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玉娟
《夏日友晴天》(埃里康·卡薩羅薩,2021)是2021年度數字動畫界的最新力作,也是卓有聲望的皮克斯公司推出的第24部電影長片。導演埃里康·卡薩羅薩將自身的童年經歷與數碼技術手段相結合,再次展現了其卓越的技術標準與無窮無盡的想象力,將一段充滿童趣的往事描摹得生動精彩、令人感動。
一、日常敘事在“后疫情”時代的復歸
近年來,動畫市場口碑與票房反響較好的動畫作品在題材上主要以非日常的主題為主,無論是西方制作的3D作品如《冰雪奇緣2》(詹妮弗·李、克里斯·巴克,2019)、《心靈奇旅》(彼特·道格特、凱普·鮑爾斯,2020);還是東方制作的2D作品《鬼滅之刃:無限列車篇》(外崎春雄,2020)、《新·福音戰士劇場版:終》(庵野秀明,2021),魔幻、冒險成為動畫敘事主題的趨勢較為明顯。在這些影片中,現實生活向充滿幻想與斗爭的世界轉變,正邪兩派的對決、令人眼花繚亂的特效、力挽狂瀾拯救世界的主人公、激烈的情感激蕩等要素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敘事空間中。在全球疫情加劇、市場競爭激烈、商業風險增加、觀眾的主要觀影場所從線下影院向線上流媒體平臺轉變之時,更加奇觀化的視聽體驗與更加類型化的敘事成為制作公司減少商業風險的重要策略。此時,動畫界卓有名望的老牌公司皮克斯卻反其道而行之,聯合著名動畫制作者埃里康·卡薩羅薩推出了其籌備5年之久的又一力作《夏日友晴天》。
《夏日友晴天》主要講述了三個性格各異、但思想獨立的少年少女在經過一個美好夏季之后,最終收獲了友誼與他人尊重的故事。整部影片圍繞著三位主人公之間友情的開端、發展和升華展開,沒有宏大的世界觀,也沒有激烈的正邪對抗與戰斗場面。整個故事的敘事節奏不疾不徐,如童年暑假的日常生活畫卷一般緩緩展開,敘事框架也基本遵循少男少女友情展開的一般架構。影片中所有的“非日常”因素全部基于一個獨特的設定——人類小鎮附近的海里生活著與人類同等文明與智慧的“海怪”,他們登上陸地后就會化為人形,只要沒有沾到水,說話行事就與一般人類無異。于是,主人公盧卡及其同類朋友阿爾伯特一邊隱藏身份,一邊與人類女孩茱莉亞結為朋友的經歷就更具看點。
齊格弗里德·克拉考爾在《電影的本性》中指出,“電影所攫取的是事物的表層。一部影片愈少直接接觸內心生活、意識形態和心靈問題,它就愈富于電影性。”[1]《夏日友晴天》中的日常敘事不僅是對主人公日常生活與平凡情感的抒寫,也是以個體的本能釋放、面對無限世界的求知沖動,以及對自由無限向往的追求。主人公盧卡是生活在海底的海怪,他經常被人類漁船吸引,想上岸看看海面之上的世界。但父母——主要是視人類為海怪宿敵的母親,卻對此事格外反對。人類與海怪的對立構成了影片中重要的倫理禁忌,“不能到淺水區牧魚”“不能靠近人類”成為盧卡父母制定的重要話語規則。事實上,海域附近的人類小鎮多年來也被神秘的海怪吸引,漁民之間流傳著海怪的傳說。像茱莉亞的父親一樣本性善良,但在話語與規則影響下熱衷于獵殺海怪的人類大有人在。本片日常敘事的重要維度,就是人類與海怪不可化解的對立。在這樣的隔閡之下,盧卡、阿爾伯特與茱莉亞以鮮明而獨特的個性、赤誠而毫無保留的情感猛烈撞擊著人類小鎮與海怪世界的固有偏見,真實地展現了當下皮克斯動畫提倡的文化精神。影片故事中,乖巧善良、對未知充滿求知欲的盧卡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認識了獨自長大、孤獨冒進的另一只海怪阿爾伯特。阿爾伯特的出現在盧卡日復一日的單調生活中激起了波瀾,他們很快結為無話不說的好友,還一起制作各種想象中的“摩托車”,然后從山坡上一路沖進海里,玩得不亦樂乎。在阿爾伯特的“慫恿”下,兩人一起前往人類小鎮,又遇到了被人們叫作“怪胎”、要強友好、知識豐富的女孩茱莉亞。兩人以朋友身份寄宿在茱莉亞家里,像普通人類男孩一樣,一邊幫茱莉亞父親捕魚,一邊準備和她一起參加鎮上的維埃拉杯比賽,準備用比賽獎金買一輛夢寐以求的偉士牌摩托車……本片色彩鮮艷,手繪風格明顯,簡單的臺詞將盧卡和阿爾伯特由魚化人后的特征展現得淋漓盡致;色彩絢麗的畫面和細致的人物表情、動作成為影片表情的補充,藍天白云、綠草青山、澄澈透明的碧藍海水、夕陽映照成暖色的小鎮都顯示出這個海邊故事的獨特審美趣味,也充分渲染了日常敘事平凡而美好的特質。
在宏大敘事衰退之后,敘事向日常生活的復歸趨向在全球文藝作品中愈發明顯。《夏日友晴天》中的生活化取向繼承了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的日常敘事,“在將日常觀念與個體價值立場及生命意識全面開啟的同時,也讓文學對現實的理解和感悟進一步貼近當下。”[2]同樣是皮克斯公司出品的動畫長片,《尋夢環游記》(李·昂克里奇、阿德里安·莫利納,2017)中伴隨穿越生死兩個世界尋找親人的故事,對人生命意義的探討、對生與死的解讀,在《夏日友晴天》中被相對“安全”的友情主題所取代。如果說《尋夢環游記》是講述超越時間、超越生死的永恒親情和愛情,那么《夏日友晴天》中的友情似乎只是對科班印象與種族偏見造成了有力的沖擊——但這正是日常敘事擅長的表現領域。在新冠疫情以勢不可擋之勢席卷全球,成為繼金融危機之后帶給西方社會巨大創傷的又一場心靈的劫難。對生死與人生意義的追問,再次被對世俗化價值的認同與感知所取代。和朋友一起在夏天玩鬧、騎著海報上的偉士牌摩托車出游、享受冰淇淋和青醬意大利面的味道,尋找日常生活中的美好,也在當前現代性體驗下重新成為動畫電影喜好的題材與表述方式。
二、成長故事的轉換與青春敘述的隱喻
在日常敘事回歸后,要在日常生活的情景中保持電影敘事與平凡日常之間的距離的同時;為魔幻故事保留充足的敘事與想象空間,補充故事講述的精神視野,成為本片敘事中的重要挑戰。《夏日友晴天》以充滿想象力的藝術創新彌補了日常敘事可能帶來的平庸感,在成長故事的變調以及角色身份的隱喻中令日常化敘事擺脫了平庸、重復的審美困境。埃里康·卡薩羅薩不僅以自己和另一位童年玩伴的基本性格和關系,塑造了兩名主要角色盧卡和阿爾伯特,還將意大利古老的地方傳說和民謠中的“海怪”角色加以提煉,參考16世紀的文藝復興地圖以及意大利隨處可見的海怪雕塑,為主人公盧卡與阿爾伯特設計了“海怪”的身份。在外形上,以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為設計方向,結合《X戰警》(布萊恩·辛格,2000)系列電影里鱗片覆蓋全身、可以自由變形的魔形女,在水中游泳的動作參考了海鬣蜥,在岸上以“動物”的身份進入人類世界后種種不適應陸地的表現細節,則是結合《魔女宅急便》(宮崎駿、Toru Hara,1989)中的黑貓吉吉;在角色的性格與思想上,盧卡與阿爾伯特呈現出普通少年一般對外界充滿好奇心的特點。其中,盧卡更為乖巧,他遵循著父母的期望,日復一日地重復著去“牧魚”,然后回家吃飯,睡覺的生活;失去父親、獨自長大的阿爾伯特則更加膽大,卻也更加敏感。爸爸拋棄他的日子被他一天天刻下,后來用摩托車在海邊蓋住,象征他用自己的樂觀主義掩蓋自己內心深處的脆弱。他渴望陪伴,因此有時會不懂裝懂或自吹自擂。可以說,阿爾伯特與盧卡同時生動地具有人類與“怪物”或“動物”的雙重特征。與他們相對照,小團體里的人類女孩茱莉亞則古靈精怪,透出小動物般的活潑:她出場時腳蹬一輛拉著一車魚的腳踏車,一頭蓬亂的紅發比化為人形后棕色頭發的盧卡與阿爾伯特還要出挑許多;盧卡爭強好勝、古靈精怪,在房間外的大樹上搭了鳥窩般的樹屋,喜歡跳躍著走路。毫無疑問,這些人物特征都在打破種族間的隔閡,著力突出少年三人組間的共性。三人間的分歧,則是由于他們的不同觀念產生:阿爾伯特向往自由與無拘無束的生活,信誓旦旦地說天上的星星是鳳尾魚,而月亮是守護他們的大魚;老實本分又求知欲極強的盧卡一直堅信成熟的、知識豐富的阿爾伯特,直到用茱莉亞的天文望遠鏡親眼進行觀測后,才明白星球只是高溫的“火球”。強調“人”與“魚”友誼的共通與知識的錯謬,對岸上世界與海中世界進行反復對比,成為影片敘事反復渲染的重點。
在《攻擊的秘密》一書中,動物行為學者康拉德·勞倫茲指出,動物在成長過程中經常要打破既成的器官組織的結構,通過蛻殼等方式適應新的環境,經歷一段危險而脆弱的時期。人類與此類似。而在人類世界的秩序中,正統文化和標準儀式是人類的骨骼和甲殼,當個人成長到一個階段時,就會努力蛻掉它。“在青春這段時間和這段時間之后的一小段時間里,毫無疑問,人們都松懈下來,不再順服文化里的傳統儀式和社會標準,任由概念思想對他們的價值投以懷疑的眼光,而去找尋新的,也可能是更有價值的理想。”[3]在《夏日友晴天》中,導演從擬人怪物角色出發,指出青春期的少年與成長期的動物之間的相似性。人類的青春期與動物的變形期一樣,是目標固定化的敏感期,青春期的少年少女與變形期的動物將在這段決定性的期間內,否認舊的理想與觀念,而找尋新的未來方向。在找到足以培植新的精神理想之前,少年少女/動物會在同年齡的群體中求取存在感。對應在影片中的,便是集青春少年與變形動物于一體的盧卡與阿爾伯特,對自身身份的確認和對未來目標的找尋。因此,盧卡和阿爾伯特始終面臨著沾水變形被發現的窘境。對主人公而言,海水關聯著原生家庭、日復一日的平庸生活,而陸地則關聯著社會、冒險、無窮無盡的危險與機遇。當盧卡當著人類朋友的面喊阿爾伯特“海怪”成為電影的最低潮,阿爾伯特在不可置信中嫉妒而憤怒地離去,離開熱愛的人類小鎮,重新回到了海中。在影片結尾處,盡管阿爾伯特和盧卡選擇了不同的同伴與生存方式,但他們雙雙在岸上以人類的形態生存下去,這也成為告別無憂無慮但缺乏機會的海洋/童年,在危險但充滿樂趣的人類世界/成人社會中生存下去的隱喻。
三、符號化的角色身份與現實空間的重構
在青春記憶與成長故事的重述之外,《夏日友晴天》還包含著一個難以忽略的聯想,那就是“海怪”身份的讀解與闡釋,以及從“海怪”的“真實身份”延伸出去、在充滿想象力的故事下現實空間進行的重構。盧卡和阿爾伯特之間的關系在卡薩羅薩的初衷是純粹的友情;海怪的隱喻則借“海怪”這一符號表現了童年中由于不受歡迎導致的挫敗感。盧卡與阿爾伯特在大家都對海怪非常害怕和厭惡的小鎮上,必須時刻隱藏自己的身份。這一過程本來已經足夠艱難,但與此相關的種種問題,例如身為“海怪”是否能接受那個最真實的自己、是否敢于對充滿偏見的人們展示自己、是否愿意向一個有刻板印象的社群解釋“海怪”并非如他們傳說中殘暴,以及對“海怪”群體講述人類世界的故事等,都困擾著盧卡、阿爾伯特與知曉兩人身份后的茱莉亞。在“海怪”這一有限的能指外,“海怪”的所指可以向當前社會現實中越來越多的少數進行衍射。無論是在關鍵意見上持有不同觀點的少數群體,還是游蕩在異鄉的難民,或是特立獨行、與周圍人格格不入、感覺不同的人,都可以被視為“海怪”這一符號的有效所指。盧卡和阿爾伯特兩人來到人類小鎮時并不受歡迎,他們穿著過時的臟衣服,對路人喊著自己也不清楚意思的口號,還好心辦壞事差點砸壞了村霸因克萊的摩托車;盧卡的父母來尋找他時也笑料百出,他的母親將變人后的父親當作一般人類暴力以對,隨后兩人又將普通人類男孩當作盧卡推進了海里,并趁小孩嗚嗚大哭時尷尬地溜走……片中的人類女孩茱莉亞雖然不是海怪,但她從城里的學校來到海邊小鎮,也是一個不被看好的“異類”。美國人格心理學家、實驗社會心理學之父高爾頓·威拉德·奧爾波特提出,在世界上沒有一處角落完全不存在群體性的歧視,不同文化區域的人都會受到各自文化的束縛,是“一束偏見的集合體”。[4]在《夏日友晴天》中,小鎮民風淳樸,沒有信仰的分歧,人們對財富的熱情也并不算高,宗教信仰與經濟階層無法決定每個人的群體歸屬。在這一情況下,“種族”成為鎮民可識別的標志,它一目了然,能夠讓人方便地通過分辨對象,并能夠以此作為“劃分被厭惡的受害者的依據。”[5]對幾乎沒有見過海怪種族完整形態的鎮民而言,充滿偏見和刻板印象的“海怪”實質上只是人類口中對未知的稱謂;一如在海怪眼中,人類也不過是生活在陸地上、善于殺戮的怪物。因此,自我接納與交流溝通,成為影片在“友誼”之外的重要主題。
在微觀層面上,觀眾在“海怪”的故事中可能會代入自己的經歷,從而有不同的看法和解讀。導演卡薩羅薩曾自述,他個人喜歡“海怪”這個比喻,它為廣闊的開放性解讀打開了大門。“海怪”不是特指某群體或個人,它不單一也不明確,每個人都可能在特定的條件下成為“海怪”。關鍵在于,作為少數派的個體如何在“主流”社會中生存,要怎樣偽裝自己,要如何在被指認為格格不入的“海怪”時接受自己,最終是否能找到可以接納自己的主流小群體等。對此,《夏日友晴天》以在友情中認識自我、認同自我、包容自己的與眾不同的故事提出了樂觀的解決方案。就像海怪與人類不同,或城市女孩和小鎮少年不同一樣,每個人都會有不同于他人的屬性,有的大方坦蕩、展露鋒芒,有的選擇隱藏自己的不同甚至視其為缺陷。電影的結尾也比較理想化,小鎮上的人類在目睹三人之間的友情與堅持后打破偏見,三人很順利地被大家接受,幾乎沒什么阻礙。實際在宏觀的社會現實中,少數群體在主流群體中承受的壓力,不同群體之間長期隔閡與誤解的狀態仍然是難民、種族、地緣政治等熱點問題中經常關聯的話題。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社會的多樣化和寬容度似乎在一方面有所增強,但另一方面,也加劇了全球社會的撕裂。或許如同盧卡的奶奶所說,“有些人永遠不會接受他,但有些人會。幸好他似乎知道如何找到好人”。在這一意義上,《夏日友晴天》似乎以“海怪”的符碼描述或者重構了當下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
結語
《夏日友晴天》從日常敘事與象征性的角色身份入手,重新評估、審視和重構了“后疫情”之中的人間百態,影片以人類與海怪兩族的對立狀態展現了當前全球社會發展中存在的問題,并積極召喚著一個多元和民主社會的出現。如同三人小組在友情中重新認知自己,接納自己一樣,我們應積極認識自己的身份,并主動打破隔閡,走向更寬廣的世界。
參考文獻:
[1][德]齊格弗里德·克拉考爾.電影的本性:物質現實的復原[M].邵牧君,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81:315.
[2]滕斌.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日常敘事美學困境探微[ J ].江漢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35(002):71.
[3][意]康拉德·勞倫茲.攻擊的秘密[M].王守珍,譯.北京:中國和平出版社,2000:107.
[4][5][美]戈登·奧爾波特.偏見的本質[M].王凌晨,譯.北京:后浪丨九州出版社,2020:9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