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出征：防詐騙的陽光姐妹團

王景爍

4年前，趙銀光牽頭，“泉城金融衛士志愿者宣傳團（以下簡稱‘宣傳團’）”成立了。

趙銀光80歲了，兩位副團長王雪紅和田友娟都是70多歲。原本，她們的生活被“看病、帶孫、做飯、伺候老伴”填滿，如今，她們有了新的使命。

趙銀光正在為登臺演出做準備。她掏出化妝包，里面有腮紅、粉底、口紅、針線包和一瓶速效救心丸。團里幾乎每一只坤包都能翻出藥來，對抗“非法集資”“金融詐騙”的同時，阿姨們還要對抗白內障、高血壓等疾病。

每場演出，趙銀光先講自己的故事。當她說到自己被騙104萬元時，觀眾席常?！鞍パ健甭曇黄Ｓ幸换?，趙銀光講完，有老人問“這是真事嗎”，她回答，“你可以去查銀行流水和報案記錄”。

但趙銀光從沒和家人細說過被騙錢的事。4年前，她退休16年，在濟南老年人大學報了舞蹈班。一家資產管理公司進了校園，不時到禮堂做講座。年輕的經理介紹，公司主打的理財產品，每季度最高有14%的返利。一起上臺介紹的，還有“律師”和“銀行職員”。不少老人現場登記了信息。后來，他們被這家公司送過礦泉水、洗衣粉……趙銀光上下樓，公司的年輕人沖上去扶著她，“真比俺親閨女都親”。

“咱能不相信嗎？太相信了。”趙銀光是老黨員，被那家公司一連串“國家”“政府”的大詞唬住，5萬元、三四十萬元、六七十萬元，她一次次交了錢。宣傳團副團長王雪紅是被一句“支持國家金融發展，實現個人企業雙贏”騙到的。

剛把錢轉出去的時候，阿姨們每個月都等著利息到賬的信息提醒，捧著手機偷樂。后來，別說利息，連本金也要不回來了。她們到處維權，折騰了半個月，聽說那家公司的資金鏈斷了，熟悉的地方人去樓空。

站在社區禮堂的講臺上，阿姨們講解自己總結的“五招”：學金融知識、存風險意識、克服貪欲心、有錢存銀行、遠離相關項目。阿姨們斬釘截鐵地說，甜言蜜語是別有用心，小恩小惠等同于誘餌，講座、參觀和旅游背后是騙局，至于高額回報那更是陷阱?！疤焐喜粫麴W餅，餡餅下面是陷阱。”

曾經，她們被騙后沒法原諒自己。聽說錢要不回來，趙銀光腦袋“轟”地一片空白，過馬路時差點兒被車撞，被身邊人猛拉了一把。田友娟損失了27萬元，想過自殺，但怕耽誤當公務員的女婿，后來沒敢死。

“我怎么就受騙了呢？”趙銀光反復問自己。她曾是輕騎集團分廠廠長，在20世紀90年代就去過美國、日本，“見過挺大世面”。投資時，她沒和兒女商量，“我掙的錢我支配”。在趙銀光損失的104萬元里，有投資股票掙下的第一桶金，還有她婆婆的拆遷款。

沈小平68歲，7年前“坑”她的公司說，企業有醫藥廠和百畝石榴園，倒不了。她投了錢，母親、姐妹也跟著投了，她最愧疚帶一家子“入伙”。她怕90歲的母親受刺激，拿了兩倍的錢還給老人。

在濟南老年人大學，趙銀光又一次碰到來講防騙課的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金融穩定處處長耿浩。耿浩說要招宣傳志愿者，趙銀光想，“這事兒我能干”。2017年5月16日，在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指導下，宣傳團成立了。趙銀光拉來第一批團員，多是女性，基本都受過騙。

第一回出門發傳單，趙銀光和田友娟頂著大太陽，邊發傳單邊吆喝。有路人不看她們一眼，有人把她們當騙子。一些發出去的宣傳單被隨手丟棄，她們撿回完好的繼續用。傳單字小，老人眼花不愛看，她們就把內容排成節目。上廣場，打橫幅，拉旗子，敲鑼打鼓。這群老人能唱戲，還能說快板。除了《防范非法集資金融詐騙宣傳手冊》《給廣大市民的一封信》，她們還往聽眾手里塞印著宣傳語的圍裙、扇子和撲克牌。

阿姨們的宣傳團在濟南市87個社區掛牌建站。阿姨們走進市中心的老年人大學、社區、銀行，也不放過城郊。她們的演說內容有5分鐘、10分鐘、20分鐘3個版本，常常在黨課、消防課后“順帶”上場。

有些地方“容易出問題”，她們就常去。一家銀行的員工透露，附近拆遷，老人剛拿到錢，她們趕緊行動起來。氣溫降至零下七八攝氏度，她們在集市上表演。濟南市殘疾人福利基金會副理事長吳哲記得，有一次，通知30人來聽宣傳團的課，現場來了130多人。講到被騙經歷，趙銀光看到臺下有聾啞人揮著手，用力點著宣傳冊。她知道，那是“中過招”的人。

阿姨們“成團”，最初只有十幾個人，現在超過150人。有老黨員聽完課當場報名的，有退休官員要當志愿者的。后來，在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的支持下，阿姨們有了一間辦公室。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她們沒法演出，就搞了一場“防非法集資”書畫展，收到了1100多幅作品。她們還把防受騙的方法拍成短視頻，田友娟直面鏡頭，對騙子宣戰。

金融監管新規施行，她們會有針對性地進行討論，還會拎出口號加到劇本里?！耙胪顿Y先記牢，看看是否有執照，金融監管手續全不全，多看！”“為了防止來受騙，正規銀行是首選，高額回報來釣魚，不眼饞！”

她們去商場門口演出，幾個老太太聽完后松了口氣，“正準備投錢呢”。有警官請趙銀光勸自己母親去報案，老人不相信兒子，但相信她們。她們得到了“泉城阿姨”的外號，“我們是在陽光下，騙子是在陰暗里”。阿姨們的反擊取得了多場勝利。有團員分管的社區站點，實現了全年居民“零”受騙。

這支宣傳團成員的平均年齡是63歲。成員們努力追趕時代，基本上每個人都有智能手機，常在朋友圈轉發團里的新聞。這對她們來說并不容易。一位總寫文章的團員，手機標題字號占屏幕的四分之一。趙銀光每次用微信找人，都要沿著對話窗口一個個往下滑。

每次活動結束，趙銀光就在群里發起接龍，讓團員到家報平安。她給每個團員買了人身意外保險。趙銀光上樓要把住扶手，說話久了要扶住額頭。她把辦公室鑰匙包交給更年輕的田友娟保管。每次開會，幾名骨干戴著老花鏡、抱著厚厚的筆記本寫字，有人已經記完了七八本。

趙銀光有白內障，今年3月做了一只眼睛的手術。術后兩三個小時就瞪著另一只眼睛發微信，處理團里的事。田友娟得過兩次癌癥。最近一次是乳腺癌。手術前一天，她還把書畫展的稿子送到印刷廠，術后一星期就回團報到。

她們節省，在路上的時候，非緊急情況不打開移動數據功能。但趙銀光和田友娟得開著，加入宣傳團的4年，她們晚上沒關過機。

在團里，阿姨們找到了瑣碎家事外的另一個自己。來宣傳團之前，她們習慣了接送孫輩、處理家務。而現在上臺表演前，她們會化好妝，換上修身旗袍。阿姨們確實紅了，在廣場、劇院里演，對著電視臺的攝像機唱。李學珍去做按摩，被服務員認出來，“你不是電視上的名人嘛”。好幾人在社區評上了優秀黨員，于樹芳接到通知她參加表彰會的電話時愣了：“我有那么優秀嗎？”

阿姨們的日常練習，沒有巨大的鏡面或高級的音響，她們燒著排骨唱，晾著衣物唱。趙銀光讓大家自由表演，把看家的本領展示出來。阿姨們有股“韌勁兒”。一個道理，別人聽不明白，她們就一直解釋。遇見唱反調的，她們會勇敢駁斥?！胺婪欠Y”宣傳是她們的“事業”。在她們各自的家中，有老爺子開始學做飯了，有小外孫會說“姥姥打擊非法集資”了。她們的新聞出現在家庭群和兒女的朋友圈里。

100多個女人湊一起，不好管，團員也“搶C位”。趙銀光讓她們現場表演，誰好誰上。她從別的群里學著定規矩，發廣告的踢出群聊。每小組一周排練一次，她還會記下團員的出勤和活動情況，留著年底表彰。

管理企業的辦法，被趙銀光拿來用。除了團長、副團長，這個團還有專業的顧問，分宣講團、表演團，下設合唱、葫蘆絲等小組，都有小組長。宣傳團里有38個黨員，她們還成立了黨支部。團訓是：“老有所為，無私奉獻，志愿服務，防范詐騙?！?/p>

宣傳團第一個掛牌的社區是七東社區，綜合黨委書記、社區居委會主任王美華說，社區里有個老太太，家里堆滿垃圾，工作人員定期上門清理。老人前年被鄰居拉著投資了10萬元，好久沒有收到利息了。社區幫忙找律師一查，公司早已被立案調查。

在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金融穩定處，耿浩的宣傳工作最初總是單兵作戰。后來，全國各地成立了打擊和處置非法集資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但職能分散在10多個部門，要形成合力并非易事。直到阿姨們的宣傳團來了。

阿姨們的團已組織各類活動400多次，獲獎證書和獎杯塞滿三層的辦公柜，但趙銀光還是最喜歡臺下的掌聲。有外地志愿者來學經驗，交流后表示，“這樣的人不好找”。電話費、交通費、飯錢，阿姨們自己掏，辦活動常常“搭錢”。

今年5月1日，國務院發布的《防范和處置非法集資條例》施行了。山東省建起“金安工程”監測預警系統，用大數據抓取做非法集資廣告的公司。濟南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也有了行政處罰權。“也許再有兩三年，她們就可以結束使命了。”耿浩笑著說。

趙銀光80歲了，她在和時間賽跑。想著自己再多干幾年，被騙的人就能再少一些。和她一樣，很多團員都覺得，上臺的那一刻，才能忘了“受傷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