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興義
在當今檔案領域,檔案對集體記憶的建構、維護和傳承已成為廣泛共識,“一些檔案學者專注于檔案記憶理論研究,從不同視角和層面探究檔案在集體記憶建構與傳承中的功能與實現機理,豐富了中國檔案學的理論思想”[1]4-8,而且各級各地檔案機構也紛紛開展了“記憶工程”項目,對于挽救、保護、傳承集體記憶也起到了重要作用。至于這類“記憶工程”所采集的史料能否稱作“口述檔案”,業界已有很多討論和爭鳴,筆者在此不作論述,而是更希望以高校為例,從社會學的理論視角來探討口述檔案采集的價值和意義。
從目前對檔案的定義來看,檔案的形成主體包含了一切國家機構、社會組織和個人,但在管理實踐中,各檔案保管機構所管理的檔案絕大部分是國家機構或社會組織在履行職責中形成的,因而帶有濃厚的“官辦”色彩,而且在擬定歸檔范圍時,多是從宏觀的角度來確定,是否對國家和社會具有保存價值成為其衡量的標準。這就必然導致了館藏檔案是從宏觀角度的外視角對歷史事件的記錄,表現出的是一種宏大敘事方式。而口述檔案的采集則轉到了敘事者所處的內視角,是以“我”的所做、所見、所聞來引導敘事,是一種自下而上看歷史的個體敘事方式。這種轉變對傳統檔案工作思維、方式、方法都是一種刺激,將催生一些新的檔案事業發展思想和理念,當然也必然會引起許多爭論。
所采集的口述檔案是否具備真實性,這是人們對口述檔案采集工作的最大質疑。但筆者認為,不論是從哲學、社會學等理論層面,還是從實踐操作層面,口述檔案都具備客觀真實性。馬克思主義哲學觀認為,物質決定意識,意識不過是客觀事物在人腦中的反映,即便是虛構的牛鬼蛇神,也一定能在物質世界中找到根源。從這個角度來看,個人的口述檔案雖然具有主觀性,甚至不排除虛構或歪曲事實的成分,但也不能否定它的客觀性,“口述史的客觀性最淺顯的表述,是任何個體的口述史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被訪者所親歷的時代進程和社會狀況,以及親歷者本人在時代及其變遷下的個人經歷、體驗與反省”[2]10-23。從社會學角度來看,口述史是集體記憶的主要表征形式,“它雖源自個體的口述或記憶,但它并不是個人經歷或個體記憶的簡單之和,它一經形成就有了自己的特點和功能”[3]10-23,即它具有社會實在性。敘述的個體作為集體的一員,他必然受到集體的塑造和制約,在個體記憶的保存中,與集體價值觀相吻合的部分會不斷被強化,即“記住”,而與此相反的部分則會不斷被弱化,即“忘卻”。因此,即便是個體的記憶,也是受社會環境的影響和制約的,反映的必然是社會發展的狀況,而不是完全的“主觀臆想”,即便這種反映只是社會發展的某一個方面。從實踐角度來看,口述檔案的采集是一項系統工程,不僅僅是采集某一個人的記憶,而是涉及同一群體的不同成員的口述檔案采集,眾多人的個體記憶互相比照印證,顯現出豐富性和確切性,能在很大程度上再現歷史。
敘事方式的轉變必然導致所形成的檔案內容的變化,在宏大敘事方式下形成的檔案構建了反映社會總體運行狀況的“大”框架,而在個體敘事方式下形成的口述檔案則是支撐這種宏觀框架的“小”結構。在傳統的檔案管理條件下,保“大”棄“小”是不得已而為之,而在現代信息技術環境中,則應當做到“大”“小”兼顧,個體敘事的口述檔案以其豐富性、生動性的特點,能夠使歷史記憶變得更加立體和鮮活,從而使歷史事件變得更加可知可感,這也應當是檔案存在的終極意義。而且從當前我國檔案資源體系建設的總體戰略來看,口述檔案的采集也是符合其“全”和“新”的建設要求的。
個體的記憶未被采集前,它只存在于個人的腦海中,供私人回味。一旦被采集,從功能的角度來說則發生了質的變化,它不僅僅屬于私人的回憶,而是成為其他人了解歷史事件的一種契機,同時也是作為集體的一員,將個體的思想置于集體記憶的社會框架內,對“過去”的一種重新建構。因為“對于每個印象或事實而言……它與我們來自社會環境的思想聯系在一起……人們一旦講述了一些東西,也就意味著在同一個觀念體系中把我們的觀點和我們所屬圈子的觀點聯系了起來”[4]94,因而口述出來的個體記憶是集體記憶的一部分。
口述檔案的采集工作則在個體記憶功能的由“私”轉“公”上發揮著轉換器的作用。“盡管集體記憶是在一個由人們構成的聚合體中存續著,并且從其基礎中汲取力量,但也只是作為群體成員的個體才進行記憶”,“每一個集體記憶,都需要得到在時空被界定的群體的支持”[5]39-40。高校口述史料的被采集人是學校重大事件的親歷者、親見者、親聞者,他們的人生歷程往往與學校的發展歷程高度重合,是植根于學校這一特定群體中的個體,他們的個體記憶是在學校這一特定社會環境中形成的,對他們個體記憶的采集,是借助個體利用群體情境去記憶或再現過去,從而實現對集體記憶的建構和維護。
而這種功能強化的質量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口述檔案采集的質量,從社會心理學方面來看,合適的口述檔案被采集人選往往是年齡比較大的見證人。“通常,老年人不會滿足于消極被動地等待記憶的復蘇。他們試圖使記憶更加精確,他們會詢問別的老人,細查以前的文章、信件;尤其重要的是,即使他們不打算把記憶變成書面的文字,他們也要講述自己記憶的內容。”[6]84在口述檔案采集對象的選擇上,往往會選擇高齡老年人,一方面基于他們是歷史事件的親歷者、親見者、親聞者,而且隨著他們離開工作崗位的時間越長,受外部的制約也相對越少,越能夠客觀地講述歷史事件;另一方面,他們也更具有講述歷史的主觀意愿,樂于將其個人記憶進行分享、保存和傳承,因此也更配合口述檔案的采集工作。尤其是對高校來說,職業特點更加強化了他們分享、保護和傳承記憶的動機和行為,這對于高校口述檔案采集工作的開展是十分有益的。
從表象來看,口述檔案采集工作的出發點是保存、傳承和延續集體記憶,但實質上其目標設定的落腳點應當是建構群體認同。
在社會學研究領域,群體認同是“個體基于自身與群體關系的評價,將自己歸于社會中某一群體的過程,從群體間的相互交往、頻繁接觸中發現‘我群’與‘他群’的差異和區別,從而進行社會類化、編號或者貼標簽和符號化”[7]306。群體認同的成功建構對于個人融入群體生活,維護個人的本體性安全,防止本體性焦慮,確立生活和道德的方向感等方面均有重要作用,同時也是延續群體的凝聚、維持群體存在的根本。
群體認同的建構主要是依靠群體的集體記憶來實現的。“集體記憶是人的一種社會行為和活動,這種行為建立在人類記憶功能的基礎之上,對人類群體認同的形成也發揮著潛移默化的作用。”[8]121-148“它不僅僅是在傳達一種群體共同的認知,也在共享和傳播一種群體的價值觀和情感取向,在特定的互動范圍之內,這些群體認知指引著成員的行為和體驗,并借用情感認同力量來維持和組織群體成員。”[9]121-148因此,集體記憶是建構群體認同的中介和橋梁,它通過型塑群體成員的價值觀和引發個體的情感共鳴,從而使整個群體得以凝聚和延續。
口述檔案采集工作不僅是要將集體記憶保存起來,更重要的是通過傳播集體記憶來喚起群體的認同。“群體選擇合適的敘事方式,能夠維護群體內部穩定,為群體角色提供合理解釋,形成合乎群體需要的群體文化傳統”,“只有在特定的敘事系統內,群體間的經驗和記憶才能被理解、被共享”[10]9-14,通過選擇合適的敘事系統將群體傳統即群體的集體記憶傳播開來并傳承下去,才能喚起群體認同,從而引導群體的正向優化發展,增加群體的凝聚力。而口述作為一種敘事方式,它從個體成員的普通視角對歷史事件進行活態再現,并通過情感、語氣等營造出一種現場氛圍,往往很容易引起群體成員的同理心,能刺激更多群體成員進行回憶,使集體記憶得到強化,使群體凝聚力和歸屬感得以增強,從而更好地發揮集體記憶建構群體認同的中介和橋梁作用。除此之外,對口述檔案的整理、保存的過程,也是對集體記憶和群體認同的一種固化過程,口述檔案也因此成為建構群體認同的重要工具。
作為一所高等學校,在長期的發展歷程中,必然會形成獨具特色的辦學理念、行為規范和校史文化,我們稱之為大學精神,這種精神對每一個成員都會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力和規約力,而每一個成員在生活和工作中也都會響應這種精神的感召力。這種大學精神就是一個學校的集體記憶,它一代一代地被形塑和強化,維系著成員之間的緊密聯系,增強了全體成員對學校的認同感。但在現代辦學實踐中,提升辦學質量的關鍵在于打造高水平的師資隊伍,在人才競爭加劇、人才流動頻繁的現實壓力下,一方面,要增強向心力以維持已有的優秀人才不流失;另一方面,要增強吸引力以延攬更多的名師大家加入,除了在物質層面做文章外,更應當在精神層面下功夫,即要不斷建構高校的集體記憶,通過集體記憶的建構,加強師生員工對學校這個集體的認同。在高校中開展口述檔案的采集工作,就是要通過每一個“我”的個體敘事構成“我們”的集體故事,形成共同的集體記憶,通過這種集體記憶的傳播和強化,讓每個個體都能找到情感共鳴,從而使大學精神得到延續和傳承,使大學發展獲得源源不斷的內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