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占山將軍致國聯調查團通電

范國平

（作者系復旦大學歷史學博士，季我努學社社長）

1932年4月15日，馬占山將軍致電國聯調查團。當時國聯調查團正逗留在北京與張學良及平津各界展開會晤。馬占山將軍在東北獨撐危局，作為黑龍江省主席，艱難地守土抗戰。馬占山將軍與日寇虛以為蛇，曾參與了一系列偽滿洲國的籌建活動，因此深知偽滿洲國建立的內情。他的這封電報具有重大的歷史價值。全文照錄如下，以為史學界之參考。

一、通電全文

北京飯店國聯調查團李頓委員長暨各委員勛鑒：

查自滿洲人民與我漢族混合三百年來，居處相安無事，政治、文化、習俗、語言、宗教，莫不相同。故一九一零年之政治革命雖將清政府推倒，改制共和，而漢人與滿人之間不特無絲毫仇恨之表現，抑且滿人與漢人名辭上之分別，亦隨之而消滅于無形。

此固世界人士略明中國情勢者所共見共聞，當非占山一人之私見也。故所謂滿人與滿洲者，已成為歷史上之名辭，決無引用于今日之價值。而日本必欲據為奇貨，竊用此字典上之陳舊名辭，以分裂我民族，割據吾土地。

不圖于二十世紀之文明世界，尚有藐視國際正義、慘無人道之行為，誠為破和平之導火線也。夫國聯盟約第十條，有聯合會會員擔任尊重并保持所有聯合會的會員之領土完具之規定。又一九二二年《華盛頓九國條約》有保證中國領土行政之完整及東三省門戶開放與機會均等各規定。此皆不便于日本并吞東三省之企圖，乃假借民族自決之名義，用綁匪手段強劫遜帝溥儀自天津挾赴旅順，又威迫利誘原有東三省之官吏，以演成其一幕滑稽劇。溥儀曾于途中屢次仰藥自殺，均為監視之日人所發覺而阻止。求死不得，是其所處之境遇，亦云苦矣。

占山奉國民政府命令，充任黑龍江省政府主席兼任東北邊防軍駐江副司令官。凡黑龍江之省防，占山責無旁貸。乃自客歲九一八事起，日軍先后占領遼吉兩省，后蓄意圖黑。以修復嫩江橋為名，偷襲吾軍。占山當即身列前線，力圖自衛。互相以炮火周旋者，計約二周，卒以器寙彈盡，退守海倫。

而日本軍司令部屢次遣人來，謂遼吉兩省軍政當局現已議定組織三省新政權辦法，俟新政權成立，日本即當退兵，決無干涉內政之意。今將黑龍江一省為鯁，致陷全部于杌隉不安之境，請以三省治安為重，即日回省，黑龍江政權無條件交還至省后，日軍即時撤退等語。同時并有遼吉兩省偽長官由日本授意，派人來言，謂新政權確系獨立性質。因即允予回省，藉以查看情形再行定奪。

詎進省后，日人以堂堂國家罔顧信義，頓食前言，不但一兵未撤，轉欲利用三省一致為名，成立一偽國家，以為實行侵吞之梯階。于是政務委員也，黑龍江省長也，陸軍總長也，偽命稠疊而至。占山得借此，窺暴日之肺腑、偽國之真相，以供獻于吾維持世界和平、主張國際公道、當世唯一機關之貴會，是亦不幸中之大幸也！茲將一月以來占山實地經歷之日記摘要，披露于貴調查團之前。以資參政，幸垂覽焉。

二月十六日，勉徇日人要求乘飛機赴遼會議。

二月十七日，晤本莊繁。據稱，日軍已占東三省大部，僅黑龍江及吉林之一小部分絕難抵抗。請與日人合作。是晚，在趙欣伯宅開會。凡占山所提取消偽國（漏字，筆者所添）家產生之方案，竟被日方坂垣嚴詞拒絕。是日，會議無結果而散。

二月十八日，托病乘車返海倫。旋據趙仲仁報告，十九日，日軍司令部令張景惠成立新國家籌備委員會，又迫張景惠、趙仲仁率同遼吉黑三省由日人賄買之偽代表十二人，同赴大連，敦請溥儀為偽執政；并授意溥儀三次推辭代表，三次敦請始完使命。

三月八日，日人復再三邀赴長春。占山本擬讬故推諉，又恐轉生猜疑，不得已赴長春迎接溥儀。

九日，溥儀就偽執政職，一切儀節均由日人主持，傀儡登場，此之謂也。最可恨者，是日，本莊繁來長監視溥儀就職，默令溥儀必須恭往車站迎迓。經一再俯請，稍留體面，始勉允由偽國務總理鄭孝胥代表趨見本莊。實以統監自居，其所謂共存共榮者，完全欺騙之伎倆也！

三（原文為四）月十日，日方由駒井、坂垣持日軍部命令，開偽國務會議。同時，并發表滿洲偽國政府總務廳長由日人充任，掌管各部一切實權，凡不經該偽廳長簽字蓋章，一切政令不得執行。

三月十一日，大佐參謀坂垣、偽總務廳長駒井在偽國務會議席上聲稱，日政府原擬在新政府及各偽省府官員中參加半數，現經極力減少，僅在長春新政府加入日人百數十名。又稱日人住居東三省者，即屬新國家國籍，凡一切公權均與滿人一律享受，至是否脫離日本國籍，自有權衡，他人不得過問。當派定遼吉兩省，應由日人充任之總務廳及警務廳廳長，掌管各該省暫切實權，凡不經其簽字蓋章，一切政令不得施行。并決定黑龍江省暫緩三月派定。

三月十六日，本莊繁來齊齊哈爾，并視察大興陣地。于途次談話：一、日本全國已具決心，寧拼任何犧牲，決不放棄東三省；二、無論何人有反對新政府者，當由日本軍隊負完全掃滅責任；三、如有任何第三國出面干涉，已下與之宣戰最后之決心；四、關于一切政令，自可按步進行，惟須經過駐在地之日本軍部及特務機關許可，方能執行。

又偽國務院議決：一、則全數沒收，若民戶畝數較多者，則以官價收買其半數；其未經出放者，悉數收歸偽國所有，以備日政府移民之用。二、呼海鐵路為黑龍江省糧運之樞紐，日人與張景惠訂約以十分之一代價——三百萬元強迫抵押，訂期五十年，實不異于永久占領。恐占山不承認，商補簽字，雖經嚴詞拒絕，近又向偽國交通部強迫進行矣。三、籌設偽國家滿洲銀行，仿朝鮮銀行之辦法，以為操縱金融、吸我脂膏之企圖。又摧殘我學校，侵略我文化。凡學校，除駐兵外，將我原有部定各級啟發愛國之教科書悉加刪改，參以親日意旨，以盡其消滅我民族之能事。

又駐哈特務機關長土肥原及鈴木旅團長曾聲稱：日本既得東三省，一俟軍費充足，即將憑之以為作戰之策源地，始能北侵蘇聯，東抗美國，漸及其他各國。

以上為占山所親歷事實之經過情形。

現遼、吉二省各縣均派有日人兩名，辦理特務事宜，凡事不經其許可者不能執行。所有東三省報館、電報、電話均由日人背后主持，而報紙除順從日本意旨外，實無真正之輿論。

現因貴調查團行將東來，日人對于知識階級分子均予警告，凡有不利于日本之言論者即予以斷然之處置；凡有反對日本之人，均被日人在黑夜間闖入家中逮捕殺害，并警告其家人，如泄漏即同樣對待。如閻廷瑞、張奎恩等悉遭毒手，即其明證。所謂東三省慶賀偽國成立之民意，

均系日人偽造。現又收買無賴奸民宣傳其德政。以上為占山調查所得之事實。

茲聞貴調查團業已辱臨吾國，占山為救國計，遂決然冒最大之危險，設計自日軍嚴密監視下之齊齊哈爾潛來黑河，執行黑龍江政府職權，一切政務秉承中央照常進行。用將滿洲偽國組織之實情顛末，特奉使命來華之貴調查團及世界欲明此事真相人士之前。

茲敢以十二萬分之誠意立誓宣告曰：吾東三省實無一人甘愿脫離本國之外生存者，即今從事于偽政府之官吏，均被日軍嚴重之監視，已失去其自由。務請貴調查團對于此層特別注意，加以實際之調查，以作實際之報告，則世界人類和平之前途方得保障，貴調查團之有功于世界人道亦得永垂不朽焉。

再占山尤有進者。客歲秋間，吾華僑在朝鮮被殺死者數百人，財產損失數百萬，吾國政府何嘗藉口于保僑，遣一兵一將入朝鮮？今年以來，日僑在吾國境內并未發生若何危險，而該國政府竟藉兵保護僑民生命財產，悍然出占我東三省，攻擊我淞滬。兩相比較，世界主持公道者自有公論。且日本僑民遍于五洲各國，倘該國政府有時亦藉口保護僑民利益，派兵遣將，侵略其僑民所在地，則吾實為世界和平危焉。尚祈貴調查團三思之！

除逕電日內瓦敝國顏代表外，特此通告。

順頌公祺。

黑龍江省政府主席馬占山印

發于黑河

二、對馬占山將軍通電的分析

在李頓調查團達到東北之時，馬占山將軍剛剛重新豎起抗戰大旗不久。面臨日寇和偽滿洲國的偽軍的壓力，馬占山被迫于1932年2月降日，出任黑龍江省偽省長，并于1932年3月出任偽滿洲國的軍政部長。在出任偽職期間，他借口不識字，拒絕在各種賣國文件上簽字，并利用手中的權力，秘密籌集了大批戰爭物資及錢款，秘密送往黑河。4月1日，他以檢閱部隊為名，離開齊齊哈爾，于7日抵達黑河，通電抗日，擔任黑龍江省抗日救國軍總司令。隨即他聯合李杜、丁超、馮占海等抗日將領，制定了聯合進攻長春、哈爾濱、齊齊哈爾的作戰計劃。馬占山將軍對于李頓調查團的到來寄予厚望。國聯調查團收到他的通電的時間是4月15日。

馬占山將軍在通電中開宗明義地向國聯調查團指出，滿族和漢族早就融為一體，日本所謂“滿人和滿洲”已經成為歷史名詞，為分裂中國，日本拋出這兩個概念，實施侵略圖謀。隨即馬占山將軍強調，日本侵略中國東北三省，違背國聯盟約和《九國公約》，妨害中國領土與主權完整，打破了東北三省門戶開放和機會均等的國際原則。日本為了吞并東三省，炮制的偽滿洲國更是傀儡政權——廢帝溥儀是日本誘騙到旅順的，途中曾多次服毒自殺，被日本特務阻止。東北三省附逆官吏都受到日軍的控制和威脅。

隨后，馬占山將軍回顧了自己自江橋抗戰以來的經歷。他從九一八事變起，擔任黑龍江省政府主席兼東北邊防軍駐黑龍江省副司令官，在江橋奮起抗戰，彈盡援絕，退守海倫。日軍和偽政府軍政官員輪番上陣，對其實施誘騙。日本關東軍司令部多次派人傳達信息：日軍待東三省新政權建立后，將全部撤退。馬占山回到黑龍江省會齊齊哈爾后，陷入日軍陷阱，日本關東軍“頓食前言”，不僅不撤軍，還積極扶植偽滿洲國成立，并迫使馬占山將軍就任偽黑龍江省省長、偽滿洲國“陸軍總長”。馬占山將軍毅然反正，并趁李頓調查團前來東北調查之機，用自己的親身經歷揭露日本戰爭暴行和偽滿洲國真相。

他用日記的形式，將自己從1932年2月16日至3月16日的主要與日本接觸的經歷及感悟和盤托出。2月17日，在漢奸趙欣伯住宅舉行的日偽聯合會議上，馬占山提出取消偽滿洲國方案，被日方代表班垣征四郎拒絕。從3月10日，他開始揭露日本控制偽滿洲國的各種政策，如日本官員擔任偽滿洲國政府要職和各省政權的總務廳和警務廳廳長，掌握一切實權。如無日本實權官員簽字，偽滿洲國一切政令不得實行。日本關東軍司令本莊繁、日軍駐哈爾濱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和關東軍第8師團第4旅團旅團長鈴木美進少將，都公開表示，絕不放棄東三省。本莊繁宣稱，如第三國干涉，日方將進行宣戰。土肥原和鈴木宣稱：日本將把東三省作為戰爭策源地，作為“北侵蘇聯，東抗美國，漸及其他各國”的基地。

最后馬占山將軍向國聯調查團揭露偽滿洲國的實情：日本控制一切對外傳播通道——報館、電話、電報均由日人在背后主持。如東三省人民發表不利于日本的言論，將受到日本的“斷然處置”——日本軍警會在夜間闖入“反日分子”家中，將其逮捕殺害。所謂東三省人民歡迎偽滿洲國成立，宣傳日本和偽滿洲國的“德政”，都是日本一手偽造的。

馬占山呼吁國聯主持公道，用兩個國民政府“維護”國際和平的事實反駁日本的言論。日本在朝鮮縱容朝鮮人殺害數百名華僑，無端攻擊淞滬，中國政府都沒有采取同樣的報復手段。他告誡國際聯盟，如不制止日本的侵略行為，日本會成為世界和平的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