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垢”概念下中國古典美學的當代表達
——話劇《紅樓夢》服裝造型設計解析

陽東霖

（中國歌劇舞劇院，北京 100078）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引言 真與假、興與衰，夢境與現實交織

2021年9月2日至3日，根據曹雪芹名著改編的話劇《紅樓夢》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首演，全劇時長約6小時，首演分兩晚完成。該劇由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制作出品，以全本演出的形式將《紅樓夢》這部文學巨制呈現在了話劇舞臺上。全本由上部“春夏·風月繁華”和下部“秋冬·食盡鳥歸”組成，演出跨越四季，飽含歲月滄桑；打破傳統的線性敘事，設置不同時空，虛實結合，對經典故事進行大膽解構，暗示家族與人的興衰，命運的憐惜。話劇《紅樓夢》舞美設計出自劉杏林之手，燈光設計和服裝設計分別由譚華、陽東霖擔任。

1 突破傳統，極簡國風

上部，春夏·風月繁華

下部，秋冬·食盡鳥歸

“質本潔來還潔去”是林黛玉葬花吟中的經典詩句，雖求而不得，卻寄托了她美好愿景的表達。身在官宦之家，寶玉卻也是個理想主義者，在他眼中，黛玉、寶釵乃至整個大觀園，都是純潔無暇，不應該被世俗官場所污瀆，“無垢”，便成為此次服裝造型體系最重要的一個基調。

上半場，人物服飾采用白色系。白色，有茶白、鉛白、牙白、縞色等，看似簡單，卻包羅萬象。劇中根據人物身份、性格、命運走向，輔以朱砂、絳紅、黛色、鴉青等色。在中國古典服飾的基礎上，加以現代簡約的裁剪和設計，大量使用了中國傳統面料諸如絲綢和苧麻，輔以中國傳統紋樣刺繡工藝，譬如黛玉清麗高潔的青竹紋；寶玉閑云野鶴般的盤銀繡云水紋；賈政肩負一家之任務，身上沉重的山脈紋樣；鳳姐掌管家里財政，以盤銀線繡牡丹。

白色系的服裝與通體白色的舞臺設計相輔相成，營造出如夢如幻的極簡中國風的舞臺畫面。舞臺之上，三面巨大的“白墻”隨劇情打開、合上，猶如三面翻開的書本。

下半場，隨著劇情的發展和人物命運的走向，人物服飾在之前白色系服裝的基礎上，陸續添置黑色、灰色的服飾。將賈府由極盛拉至極衰，人生的黑白顛倒，命運的無常，都在下半部一一道來。寶玉的“無垢”世界不再是一塵不染，就像是最后舞美的翻板蓋上一樣，轟然倒塌。

誠然，《紅樓夢》原著對于每個人物服飾特點的描寫都栩栩如生，繽紛多彩，這樣的描寫在文字聯想空間或者是幾十集的電視鏡頭前都可以詳盡地傳達出來。但是對于只有6小時的舞臺戲劇，要高度濃縮八十多回的故事情節、60多個人物形象，則需要有自洽的美學邏輯和設計手法，以及自己的思考——不是全篇的還原，而是全新的表達。

2 色塊分割，悲喜交集

上部美之極，綴上紅；下部悲之至，染上黑。上部繁華之景，下部金銀散盡，黑色便是悲，一點點侵蝕，在服裝色彩上與上部形成對比。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兩端劇情串聯在一起，大悲大喜在舞臺上只是剎那之間，演員一出場，中國傳統文化里莊嚴肅穆的儀式感就鋪滿整個舞臺。此處的服裝設計對傳統官服進行了解構，保留象征權勢的官帽和圓領袍的領型，款式上從中國傳統的方正對稱審美出發，極簡概括為長條狀，通過黑紅大色塊的鮮明對比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外紅里黑、外黑里紅，福禍相生，悲喜交加。

上部，序

下部，尾聲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中秋夜回溯

中秋夜發悲音

元妃省親與可卿之死

紅樓十二釵

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

十二釵的彩色斗篷根據角色的性格不同，選取中國傳統用色中雅致的灰色調，是白色畫面中靈動跳躍的點綴，不同性格豐富多彩的女子卻如過眼云煙一般快速消散。

3 古典韻味，現代中式

中國流傳千年的傳統服飾結構以交領和寬腰帶具有代表性和辨識度，在此次全劇服裝設計中，保留了這兩點具有鮮明東方服飾特點的結構，在此基礎上進行創作。

賈寶玉的服裝以干凈合身的白色里衣打底，袖口的現代結構設計配合系帶裝飾凸顯其人物的脂粉氣，白灰紅黑四色的對披外坎，根據場次和角色情緒變換進行搭配穿著。原著對于寶玉服飾描寫提到：“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服裝設計將“繡百蝶箭袖衣”和“起花八團”融入其中，通過變化圖案和融合的款式設計，讓其呈現出全新面貌。而寶玉的大紅猩猩氈長拖尾斗篷，用于序與尾聲時，大片的紅宛如往日繁華終是勘破紅塵，將一切背于身后。

十二釵斗篷人物造型圖

寶玉劇照

賈寶玉人物造型圖

林黛玉人物造型圖

寶玉、黛玉劇照

薛寶釵人物造型圖

寶玉、寶釵劇照

黛玉、寶釵劇照

“弱柳扶風，孱弱纖瘦”是林黛玉最典型的角色形象描寫，身上柳枝的刺繡紋樣在服裝面料上通過薄紗與緞面的對比凸顯其輕盈纖薄的身姿，無論是上部的及地紅飄帶還是下部的黑流蘇穗，對于黛玉的服裝，設計時著重突出纖長線條化。

寶、黛的服裝在大體款式、色彩點綴分布上相互呼應，將二人的“木石前盟”在服裝上牽連起來。

薛寶釵所處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鐵”，她與寶玉本是“金玉良緣”，在服裝設計上更是富貴雍容，珍珠云肩與金鎖彰顯其身份地位，她不喜花草裝飾，自是賈府上下認為最為舉止嫻雅、端莊得體之人，款式上簡約大氣，白色素凈的及地長袖外袍，是封建禮教下大家小姐的姿態典范。

對于賈政、賈母與王夫人三個賈府當家掌權人的服裝設計，筆者從中國傳統戲曲服裝中汲取靈感，通過人物性格選取戲曲中的不同紋樣，簡化提煉后通過刺繡呈現在蔽膝上。

警幻仙姑作為太虛幻境司主，在劇中穿梭出現在臺中，她的神秘形象是中國人對于仙境的幻想。原著對于其的描述是：“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回廊。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設計時在傳統斗笠的基礎上融合荷葉現代造型感的絲綢，后拖尾的紗讓其形象更加虛無縹緲，讓人無法勘破，唯一的紅便是她那具有極致現代設計感的紅拂塵，舞臺上白色紗衣飄落，一抹紅甩過，凸顯了具有現代表達的古典韻味的神仙形象。

4 個體展現，群像概括

《紅樓夢》其實是眾生相，千年前、千年后人們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是有共通之處的。因此筆者在設計時，根據不同人物性格對應當代人的特點作為設計元素，來完成服裝上的古今對話。

賈政人物造型圖

賈母、王夫人人物造型圖

賈母、賈政劇照

警幻仙姑劇照

警幻仙姑人物造型圖

基礎服男女造型圖

太虛幻境，孽海情天

全劇最大的設計難點是20多個演員同時要扮演60多個角色，一人分飾數角，需要在群像化的設計中突出個體，求同存異，通過配色、樣式和配飾的變化，與劇中幾十個人物不同的性格相呼應。同時需要在極短的時間內切換人物，變換服裝。每個人物相同的基礎服裝，是關鍵所在。沒有過多的裝飾和設計，簡潔的交領上衣，具有傳統服裝特色的略長帶垂墜感的窄袖，寬松的裙褲，以及板正的腰帶，還有護手、綁腿和裙片幫助完成富家公子、小廝、丫鬟和嬤嬤的角色切換。

十二釵中的女子，有史湘云的英姿颯爽，不對稱短坎的設計俏皮賦予其男孩氣；有妙玉的雖已出家性情高潔卻六根不凈，紅色發帶如同她剪不斷的紅塵情，出家人百衲衣是她裙擺漸隱的菱形；秦可卿是情欲的化身，紅色的肚兜和那紗披處處充滿摸不透的誘惑；李紈便是那槁木死灰，灰是她的代表色，麻布是她“稻香老農”深藏的詩意。

年紀偏長的下人們服裝做了統一調整，服裝款式上好似對披搭了一條巾子，以粗麻肌理感的面料為主要面料。最底層的嬤嬤們（包括劉姥姥）將褲腳扎了起來，讓她們更有干粗活的人物形象感，與其他角色拉開對比。

劇中服飾刺繡

史湘云、妙玉、秦可卿、李紈服裝造型劇照

劇中男性角色數量相對少，對于幾個富家公子的款式設計統一為長坎，根據人物性格設計不同的配飾和色彩分割方式。對戲曲板帶進行再設計，夸張的腰帶凸顯薛蟠的“呆霸王”形象。柳湘蓮的頭帶和紅護手彰顯其行走江湖的俠義之氣。

整部劇的創作無論是劇本，還是視覺呈現，都是一次大膽的嘗試和突破。話劇《紅樓夢》的服裝造型設計風格，是對中國傳統美學一種新的認知和解讀，既保留中國傳統服飾風格，又注入主創的全新理解和別樣表達。希望這樣的全新創作思維，能夠給觀者對于《紅樓夢》、對于中國傳統古典美學帶來不同角度的認知和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