
在互聯網信息傳播廣袤無邊、一日千里的背景之下,現代知識產權侵權已然突破傳統知識產權侵權形態,呈現出生態化侵權的特性。具體表現為以獲取利益為目的的一系列的轉發、截取、推送和播放等行為,并逐漸形成固定合作利益生態鏈條,鏈條中涉及的侵權人主要包括app和網站經營者、微信平臺運營者、互聯網社交媒體意見領袖、銷售推廣者和大數據整合推送者等;生態化侵權并不囿于互聯網環境,線下亦存在多種形式的生態化侵權,如注冊空殼公司只為從事知識產權侵權,從而成為幕后操作者并進行組織化的生產、宣傳、銷售等一系列侵權行為。以上侵權形態經過組織者和參與者以獲利目的進行的精密協作,而形成固定營利模式和分贓比例,存在明顯故意,并具有重復侵權和持續廣泛侵權的嚴重情節,可直接適用懲罰性賠償。
相較于偶發或暫時性侵權,常業型侵權主觀故意或惡意更加明顯,一般是指侵權人以知識產權侵權為主要經營行為,并以之作為主要利潤來源。如故意模仿知名商標、套用他人品牌故事、抄襲他人宣傳文案或店面裝潢,以使公眾產生混淆并獲得不正當利益。近年的“茶顏悅色”一案中,作為易混淆商標“茶顏觀色”的商標權權利人廣東洛旗公司,屬于典型的山寨商標權搶注公司,已多次惡意注冊知名商標,并對知名商標提起惡意訴訟。①參見《長沙市岳麓區人民法院(2019湘1014民初14008號)民事判決書》,“原告廣州洛旗餐飲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廣州洛旗”)受讓“茶顏觀色”和“茶顏”的商標存有明顯攀附意圖,并非善意,其行為不具有正當性,駁回廣州洛旗的全部訴訟請求。”上述以侵權為業者或權利濫用人嚴重違反了誠實信用原則,對真正權利人的利益損害顯而易見且不可估量,更擾亂了市場秩序和影響了司法公正,可直接對其施以具備懲戒功能的懲罰性賠償。
此種侵權多以合同關系為基礎,即侵權人和被侵權人存在勞動勞務、許可使用、銷售代理或代加工等合同關系,在合同履行期或合同終止后,侵權人基于對知識產權客體的知悉或占有而實施的侵權行為。②吳漢東:《知識產權損害賠償的市場價值基礎與司法裁判規則》,《中外法學》2016年第6期,第29頁。此種行為具備監守自盜的惡意動機,對于外部公眾更具有欺騙性和隱蔽性,最終導致合同相對方與之的信賴崩塌和自身的商譽喪失,破壞了正常市場秩序下以知識產權為媒介形成的信賴基礎,應給予高度道德責難性的法律評價,應對此適用懲罰性賠償。
懲罰性賠償制度重新調整了被侵權人在侵權法律關系的可得利益比例,并對侵權人施以嚴厲的懲罰性判付,從而實現了法律應有的利益調整和懲戒預防功能。目前,以《民法典》為主導,以其他單行法為重要支撐,懲罰性賠償制度在知識產權立法體系中已基本設立,有待司法實踐予以確認和調適,在具體案例中靈活精準地予以引用,同時積累審判爭議中的最優解決方案以反哺指導實踐。對于懲罰性賠償制度,審判者應大膽適用而不失謹慎,重點考量侵權人的主觀狀態、侵權情節和社會影響,力圖實現審判的標準化和精細化,推動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落地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