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賢
(咸陽師范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陜西 咸陽 712099)
溺嬰,原本是指將初生嬰兒置于水中溺殺,后來則泛指父母或近親屬一切危害到新生兒生命的行為。因為溺嬰意味著終止了對新生兒的養育,故在古代又稱“生子不舉”。溺嬰作為一種慘無人道的社會陋行,在中外歷史上都曾出現過[1],但中國古代社會表現得尤為觸目驚心[2],故而長期以來受到當事人和研究者的重視。歷代統治者也曾采取眾多措施來解決這一社會問題,但效果往往并不是很理想,有關溺嬰的記載依然史不絕書。考察中國歷史上的溺嬰問題及其治理舉措,汲取其中的經驗教訓,頗具有啟示意義。
早在先秦時期,《韓非子》中就有父母對于初生的孩子“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的說法。很多學者據此斷定先秦時期民間已有溺嬰之俗。秦漢以來,歷代史書中也都不乏相關的記載,可以說成為一種社會性痼疾。及至宋代,溺嬰之俗遍及各地,逐漸呈現出普遍化、常態化的趨勢,顯然算得上一種較為突出的社會問題。
兩宋時期,即使在一些經濟相對富裕的地方也多見溺嬰的習俗,如福建地區不喜歡多子,乃至于“以殺為常”;兩浙地區衢、信、嚴、饒等州的百姓每每擔心被人丁所累,待生了孩子后,“率多不舉”。廣南西路的民間社會也有“生子多不舉”的記載。或許是受此時代風氣的影響,許多士大夫家庭也不能免俗。據稱宋代名儒胡寅在初生時,也曾經險些被弟婦“以多男欲不舉”。北宋名士楊時曾驚訝于福建地區的建、劍、汀、邵武等八州百姓“多計產育子”,其風氣之盛,連士人也習以為常,“恬不知怪”。試想如果士大夫家族尚且如此,其他尋常百姓之家的情況可想而知。以上這些說法雖然有些夸張之處,但也并非空虛來風。宋代溺嬰之盛,涉及階層之廣,應當是可以想見的。
與其他歷史朝代類似,在宋代的溺嬰行為中,也以溺殺女嬰最為普遍。如史稱贛州地區“俗憎女,生則溺之”。對于溺嬰最為多發的福建地區,生男稍多便不肯養育,因此“女則不問可知”。如宋代杰出的士大夫蘇軾即親歷岳、鄂之間的山野之人,“尤諱養女”。
由此可見,溺嬰現象在宋代社會極為常見,已經成為非常嚴重的社會問題。這不但引起了宋代的士大夫階層的高度重視,而且有不少士大夫發聲譴責了這種行為。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現象?這的確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因為溺嬰之舉,既有悖于儒家“慈愛”“孝悌”的倫理,又不合民間“多子多福”“虎毒不食子”的樸素共識,還會因為折損人口、減少賦役而不被國家法律所容許,甚至歷代政府都有打擊溺嬰的行為。那么,我們在此不禁要問:如此違背倫理、逆反人情甚至觸犯法律的行為,為何會在儒家倫理極端強化、法制文明高度發達、人文氣息極為濃郁(需要說明的是,宋代對溺嬰之舉的廣泛聲討或許與此人文環境有關,其他朝代的溺嬰行為未必遜于宋代)、社會保障制度堪稱“發達”的宋代成為一種“習俗”?宋朝政府是如何關注并解決這一問題的?治理效果如何?
面對溺嬰之風的蔓延,宋朝政府主要從法律懲治與社會救助兩種渠道來整治這一嚴重的社會問題。
在法律懲治方面,宋朝法律有明確規定:“故殺子孫,徒二年。”南宋高宗時曾下詔,凡是存在“殺子”行為的家庭,父母、鄰保以及收生之人,都要受到“徒刑編置”的處罰,此舉不可謂不嚴厲。宋代地方官也一再被要求務必曉諭民眾,制止溺嬰行為的發生。如依據《慶元條法事類》的記載,地方州縣官必須將關于溺殺子孫的相關條約和賞罰禁令在粉壁上加以公示,并規定地方監司也要在每季對有關執行情況進行檢查和監督。北宋俞仲寬在知劍州順昌縣時,即曾作《戒殺子文》,召諸鄉父老中德高望重的人加以廣泛宣講,竟因此救活了小兒千余人。一篇《戒殺子文》居然可以挽救上千條幼小的生命,這固然說明了地方官的善政,但也從一側面反映出當時溺嬰行為的普遍以及社會危害之嚴重。
此外,宋代還有“孤幼檢校”之法以圖保障孤幼兒的生命和權利。所謂檢校,是指官府為失去父母照顧的遺孤兒查核財產,并委托遺孤兒的親屬代為保管、照顧遺孤兒,被委托人從所保管的財產中,根據具體需要,定量向遺孤兒發放生活費用,以保障其生活和成長,即“官為檢校財物,度所須,給之孤幼,責付親戚可托者撫養,候年及格,官盡給還”[3]。為了切實保障孤兒的權利不受損害,宋代法律還規定了檢校財產受到保護,如果被委托人私用檢校財物者,“論如擅支朝廷封樁錢物法”,要受到“徒二年”的處罰。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宋代的檢校法律在制度設計上不可謂不嚴密。
在社會救助方面,一般學界普遍認為宋朝的社會救助體制相對完善,放在整個中國古代社會都是首屈一指的。張文先生將宋朝政府對嬰幼兒的救助,分為預防性救助、補救性救助和輔助性救助三個方面。其中,預防性救助主要是指對孕婦、產婦進行補貼,以及通過蠲免丁稅的方式來達到救助嬰幼兒的目的。補救性救助是通過官府興辦的救助機構,收養失去父母或遭到遺棄以及沒有親屬撫養的嬰幼兒童。輔助性救助是鼓勵民間收養孤兒、棄兒,并立法加以保護,作為政府救濟的補充而存在。宋朝除救助孕婦和新生兒外,還救助被遺棄的幼兒。[4]如果此法得到真正貫徹,對解決溺嬰問題應該是很有效的。
宋朝政府還特別重視發揮民間社會救助的力量。對于被遺棄的幼兒,政府鼓勵民間收養,并制定相應的養子法令。《宋刑統》卷12《戶婚律·養子》規定:“諸養子,所養父母無子而去者,徒二年。……其遺棄小兒年三歲以下,雖異姓,聽收養,即從其姓。”為消除收養者的后顧之憂,法律還特別規定“將來不許認識”。所有這些舉措,正如很多法史專家所描述的那樣,充分考慮到天理、國法、人情等諸多因素,的確有許多值得稱道的地方。那么,如此周密的法律制度和社會救助制度,為什么不能解決宋代社會的溺嬰問題呢?
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一個事實是:宋朝政府的種種治理措施,并沒有很好的解決宋代的溺嬰問題,宋代文獻中關于溺嬰記載依然比比皆是。這又是什么原因所致呢?
首先,來自于傳統因素的影響。早期溺嬰之風的出現,多半與原始信仰與生育禮俗有關。如先秦、兩漢時期之所以有“諱舉五月子”的習俗,據說是因為“五月生”的孩子會給父母帶來災難。宋代社會的溺嬰之舉想必也會受到此類習俗的影響。
其次,宋代社會還面臨一些新的問題。比如,隨著宋代商品經濟的發展,帶來傳統義利觀的重大變化,見利忘義、有利必爭,使一些地區的社會風氣惡化,成為溺嬰發生的重要誘因。再比如,宋代災荒頻發,天災人禍不斷,災荒也是溺嬰習俗盛行的重要原因。據鄧云特先生《中國救荒史》的統計,兩宋前后四百八十七年,遭受各種災害,總計八百七十四次,這樣的災害強度與廣度遠過前代。每當災荒之年,人們無奈之下紛紛拋棄幼嬰。又比如,宋朝內部之間以及宋朝與周邊少數民族政權之間戰爭不斷,兵連禍結之下,百姓流離失所之際,自身性命尚且難以自保,發生溺嬰的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但以上情形均非常態,未必會演化成俗,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有宋一代,溺嬰成風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宋代賦稅之重,以致達到不堪養育兒女的地步。對于此,宋代士大夫們有著普遍的共識,關于這方面的論述比比皆是。如北宋蔡襄上奏說,因為廣大南方地區地狹人貧,終年辛苦傭作,結果僅僅能維持最低的溫飽,其間如果不能輸納,就只好父子流移,逃避其他的地方。發展到最后,往往只能被迫選擇“生子不舉”。禮部尚書劉大中認為,民眾“不舉子”的真正深層原因,即為“賦稅煩重,人不聊生所致”。南宋時期,各地的身丁錢更為普遍。據《淳熙三山志》的記載,真宗咸平初年,“夏稅及身丁錢總二萬九千七百四十四貫有奇”,可是到了真宗大中祥符四年,“詔放身丁錢,獨夏稅七千六十九貫有奇”,由此可見,宋代的身丁錢往往遠超正常夏稅的數額,可見身丁錢是宋代普通民眾最為沉重的經濟負擔,不堪重負之下,結果便造成了“民貧無以輸官,故生子皆溺死”的人間慘劇。由此可見,宋朝繁重的稅收政策,是造成有宋一代生子不舉風氣盛行的重要原因。在貧困不堪和死亡威脅面前,儒家倫理和法律規范只能讓步于現實的生存困境。對于下層的廣大貧苦無依的百姓而言,“溺嬰”恰恰是為了“求生”。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宋政府對溺嬰陋習的整治可謂不遺余力,但并沒有很好的解決這一陋習。究其原因,最為重要的是兩個方面:
一是宋朝政府并沒有從根本上去解決問題。溺嬰之俗緣于不堪重負,不去減免賦役,只一味補救,無異于緣木求魚。但出于維護統治的需要,宋代龐大的官僚機構與軍隊數量,使得賴以維持其運轉的賦稅徭役相當繁重,幾乎到了廣大民眾不堪忍受的地步,與之同時,繁重的賦稅卻有增無減。正因為此,宋代的階級矛盾異常尖銳,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伴隨王朝始終。二是在腐朽的封建體制下,這些法律條文與救助舉措往往流于形式,如在看似完善的檢校制度中,孤幼所得的財物常常被地方官員中飽私囊,并不能真正落到實處。又如“為貧而棄子者”精心設計的慈幼局也很快“名存實亡”。其他許多法律制度和社會保障制度也與此類似,宋人稱之為“官司行賑恤,不過是文移”[5]。更有甚者,在封建君主專制體制下,即使號稱減免賦役的“善政”,最后也難免淪為加劇百姓負擔的“惡政”,難以走出已經被歷史一再證明的所謂“黃宗羲定律”。
總之,溺嬰陋俗是一個社會問題,然而根子出在體制上。溺嬰也絕不僅僅是社會和法律問題,亦關乎政治和人性。所謂“溺嬰”習俗,不過是“惡政”的伴生物而已。因此,不從源頭上清除“猛于虎”的“苛政”,無論怎樣補救,“溺嬰”的“陋習”也不會消除。縱觀整個封建帝制時代,皆是如此。這也是看似發達的社會保障制度與慘絕人寰的溺嬰風俗并存于宋世的根本原因所在。此外,常識告訴我們,制度設計和制度的實際運行往往是兩回事,尤其在封建官僚體制下,這種問題尤為突出。因此,只有改變腐朽的封建制度,才有可能將各項惠民政策落到實處,才能真正減免民眾的負擔,提高百姓的生活水平,從而在根本上解決溺嬰之類的社會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