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豪橫”到全國“豪橫”

王 彬

(吉林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進入2020年，一系列新的網絡流行語又出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例如：豪橫。“豪橫”作為一個古代的常用詞，現在僅保留于北京土語中。最近又重新被賦予生命力，這是因為電視劇《新世界》的熱播，其中的一句臺詞“你有什么可豪橫的”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隨后該詞在網絡中迅速傳播開，成為2020年的開年流行語。“豪橫”作為形容詞在北京方言中通常是以口語的形式出現，但成為網絡流行語后，該詞語的含義和使用語境都發生了變化。

1.“豪橫”可以在新聞標題中充當獨立語放于句子開頭，用來吸引讀者的閱讀興趣并表示驚訝、出人意料的含義。例如：

(1)豪橫！巴西黑幫不滿政府防疫工作替其強制“封城”：政府不做正確的事，我們就會做。(《中國經濟周刊》2020-3-24)

(2)豪橫！快船引援完勝湖人，現在連球館都“搶”了。(《籃球先鋒報》2020-3-25)

2.“豪橫”作為形容詞可以直接修飾名詞性成分構成定中結構，分為粘合時定中結構(例如(3)-(5))、組合式定中結構(例如(6))。

(3)慣偷凌晨潛入超市盜竊遇上提著菜刀的“豪橫”店主秒慫。(《新京報》2020-3-25)

(4)全球天氣進入“豪橫”模式。(《中國氣象報》2020-3-4)

(5)“跟狗似的”？絕不能慣這種豪橫做派！(《央視新聞》2002-3-20)

(6)“豪橫”的澳籍返京女子被辭退，背后的拜耳是什么公司？(《新浪財經》2020-3-23)

3.“豪橫”還可以直接受副詞修飾構成狀中結構。例如(7)

(7)洋女婿來華拒隔離，社區反讓產婦幼兒搬走，網友：對中國人真豪橫。(《網易新聞》2020-3-25)

“豪橫”這一詞語之所以流行，主要原因在于“豪橫”的含義與使用語境超出了人們的普遍認知范圍。人們通常把“豪橫”理解為貶義詞，認為其有強取豪奪的含義，但是該詞語在網絡中剛流行時通常在積極、褒揚的語境中使用，與人們的普遍認知相矛盾，所以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一、“豪橫”的來源

在《漢語大詞典》中，“豪橫”有三個不同的釋義。1.強暴蠻橫；2.猶豪放，爽朗有力；3.性格剛強有骨氣。[1]

《后漢書·鄧禹傳》中記載“漢世外戚，自東西京十有余族，非徒豪橫盈極，自取災故，必于貽釁后主，以至顛敗者，其數有可言焉”[2]，形容漢代外戚強橫。《醒世恒言·汪大尹火焚寶蓮寺》中記載“汪旦，摘伏發隱，不畏豪橫”[3]，表示不懼怕蠻橫強權。唐代《明皇雜錄》中記載“祿山豪橫跋扈，遠近憂之”[4]，用該詞形容安祿山橫行囂張。明代《菜根譚》中記載“畏小民則無豪橫之名”[5]，形容蠻橫的名聲。清代《嘯亭雜錄》中記載“明太傅擅權時，其巨仆名安圖，最為豪橫”[6]，用來形容安圖驕橫。上述古文中出現的“豪橫”一詞均是“強暴蠻橫”之義。

唐代韓愈在《東都遇春》中道“飲啖惟所便，文章倚豪橫”[7]。宋代歐陽修在《再和圣俞見答》中道“腹雖枵虛氣豪橫，猶勝諂笑病夏畦”[7]。在他的另一首詩《答資政邵諫議見寄二首》中道“豪橫當年氣吐虹，蕭條晚節鬢如蓬”[7]。宋代劉子翚在《出郊》中道“平生豪橫氣，未老半消磨”[7]。上述古文中出現的“豪橫”一詞均是“豪邁豪放、意氣風發”的含義。這說明“豪橫”一詞并非新造詞語，該詞語在古代就作為一種常用詞被廣泛使用，在古代通常被理解為前兩種義項。

第三個義項僅見于京味小說、方言詞典中。老舍在《四世同堂》中寫道“可是他豪橫了一生，難道，就真把以前的光榮一筆抹去，而甘心向敵人低頭嗎”[8]，用“豪橫”一詞形容棚匠劉師傅是個性格剛強、有骨氣的江湖人。徐世榮編纂的《北京土語辭典》(北京出版社，1990年)中也收錄了該詞語，徐世榮對“豪橫”的解釋為“形容硬漢不屈服的氣概”[9]。可見當“豪橫”被理解為第三個義項時，是一個方言詞。這說明古語詞“豪橫”隨著時間的推移，使用范圍在逐漸縮小，后來僅限于在北京話中使用，慢慢演變為北京方言詞匯。如今網絡中頻繁出現的“豪橫”含義與其方言義關系密切。“豪橫”一詞屬于古代詞匯在北京方言中保留生命力，最終進入大眾語的現象。

二、“豪橫”的語音變化與詞匯化

“豪橫”一詞進入北京方言并固化下來后，不僅語義發生了變化，語音也發生了變化，主要表現在“橫”的語音上。《現代漢語詞典》除了對“豪橫”的釋義外，還明確表明當“豪橫”語義為強橫、仗勢欺人時，“橫”讀四聲；當其為方言詞，語義為“性格剛強有骨氣”時，“橫”讀為輕聲。[10]

北京話是漢語發展變化最快的方言，在北京方言中,語音的輕重變化是一種極為重要的語法手段,在北京方言中重音輕化現象十分明顯。“豪橫”在進入北京話后，輕重音格式由“重重”變為“重輕”并逐漸固定，把“豪橫”輕聲化是熟稔的表現,老資格的詞才有可能成為輕聲。輕聲也是對一個雙音節整體詞化的認定。[11]

詞匯化在語言很多層面都有反映。語音層面上一般表現為“聚結”，即語音片斷的消失或聚結。[12]因此“豪橫”在北京方言中的輕聲化現象是其詞匯化的表現。Packard提出區分復合詞詞匯化程度的五個范疇,按照由低到高的順序把復合詞的詞匯化等級分為五個層次:常規詞匯化、隱喻詞匯化、弱語義詞匯化、弱語法詞匯化和完全詞匯化。[13]其中“隱喻詞匯化”指復合詞構詞成分中的一個或者兩個失去它們原來的語義而獲得新的比喻意義,但原語法關系則保持不變。[14]“豪橫”一詞本義是“強暴蠻橫”，進入北京方言后，其語義演變為“性格剛強有骨氣”，投射的范圍進一步縮小,詞語和詞義之間構成隱喻。雖然該詞的語義發生變化，但是在語法層面“豪橫”一詞仍保留著其詞語之間的語法關聯,即兩個形容詞并列組合構成聯合關系。由此可見，“豪橫”一詞的詞匯化過程屬于隱喻詞匯化。

三、褒義語境中的“豪橫”

隨著“豪橫”這個詞語被廣泛應用后，“豪橫”一詞的語義也開始泛化。剛出現在網絡中的“豪橫”是用作褒義的，其語義偏重于構詞成分“豪”。如今泛化出“霸氣、厲害、出色”等含義。例如：

(8)孫子用快手記錄百歲豪橫奶奶，半年多吸粉近80萬。(《環球網》2020-3-23)

(9)海淀事兒丨就是這么“豪橫”！贊！(《海淀公安》2020-3-26)

(10)10億終生免費保養，70元包牌包稅包險，捷途X70M就是豪橫(《大俠上車》2020-3-24)

表示大方、有錢、出手闊綽等含義。例如：

(11)劉泳希:山東婆婆買“三金”太豪橫,追求粗、大、重,誠意十足!(《大鵝娛樂》2002-3-24)

(12)女司機“豪橫”5千塊找代駕挪車，老師傅一看懵了：給1萬也干不了(《車談精選》2020-3-26)

(13)50歲“劉能”曬照意外曝光豪宅，古董擺件隨處見，奢靡座駕太豪橫。(《百草娛樂》2020-3-26)

表示驚奇、難以置信等含義。例如：

(14)全球“最豪橫”的國家，埋有地雷超2300萬枚，卻還有無數游客涌入。(《小世界大玩法》2020-3-25)

(15)豪橫！援鄂醫護隔離房內擼串涮火鍋，酒店24小時供應溫泉水。(《鳳凰網》2020-3-25)

如今用做褒義的“豪橫”是由北京方言中表示的“性格剛強有骨氣”等含義引申出來的。呂叔湘先生曾經說：北京話是一種方言，但是北京方言詞不同于別的方言詞，它有更多的進入普通話的機會，包括文學作品和非文學作品。北京具有特殊的文化優勢，“豪橫”就是在“京味”作品中使用，并在北京等局部范圍內傳播開，最終借助以北京文化背景為依托的電視劇《新世界》擴展到全國的。

四、貶義語境中的“豪橫”

當社會中發生某些大事件時，與其相關的部分語言就可能被廣泛傳播與使用，成為網絡流行語。例如：打醬油、豪橫等。“豪橫”一詞剛在網絡上流行時是以褒義詞的姿態進入大眾視野的，由于我國爆發“新冠肺炎”，大部分中國人都響應國家號召積極抗擊疫情，但是存在小部分人不按國家要求去做，甚至一些人與疫情工作人員發生沖突。這一系列事件發生后，網民們開始用“豪橫”一詞形容“蠻橫的、不講道理的”人，用于對他們的諷刺、貶低，甚至表示出暗爽的含義等。例如：

(16)又一“豪橫女”栽了，哪里來回哪里去！(《遼沈晚報》2020-3-25)

(17)澳籍歸國“豪橫女”，注銷居留許可、限期離境！(《北京石景山區委宣傳部》2020-3-20)

(18)回國女子“豪橫”大鬧重慶機場，官方：從哪來回哪去！(《教育達人》2020-3-24)

隨著“豪橫”貶義色彩用法的出現，該詞貶義色彩的適用范圍也在逐漸擴大，不僅用于形容在疫情中出現的違規人員，還用于形容社會中出現的不遵守社會規則的人員。例如：

(19)豪橫奔馳女醉駕被查,謾罵交警,回懟群眾:我樂意,我就這么牛。(《寬度視覺》2020-3-26)

(20)又一個豪橫的奔馳女？酒駕被查辱罵交警引圍觀，交警強制執法獲贊。(《小sa聊文化》2020-3-24)

在疫情中被廣泛使用，用于形容社會中蠻橫的、不講理的人的“豪橫”的貶義含義是由其褒義含義引申而來的，其語義偏重于構詞成分“橫”。“豪橫”貶義含義的泛用是內外部兩個方面的原因造成的。內部原因是“豪橫”的貶義用法與其文言義較為接近，符合大眾的普遍認知，較易被人們所接受；外部原因是在疫情中一系列違規事件與抗法人員的出現，人們用“豪橫”一詞暗諷這一類人，隨后逐漸在社會中傳播開來。

雖然“豪橫”一詞有褒貶兩層含義，但人們在看到“豪橫”時并不會造成誤解。因為句子的意義是由更大語言環境和認知環境決定的，而且隨著語篇的展開，受話者會不斷修正自己的理解。[15]所以在理解“豪橫”的語義色彩時，認知主體會先從整體語境入手，去分析整個句義的褒貶，為了適應語境，認知主體就會主動識別“豪橫”在該語境中的感情色彩。

五、小結

在互聯網飛速發展的今天，地域差別在日益縮小。大部分的方言詞借助網絡進入大眾視野后，作為網絡使用主體的年輕人抱著獵奇的心理開始使用并傳播該方言詞，由于大部分方言詞語具有很強的表現力，特別能代表某一類人群的個性，具有很強的傳播力。所以在網絡中迅速傳播開來使其成為了網絡流行語。“豪橫”這個詞的流行，就生動的體現了北京方言詞的特色。“豪橫”作為一個同時兼有褒貶兩種感情色彩的詞語，其語義隨著人們的使用還在繼續泛化，其適用范圍仍在擴大。“豪橫”一詞的流行與中國的疫情事件密切相關，該詞用作褒義表明了中國人民在抗擊疫情中樂觀積極的精神，用作貶義表明了中國人眾志成城抗擊疫情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