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醫銘
據國家統計局調查顯示:截至2019年年底,我國65 周歲以上的人口上升至1.7 億人,占人口總數的12.6%,僅在2019 年這一年中,65 周歲以上的老年人口數就增加了900多萬。〔1〕按照聯合國對于一個國家是否達到老齡化所定的標準,我國已經進入老齡化社會,且呈現出老齡人口基數大、老齡人口增長快的特點。在人口老齡化的背景下,空巢家庭的大量出現和老年人精神需求的日益增加,使老年人的精神贍養問題成為引發社會關注并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對老年人進行精神贍養既是子女的基本道德義務也是社會主義道德的要求,且與物質贍養相比,精神贍養具有更為突出的倫理特性,因此,從倫理視角出發,分析我國老齡人口精神贍養的倫理困境并尋求解決之道,有著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一般來說,精神贍養是指在滿足老年人物質需求的基礎上,家庭中的子輩關注老年人的精神生活和心理健康,使老年人獲得人格尊重和情感慰藉,從而幸福、安然地度過晚年。精神贍養的要求古已有之,《禮記》載:“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孝子之養老也,樂其心,不違其志。”其中強調子女孝養父母不僅要滿足父母的經濟需求,同時要從心底尊敬父母,在行動上維護父母的名聲、順從父母的志趣。在傳統社會中,承擔精神贍養義務的主體主要是家庭中的子女、后輩,但是在現代社會中,隨著傳統倫理觀念的轉變、養老模式的多元化和社會保障體系的逐漸完善,精神贍養儼然從家庭責任上升至社會問題,它以滿足老年人的精神需求為主要依歸,需要家庭和社會的協同努力。北京大學人口學教授穆光宗指出,“家庭養老功能的弱化因為少子化、高齡化、空巢化和城市化而加劇了,當今家庭精神贍養糾紛增多已是不爭事實。所以,完全依靠家庭養老并不足以解決老年人的精神贍養問題。社會養老一個十分重要的功能就是精神贍養”。〔2〕這反映出精神贍養逐漸社會化的一個趨勢,在這種趨勢下,精神贍養問題不僅關乎老年人的權益保障,也關乎無數家庭乃至社會的和諧安穩。
精神贍養有著重要的倫理價值。其一,精神贍養體現著人道的價值追求。與滿足物質需求的物質贍養相比,精神贍養具有更為突出的倫理特性,如它關涉到代際關系和人際情感關系的處理,反映出社會的精神風貌特別是年輕一代的道德進化程度。在幾千年前,孔子就曾指出要通過孝敬老人將飼養牛馬與贍養老人區別開來,“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3〕贍養老年人要符合人的特性需求,這體現出古人道德意識的覺醒。在今天,呼吁家庭中的子輩在時間、情感和精力上對老年人付出,社會成員凝聚尊老、敬老的道德共識并將其付諸實踐,仍然是社會文明的重要體現。人的成長是一個連續的過程,人在老年階段仍然有存在的獨特價值,家庭和社會應當維護老年人的尊嚴,保障老年人的自由,使其安度晚年。
其二,精神贍養彰顯了道德主體的道德自覺。重視精神贍養體現出人們對優秀傳統道德的自我認同。孝親友善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古人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4〕既表達了孝親的訴求,也表達了在社會中傳遞友愛的大同觀念。這些優秀傳統道德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在今天仍然應當被予以重視。同時,不同時代的精神贍養有其自身特點,豐富傳統“孝道”的內涵,對傳統的孝文化進行批判繼承,注入平等、互助等新觀念,譜寫好新時代的精神贍養故事,有利于將向上向善的民族精神更好地傳遞下去。
其三,做好精神贍養,有利于維護家庭與社會的和諧穩定。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越來越多的老年人能夠具備經濟上的自養能力,他們能夠依靠自身的力量來滿足自身的物質需求,但是卻無法依靠自身的力量來滿足精神的需求,因為親情、友情等精神情感的獲得需要在友好、善意的人際互動過程中實現。然而在老齡化的社會中,中青年一代承載了更多的社會責任和社會壓力,家庭中普遍存在的“421”類型家庭格局(一個家庭中形成了一對成年夫婦要應對4 個老人和1 個孩子的家庭格局)也加重了其贍養負擔,承擔多元社會角色的成年子女在投入繁忙的工作還是陪伴父母的選擇中,往往陷入倫理抉擇的困境中。在社會生活中,頻頻爆出的“老年人碰瓷”“老年人道德綁架”事件,大大破壞了老年人群體的形象,以致許多人“談老色變”,年輕人一方面出于人道關懷想去幫助、關愛老年人,但另一方面又往往因為害怕遭受財產損失、精神打擊而對老年人敬而遠之,這使社會層面的精神贍養實踐也陷入一種困境中。精神贍養所遭遇的種種困境制約著精神贍養的落實,折射出現代社會中存在著親情淡化、公德淡漠、個體人格缺失等“道德滑坡”現象。針對這些現實具體的問題,尋求解決的辦法,有利于使老年人擺脫孤獨、寂寞的精神困擾從而安度晚年,同時也有助于社會中形成尊老敬老的風氣,形成和諧的社會氛圍。
倫理困境,從廣義來說,“包括了社會倫理生活中從倫理關系到倫理觀念以至于道德行為等方面存在的一切矛盾和沖突,它是一個多維度、多層面的存在狀態”。〔5〕進入到現代社會中,人們常常身兼多種角色,并處在多元文化、道德之間,因而也常面臨著多重價值困境,在道德生活上呈現出一定的“悖論性與悲劇性”。人口老齡化的加劇,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代際關系、倫理觀念和人們道德行為方面的矛盾和沖突,這些倫理問題在精神贍養方面也有所體現。
其一,精神贍養的格序不清晰。在傳統社會中,傳統倫理導向下的精神贍養有著有序的格局,就是在家庭中子女本著仁愛之心對父母有孝有親,進而在社會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形成敬老的社會風氣,年輕一代對老年人有情、有敬,老年人群體在家庭和社會中有尊、有樂。然而,在家國同構的傳統政治體制下,精神贍養主要是以孝道為支撐的晚輩對長輩的單向性義務,強調的是“老人本位”下晚輩對長輩的奉獻甚至犧牲。在現代社會中,隨著人們主體意識的覺醒和社會轉型的影響,代際平等的觀念逐漸代替了“老人本位”的代際理念,這是時代思想的進步,但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親老、尊老”觀念的弱化。當今社會的年輕一代追求自由、平等的生活,多與父母分開居住,只有在假期才回家探望父母,父母所享受的精神贍養很少。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父輩可傳承的生存資源和信息資源逐漸減少,子輩與父輩間資源交換的平衡被打破,代際均衡關系脆弱,這也加劇了老年人的邊緣化。新的代際觀念沖擊了傳統的代際觀念,但較完備的新價值體系尚未形成,在新舊道德觀念皆產生影響并相互沖撞的情況下,精神贍養以孝道為支撐,延伸至社會關懷的傳統格局被打破,精神贍養呈現出家庭贍養缺位、社會贍養不足的無序狀態。精神贍養的格序不清是由多種因素所導致,除了現實多元倫理道德間的沖突外,我國家庭功能的弱化以及社會保障體制的不完善也是導致這種狀況產生的重要原因。
其二,精神贍養呈現出去情化的趨勢。“去情化”,主要指子女在贍養父母的過程中缺乏對父母的情感關懷。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人與人之間的競爭加劇,這使子女們不得不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于職場和社會生活中,這大大地增加了養老的機會成本。隨著醫療衛生水平和生活水平的提高,老年人的平均壽命也增長,家庭中需要贍養的老人數量也相應在增加,這又增加了養老的時間成本和心理成本,雖然年輕人意識到關懷父母、陪伴父母的重要性,但是在實踐上卻有諸多困難。子女們常常陷入“孝順子女”與“職業人士”的角色沖突中,許多人采取物化的方式提供精神贍養,如為父母購置電視機等娛樂產品、為父母購買寵物等,作為自身情感關懷不足的彌補,但是這仍不能滿足老年人渴望親情和陪伴的情感需求。除了生存壓力之外,生活方式的多樣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代際關系的疏離,在網絡高度發達的今天,網絡為家庭成員提供了新的交往和溝通平臺,這也在客觀上造成了家庭成員情感交流的缺失。在社會公共生活中,“去情化”表現為“道德冷漠”。城鄉中的一些智能方案和公共設施并沒有考慮到老年人的身體狀況和接受程度,一些公共服務也忽視了老年人的需求,這導致了許多老年人無法融入和享受當地生活。此外,社會輿論也缺乏對老年人應有的關懷。部分新聞媒體對有關老年人的行為進行了不實或者夸張的報道,一些年輕人對老年人有著莫名的仇恨,在網絡中會用惡毒的語言去攻擊老年人,宣揚消極的思想。精神贍養去情化是喪失精神贍養內蘊的表現,它不利于老年人精神需求的真正滿足。
其三,精神贍養的權益保障面臨著制度倫理困境。2013 年7 月1 日,修訂后的《老年人權益保障法》正式實施,其中第18條明確規定:“家庭成員應當關心老年人的精神需求,不得忽視、冷落老年人,與老年人分開居住的家庭成員,應當經常看望或者問候老年人,用人單位應當按照國家有關規定保障贍養人探親休假的權利。”這一條款被稱為“常回家看看”條款,它以立法的形式強化了精神贍養的道德行為,弘揚了傳統的孝道文化。但在道德行為法律化的過程,也就是倫理制度化的過程中,卻存在著一些問題。一方面,一些老人抱著“家丑不可外揚”的心理,即便是子女未能盡到精神贍養義務,也選擇啞忍;另一方面,即便是老人愿意對簿公堂,通過法律手段維護自己的權益,也往往不能得到應有的效果,精神贍養規范的執行效果不佳。子女迫于強制力而機械地執行判決結果,但缺乏情感關懷的蒼白的探望和問候,并不能符合老人的期望。
精神自養主要指老年人對人生抱有積極的態度,通過積極參加社會生活、進行心理調適、修身養德等方式實現精神的愉悅和滿足。老年人精神自養不足是引發精神贍養問題產生的重要因素之一。大多數老年人在退休之后,都把生活的重心放在家庭之中,而較少參加社會生活,不愿意學習新的知識和技能,隨著年齡的增加和身體機能的退化,他們越發地渴望與人進行情感交流、獲得精神慰藉,在子女不能及時陪伴和關懷的情況下,他們往往會缺乏精神寄托,精神生活出現巨大空白。另外,隨著社會的進步,代際平等的理念逐漸深入人心,年輕一代尊老、敬老主要是出于情感的力量,而不是因為老人的權威,倚老賣老的態度和行為越發地不為人們所接受,家庭和社會在對老年人進行精神贍養的同時也要求老年人回之以慈愛、友善,因而老年人應自尊而尊、自助而助,老年人的自我精神贍養是精神贍養的重要前提和基礎。老年人的精神自養可以通過以下途徑實現:
其一,轉變思想觀念,以積極的心態應對衰老,克服因身體和心理的雙重脆弱帶來的不良情緒。雖然隨著年齡的增長,老年人的身體機能大不如前,但是他們要學會進行心理調適,將衰老看作是一種自然規律,依然保持對生活的熱情和信心。現代老年學家拉爾斯·托恩斯戴姆(Lars Tornstam,1989)提出的“超老化觀感”學說為當代老年人建設心態提供了理論支持,他認為人在處于老年這一與眾不同的生命發展時期內,應重新審視自然與自我。在自然層面,老年人應正確認識并超越死亡,對生與死進行新的理解,理解生命的神秘維度;尋找歡樂主題,在宏大事件和微妙體驗中感受歡樂。在自我層面,老年人應進行自我剖析,發現隱藏自我(包括好與壞);實現身體超越的發展,繼續關照身體,但不再沉迷于它;進行自我超越,開始從自我主義到利他主義的轉變;重拾孩子般的內心,回到變了樣貌的童年;進行自我完善,感受生命的拼圖碎片正在形成一個完善的整體。〔6〕
其二,堅持活到老學到老,依據自身情況有選擇性地參與社會生活,重塑自身與社會的關系。在現代社會中,老年人娛樂方式大量增加,老年人可以通過發展自己的情趣愛好、豢養寵物、參加老年大學、出門旅游等方式豐富自己的晚年生活,尋找精神寄托,這有助于他們從家庭中分離出來并創造自身的身份認同。創造身份認同的過程,實質就是重塑自身與社會關系的過程。這個過程需要老年人堅持活到老學到老,依據自身情況有選擇性地參與到社會生活中去,發揮日常生活智慧,超越對與錯的二元判別思維,在謀求自身福祉的同時關懷他人。
心孝是傳統孝道的重要范疇,它強調子女要發自內心地孝養父母,做到“色順、身敬、辭遜”。在現代社會中,人們對孝的認識和實踐都發生了變化,但是心孝仍然有著重要意義。首先,心孝強調了孝的情感性。心孝也就是“心中有孝”,它是子女出于報恩義務,從內心生發出的一種濃烈的要對父母予以反哺的情感。在這種情感的驅動下,子女自覺自愿地去孝養父母,除了滿足父母衣食住行的需求外,還在心里時刻裝著父母,關注父母的心理情感。提倡心孝對現代子女精神贍養父母的啟示在于,心孝有助于喚醒子女對父母自然關懷的記憶,并作出相應倫理努力來擔負“我應當”的精神贍養責任。子女應當熟悉父母的年齡以及身體狀況,在父母健在時及時行孝,注意體察父母的情緒情感變化。即使子女由于種種原因不能常常陪伴在父母身邊,仍然可以通過借助網絡、通訊設備等及時與父母交談,轉移他們的失落和孤獨,對父母進行精神上的慰藉。其次,心孝注重精神贍養的情境性。《孝經》載:“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五者備矣,然后能事親。”〔7〕這體現出在生、老、病、死的不同情況下,孝有“致其敬、致其樂、致其憂,致其哀,致其嚴”等不同的情感表達形式。心孝之子女能夠體察父母在健康時期、步入年邁期、臨終期等不同時期的特殊心理需求,根據老人的狀況給予移情式的關懷,如在父母健康時以有敬的情感來對待父母,在父母生病時用心去侍奉,在父母去世時哀痛思慕等。在家庭精神贍養中,子女心孝父母,將對父母關心的情感自然流淌出來,精神贍養則更容易落到實處。
心孝雖然是一種內在情感的流露,它仍然需要后天的教化來持固和強化,可以說孝的行為其實是一種積習的工夫。社會和政府可以通過宣傳孝文化,以各種通俗易懂的形式展現孝的精神內涵來喚醒和加深民眾對父母的關懷之情,如拍攝孝親題材的公益廣告在地鐵、公交等公共交通工具上播放,舉辦關于精神贍養的畫展和模范評選等。相關的老年組織也可以傳遞符合新社會的“孝”理念,為子女們的孝親提供符合現代生活方式的可行辦法,如全國老齡辦所發布的“新二十四孝”行動方案就十分具有可行性,其中的“建立關愛卡”“每周給父母打個電話”“陪父母看一場老電影”等辦法都簡單可行,子女容易辦到,父母也較容易接受。
其一,完善與精神贍養相關的法律法規。最高人民法院可以通過司法解釋,對《老年人權益保障法》中“常回家看看”條款的履行主體、標準和方式等予以立法明確化和具體化。地方立法可結合地方法治環境、人文背景、民俗民情等具體情況對老年人精神贍養權益的保障作出進一步規定,對國家法律和行政法規作出補充。同時,政府可以通過資金引導、政策支持等方式為精神贍養提供保障,如讓精神贍養做得好的子女獲得政府的補助和購房上的優先權,在具體的量化方面,在參考地方特點的同時,還可以借鑒國外的成功經驗,如參考韓國的《住房認購改革方案》、美國的“社會服務街區補助計劃”等。在完善法律法規的同時,還應發揮道德的調節、評價功能,依靠居民委員會、老年人社會團體、親屬等力量對精神贍養糾紛進行調解,將柔性的道德與剛性的法律相結合,打造情理結合、德法并用的精神贍養權益保障機制。
其二,建立心理健康疏導機制,促進老年人心理健康水平的提升。提高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水平,需要建立心理健康的疏導機制,除了老年人的精神自養和家庭中子女的關懷之外,城鄉社區養老機構的關照也發揮著重要作用。在家庭養老缺位的狀態下,城鄉社區養老機構逐漸成為老年人獲得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的重要場所,以城鄉社區養老機構為平臺對老年人進行有針對性的、專業化的心理健康疏導,有利于及時疏導老年人的心理問題。可以建立社區聊天溝通室,請職業心理咨詢師定期到訪,對心理壓力較大的老年人進行專門的輔導;可以在社區互助養老的基礎上,組織社區老年活動,增加老年人之間的相互溝通;還可以組建志愿團隊,到社區中關懷老年人,傾聽老年人的想法,對他們進行心理慰藉。另外,提升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水平,還需要創造良好的社會氛圍,媒體在報道社會問題時應秉持公正原則,禁止為了吸引公眾眼球而對老年人進行“污名化”處理,社會應合理利用老年人資源,使老年人在社會中老有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