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樊
如果說以基督教為主的西方文化是一種“罪感文化”,那么以儒家文化為主的中國文化就是一種“樂感文化”。〔1〕作為儒家經典的《論語》一書,蘊涵著大量的“樂”思想。《論語》開篇就提出“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這里就涉及了學習、交友和修身三件事,均與快樂相關,從而奠定了《論語》全書的情感基調。探究《論語》中的“樂”思想,有助于我們對中國傳統文化中蘊藉的“樂感文化”有更深入的了解,從而更深刻地理解中國傳統文化。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中國人自古重視交友之道,朋友之交也被認為是五倫之一,能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是一樁人生幸事,《論語》〔2〕中有多處體現這種交友之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論語·學而》)相見遠道而來的朋友,是一件讓人喜悅的事,可以一起暢談人生,一起學習研討,一起討論正道國事。葉公問政,子曰:“近者說,遠者來。”(《論語·子路》)君子正道直行,親近近處的朋友,遠方的朋友也會慕名而來。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曰:“商聞之矣: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論語·顏淵》)司馬牛憂愁自己沒有兄弟,子夏卻認為君子應放眼天下,只要自己敬而無失,恭而有禮,在這世間何愁沒有朋友呢?“樂節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益矣。”(《論語·季氏》)以禮樂修養自身,以贊頌他人善處為樂,以多有良友為樂,由內及外,心寬體胖,心情愉悅而滿足。
“道不同,不相為謀。”(《論語·衛靈公》)朋友雙方的志向和理想應該相似,即仁以為己任,與人生道路不同的人交往,不會有太多的共同話題,也不會對自己有多大裨益。“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過則毋憚改。”(《論語·子罕》)為人要忠誠講信用,不要交不講忠信或與自己志向不同的朋友,如果這個朋友犯了錯,一定不要害怕悔改。“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有便佞,損矣。”(《論語·季氏》)在此章孔子提出了自己的交友原則,君子要交良友,遠離損友。良友正直坦率、胸襟廣闊、博聞強識,與之相交,獲益頗多;損友諂上媚下、色厲內荏、巧言善辯,與之相處,自損其身。反觀孔子一生,雖顛沛流離卻矢志不渝,“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在途中遇到的諸多隱士或規勸或譏諷,但夫子哂之,發出“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慨嘆。“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3〕(《禮記·中庸》),以此博施濟眾,經綸天下。
與多人同行,一定有才能或仁德高于我的人,自己則要“見賢思齊”,以此反省并提升自我。“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
(《論語·顏淵》)君子之交淡若水,交友更注重對方的精神品格而非浮華外表,君子用文章學問來結交朋友,朋友會輔助自己的仁德,這樣的友情持久而有價值。與朋友相處,自己要獨善其身,對朋友講求誠信。“與朋友交,言而有信。”“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論語·學而》)君子每日三省其身,反思自己對朋友是否言而有信,以此來培養自己忠信的為人準則。“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論語·子路》)朋友之間相互批評勉勵,兄弟之間和順融融,君子相處講求和而不同,朋友犯錯應批評指正,此乃諍友。“德不孤,必有鄰。”只要懷有高尚的品德和節操,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必定有可親近之人。“里仁為美。”主動選擇有仁德之人相處。“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論語·公冶長》)子路認為與朋友相處要做到車馬衣服共享,喜怒哀樂同擔,而孔子的回答顯然上升了一個境界,他站在天下人的立場上,希望老者能安享晚年,朋友之間相互信任,年輕人感恩緬懷先人,最后仁者無敵,結交天下良友以使百姓安樂,政治清明。
學習本身是很快樂的事,學而不已,要樹立隨時學習和終身學習的積極態度。“吾十有五而志于學。”(《論語·為政》)孔子雖然十五歲才接受學校教育,但他篤志好學,學無常師而轉益多師,通過學習不斷豐富自身涵養。“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論語·述而》)孔子評價自己非“生而知之者”,只能是次一等的“學而知之者”,因此,只能不斷向古人學習,敏而好學。“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論語·述而》)孔子將所見所聞默默地記在心里,不斷學習也不會感到疲倦。“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論語·述而》)把學習看作終身追求,陶醉其中。“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論語·公冶長》)十室之邑,必有如我孔丘般忠信之人,只是不如丘之好學。從這些言談中,我們可以看出孔子強烈的好學精神。“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俗話說,興趣是最好的老師,與其被動消極地學習,不如快樂自足地學習,這樣的學習不僅有效率,而且自身也有成就感。“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論語·雍也》)顏回被孔子認為是好學的楷模,他經常夸贊顏回,并將顏回看作自己的接班人。
在學習中講求方法和策略,學習就會倍感快樂,學習效果也事半功倍。“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論語·學而》)“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論語·為政》)時常溫習學過的知識,是一件很愉悅的事,因為總能獲得新的認知和見解。“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論語·子張》)每天都能獲得新的知識,每月也不忘學過的知識,這樣長年累月地學習,最后一定會大有所獲。“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論語·述而》)孔子晚年退而整理古籍、編纂辭書,他學習《周易》不知疲倦,用《周易》之法為人處事,不犯大錯。孔子評價顏回:“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論語·子罕》)顏回勤奮好學又品行高潔,孔子對他夸贊有余。“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篇》)堅持學思結合,學習了不思考就會感到迷茫,只是思考而不學習就會感到倦怠。“予一以貫之。”(《論語·衛靈公》)學習的知識不應是零散的,在學習中去思考和體悟,對知識進行總體認知和把握,知識才會得到長久記憶和靈活運用。顏回在學習中循序漸進、學思結合,子貢評價顏回聞一知十,自己只是聞一知二,連孔子也自嘆弗如。
孔子認為,學習首先要提高自身修養,其次才是為政做官,即:“學而優則仕”。個人一旦確立了為人準則和求學道路,這就是值得終身追尋的樂事。“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孔子認為,古代人的學習是為自身進德修業,而現在人的學習是為了附庸風雅、裝點門面。儒家之學是“為己之學”,著重自己品德的養成和君子人格的形成,而學習的目的,必須首先提升自己,先成己再成人,不能本末倒置。“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論語·子張》)通過廣博的學習,堅守遠大的志向,細查身邊的問題,審慎地思考眼前事,做人之本的仁則蘊藉其中。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論語·子張》)各種工匠在作坊磨練他們的手藝本領,君子通過學習而通達為人之道。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儒家的使命是國事、天下事,儒者的使命則是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所以,從政不僅是為了一己之私或光宗耀祖,而在于通過學習知識和諳熟民情后為百姓做事。君子一旦明確了這樣的求學目標,為學動力也會十足。
孔子是中國第一個開辦私學的老師,他樂為人師,培養了無數優秀弟子,自己在教學中怡然自樂。“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論語·述而》)孔子在為人處事中始終保持著謙遜的態度,他不承認自己達到了圣與仁,他自述自己熱愛學習,教誨別人從未感到疲倦。在自學和傳授他人學問時都感受到了快樂。孔子看重弟子成人成才的品行。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論語·學而》尊重賢才而改變親近女色之心,盡心竭力侍奉父母,竭忠盡智侍奉君主,言而有信結交朋友,仁民愛物嚴于律己,如果還有余力,則可以學習文化知識。品德教育比智力教育重要,在德育達到標準后再追求智育,這樣人才培養的路線才不會走偏。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論語·述而篇》)。在孔子的主要教學內容中,文化只是智育中的一教,品行、忠心和誠信,則是德育中的三教。由此可見,孔子教學體系中德育的重要性。
孔子打破了世襲貴族教育的壟斷地位,給予平民子弟更多的受教育機會,所謂“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之樂也。他率先提出“有教無類”的教育觀念,即對所有的人給予教育,不分高低貴賤。“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論語·述而》)只要帶著干肉來求學的,孔子從沒有不予教誨的。這里應該理解為孔子重視求學的首次見面禮儀,做任何事都應該循禮而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山代有才人出,“后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論語·子罕》)孔子在與弟子相處中,熟知弟子的品性,高柴愚直,曾參魯鈍,顓孫師偏激,子路剛強,因此,針對他們采取了不同的教育策略。“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論語·為政》)即看學生的所作所為,了解學生的經歷,以及學生的興趣愛好等。針對學生智能的高低進行不同的教學,對“中人以上”可以“語上”,對“中人以下”則不可以“語上”。孔子對子路和冉有提出的問題“聞斯諸行”給予了不同的回答,針對冉求膽怯退縮的特點,孔子鼓勵他“聞斯諸行”;針對子路莽撞冒失的特點,孔子要求他好勇好學,三思而行。
君子應該胸懷天下,心憂百姓,所以君子學習的首要目的是修己成人,學習的最終目的則是學以致用,即學而優則仕。孔子弟子三千,賢人七十二人。在《論語》的記載中,德行良好的有顏淵、閔子騫、冉伯牛和仲弓;擅長言語的有宰我和子貢二人;擅長政事的有冉有和子路二人;擅長文學的有子游和子夏二人。“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論語·憲問》)孔子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他認為學習首先是“為己”,即修身養性和進德修業,增進修養學識。“學而優則仕。”(《論語·子張》)學習的目的是為政為民。當然我們不能簡單地將這句話理解為學習的功利色彩重和目的性強,儒家的使命是兼濟天下蒼生,所以當官也是為百姓謀利益,為天下謀太平。從孔子看待“成器”的態度也可窺見孔子的學習目標。“君子不器。”(《論語·為政》)他認為,君子不是固定的器皿,君子不囿于一技之長,不會只拘泥于一方面的作用或能力,不能只求個人前途發財致富,而應當“志”于“道”,具備駕馭各種復雜事件的能力,擔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重任,才能在萬象紛呈的世界里達到圓融和美的境界。
孔子認為,君子最基本的德性是孝悌。“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為人之本與!”(《論語·學而》)君子行事致力于根本,而“仁”的根本是孝悌,因此,君子首孝悌。儒家重視家庭倫理關系,父母之樂也是己之樂。“事父母,能竭其力。”(《論語·學而》)侍奉父母盡心竭力。不僅要供養父母,還要從內心真誠恭敬,如果僅僅是物質贍養,犬馬也能做到,“不敬,何以別乎?”“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論語·里仁》)父母有錯時要委婉地勸阻,如果他們不聽從,仍然要恭敬而不冒犯他們,內心擔心卻不埋怨他們。“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論語·里仁》)一定要關心父母的年齡,一方面為他們的高壽而歡喜,一方面為他們的衰老而憂懼。“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論語·里仁》)這里不僅是對父母的深切緬懷,更是對父母道義的尊重和繼承。在為政上,“事君,能致其身”。由在家的“孝”延伸到為官的“忠”,侍奉君主時,君子不惜性命,謹遵道義而不惜殺身成仁。如果在家不孝,走向社會就可能犯上作亂。
孔子之前的君子側重于政治地位和階級屬性,而《論語》中的君子側重道德層面。“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論語·先進》)先學習禮樂而做官的,是一般的士人;先做官而后學習禮樂的是世襲的子弟。孔子優先選擇通過學習禮樂和砥礪德行為官的平民子弟,他的弟子大部分家境一般,但他們通過后天學習逐漸為官,打破了世襲子弟為官的主要格局。在對待物質享受和精神追求上,儒家更追尋精神上的“孔顏之樂”。君子“喻于義”,見義而為,小人“喻于利”,逐利而行。“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述而》)雖然吃粗食喝清水,彎著手臂當作枕頭,這也是無比快樂的事,如果是不合道義而得到的榮華富貴,對我來說只是天際的一片浮云,毫無意義。孔子并不否定財富,他認為如果財富能夠求得,即使是執鞭的賤職自己也愿意做;但是如果不可求得,那寧愿做一些自己喜好的事情。子貢問老師:“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孔子說“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可見,孔子所追求的是“貧而樂”和“富而好禮”。君子始終“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論語·衛靈公》)可見,君子對禮樂道義的追求所獲得的快樂遠高于物質享受帶來的快樂。顏回身處陋巷簞食瓢飲,別人不堪其憂他卻不改其樂,這種“孔顏之樂”深刻影響了后世文人的情操品性和中國的民族精神。
“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如果內在勝過外在就會顯得粗野,而外在勝過內在則會顯得膚淺,當士人內外兼修時,才能算是真正的君子。“質”和“文”是對立統一的關系,“質”指質樸的內心,需要修養品性躬行實踐,“文”指禮樂六藝,需要端正形象、學習知識,君子的“文”和“質”互相補充、相互協調。棘子成認為君子只要“質”,何必在乎“文”?子貢卻認為“文”和“質”同等重要,如果不重視“文”,那么去掉皮的虎豹就和失去毛的犬羊一樣了。君子強調學用結合,德行相配。如果熟讀《詩經》,卻不能很好地辦成政事,出使國外卻不能獨立處理外交之事,讀書再多有何用?如果熟知禮樂文化,卻不依禮而行,做盡非臣所為之事,這樣的禮樂學習有何用?君子需“仁”“智”“勇”三德共同發展,即“知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論語·子罕》)君子有勇無義就會犯上作亂,有仁無智就會受人欺騙,有禮無仁就會胡作非為,內省不疚就會不憂不懼。君子精通六藝,不僅要學習《詩》《書》,還要熟知周禮,學習樂器,培養射箭、駕車和下棋等興趣愛好。孔子自己對《詩》《書》如數家珍,還在閑暇時騎射和奏樂唱歌,增添生活的無限樂趣。君子不僅要學習待人接物的技能,還要有謀生的本領。孔子自嘲“吾不試,故藝”。(《論語·子罕》)因為自己沒有為世所用,便學會了不少生存技能。太宰問孔子如何學到如此多的技能,孔子自謙地說自己年少貧賤,因此,學會很多技能謀生。孔子家庭并不富裕,因此,年少就出去謀生,備嘗艱辛學得各項生存技能。
《周易》有云: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4〕中國人自古就有以物比德的傳統,對山川草木、鳥獸蟲魚的認識,無不打上人的主觀情思和深層意蘊。不同的人對不同的自然物象產生不同的體悟。“智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智者享受水,仁者喜好山。智者好動,仁者好靜。智者快樂,仁者長壽。水柔波萬里,常流常新,恰似智者般聰慧靈動;山則壁立千仞、巍然不動,恰似仁者般穩重求實。在孔子這里,自然的山水也打上了人文倫理的色彩。山水之性和人文之性相互融通,彼此相關,達成“天人合一”,這也形成了中國人獨具特色的比德審美觀。孔子在川上慨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那浩蕩的河水奔流不息、日夜不停,恰似光陰一去不復返,人的一生又有多少時間可以蹉跎?所以君子應當有所作為,任重而道遠,把“仁”與“道”看作自己的終身使命,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為百姓立命的人生踐履中,立德立言,死而后已,這樣的人生也才會更有價值。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若孔子所云:“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只有等到天寒地凍,才會明白松柏在嚴寒中仍蒼翠挺拔,正如君子一般,即使身處困厄,也能秉持高潔品性,堅守道德節操。“驥不稱其力,稱其德也。”(《論語·憲問》)千里馬固然品性優良,日行千里,但是它真正值得贊賞的地方是它忠誠老實的道德品質;君子雖能巧言善辯,但君子忠厚篤行的品德是更為珍貴的。通過以物比德,我們更能理解君子生而為人的本性,從而體悟山水自然之樂,觀照現實人生。
孔子一生命途多舛,早年喪父,青年喪母,晚年喪失自己最愛的弟子顏回和子路,政治理想也無法施展。盡管如此,他還是熱愛生活,探尋生活之美。“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論語·述而》》和平日在朝廷恭謹肅穆相比,孔子在家閑居的時候,心情是那樣的舒暢和樂。每天吃飽了飯而感到無所事事的時候,就下下棋聊以自娛;和朋友相約射箭,賽前相互行禮,賽后共同飲酒;與人頌《詩》《書》雅言,與人唱和雅樂,與鄰人會見時和顏悅色,與本鄉人說話溫和恭順;觀山間野雉翔而后集,欣然嘆曰“時哉時哉”;睡覺時舒卷自如,居家時也不像平日作客那樣恭敬;齋戒時必先沐浴,并改變平日所居之位置;他人贊賞夫子博學,孔子退一步說自己很會駕車;食粗糲飯食和飲寡味菜湯,也其樂無窮;入太廟好問禮儀,祭鬼神必躬行;孔子晚年想隱居在九夷,最后返魯整理典籍述而不作。孔子讓弟子們各言其志,子路、冉求和公西赤談論了自己的為政理想和達成目標。而孔子卻格外贊賞曾點之志:“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因為曾點描述了一個政通人和、其樂融融的場景:暮春時節,穿上春裝郊游,攜伴同游者有五六個成人,孩童六七人,在沂水邊嬉戲玩水,在舞雩處吹拂微風,然后大家開心地吟唱歸來。此情此景,不得志的夫子是多么向往。
孔子一生歷經坎坷磨難,但他仍安常處順,熱愛生命,矢志不渝地追求政治理想。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都要有所收獲和成長,既遵循天命處事也聽從內心使命行事。他自述自己一生十五歲有志于學習,三十歲能立身于世,四十歲對世事不再疑惑,五十歲知曉天命,六十歲能接受不同意見,七十歲從心所欲而不違背規矩和原則。孔子對生的重視體現在對鬼神的態度上,“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他對鬼神敬而遠之,認為如果不重視生的意義與價值,又怎能探討死后的事情呢?孔子生病,子路為之違禮治喪,他埋怨子路粗率做事,自己平日尊天知命,對死亡之事就會泰然處之。孔子對生的熱愛體現在他對讀書以及政事的態度上,他發憤忘食地讀書學習,晚年仍筆耕不輟,不肯懈怠。隱者感嘆孔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困陳蔡之厄,自嘆斯文在茲,匡人又能奈我何呢?陷宋國之地,自慰天降予德,桓魋又能如何處置我呢?孔子對生的重視也體現在對待養生的態度上,孔子對飲食有一番自己的獨到見解,對食物處理小心翼翼,所以能高壽。糧食要舂得精細,魚肉要切得精細。不吃霉爛的糧食和腐臭的魚肉,不吃顏色難看和氣味難聞的食物。烹調不當,不吃。不到飲食時間,不吃。不按規定切割肉,不吃。沒有調味醬醋下飯,不吃。席間吃肉的量不能超過主食的量,飲酒適量不能喝醉。不吃買來的酒和肉干。雖吃姜養壽,但是吃姜食也得適量。
“仁”和“禮”是《論語》中一以貫之的內容,“仁”是“禮”和“樂”的內化和本質,“禮”和“樂”是“仁”的外化和展開,音樂要以仁致美,以禮節樂。“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一個人沒有仁德,怎么來遵循禮?又怎么會懂得音樂?音樂只有貫穿著仁的內容,禮樂的執行才有實際意義,否則禮樂只是繁文縟節的形式。“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禮,不僅是玉帛等禮器;樂,也不僅是鐘鼓等樂器。孔子反對禮樂只重形式不重實質。他認為,“益者三樂”,三樂之一首先是樂節禮樂,即用“禮”的要求制約“樂”的創作和演奏;“損者三樂”之一是“樂宴樂”,即耽溺于酒宴和亂耳絲竹中。“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論語·陽貨篇》)紫色取代朱色,鄭國的音樂擾亂典雅的正音,巧嘴利舌覆滅國家,這些都是“禮”不正擾亂了國家規則和社會秩序。孔子晚年著書立說,修訂《詩》 三百,損益不同樂章,《雅》《頌》各得其所,雅樂和淫樂各正其位。天下有道之時,禮樂制作取決于天子;天下無道,禮樂制作取決于各諸侯。諸侯僭越禮制,行八佾之舞,奏天子之樂,唱鄭衛之音。靡靡之音泛濫,最終導致禮崩樂壞、國家頃刻覆滅。孔子雖然喜好音樂,但是當失去心愛的弟子顏回時,他就不再唱歌了。“樂”是心之聲,心哀則樂之美喪失,所以音樂的形式必須與內心的情感一致。
“中庸”是貫穿《論語》的方法論和內在原則,中庸之道應用于音樂,音樂則達到“盡善盡美”的效果。“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論語·八佾》)孔子評價《韶》盡善盡美,因為《韶》是舜禪讓時的音樂,溫和平靜,而禪讓制是孔子推崇的政治美德;《武》盡美未盡善,因為《武》是周武王伐紂時的音樂,激烈肅殺,通過戰爭征伐奪取政權損耗民力,終究是美中不足的。音樂之美始終要內容和形式相協調,對音樂的評價也體現了孔子的政治觀。孔子評價《詩經·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關雎》雖涉及男歡女愛,但“思無邪”,吟詠唱和之辭都是人情感的真實流露,快樂而不放蕩,憂愁卻不悲傷,“發而皆中節”,情感的抒發符合禮制的要求。孔子認為,“鄭聲淫”,因其音樂靡曼淫濫,不符合中庸之道。“齊人歸女樂”,季桓子接受了齊國贈送的歌姬舞女,結果三天不行朝禮,孔子因此離開了魯國。孔子參訪衛國之政時,衛靈公寵姬南子執政,衛國舞樂淫濫。若禮樂不能得當處理,國家政治法紀則敗壞,則“民無所措手足”。孔子同時也是音樂的鑒賞者和愛好者,他在齊國聽到《韶》樂之聲,陶醉其中不識肉之味,快樂無以復加。孔子還經常與人唱和,如果對方唱得好,他會要求別人再唱一次,且自己與之和。聽《關雎》之樂,“洋洋乎盈耳哉”,欣喜愉快。孔子和魯大師討論音樂,認為“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皦如也,繹如也,以成。”(《論語·八佾》)孔子對自己感悟的音樂心得津津樂道,描述音樂演奏過程繪聲繪色,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同樣,“樂”對“禮”和“仁”具有約束和限制作用,孔子提倡以樂教敦風化俗,認為音樂教化是治邦安民的重要手段。孔子到了武城,聽到彈琴唱歌的聲音莞爾一笑,脫口而出“割雞焉用牛刀”的戲言,隨后又更正自己,對弟子子游表示贊賞。子游為官一方,政事治理井井有條,禮樂教化在縣城里得到普遍施行,孔子感到心滿意足。由于先秦詩樂舞一體,所以吟詩也是唱詩。孔子認為學詩很有必要,詩可以“興觀群怨”,“興”即振奮精神,培養聯想力;“觀”即提高觀察力,察一方民俗政事;“群”即加強合群性,提高民眾凝聚力;“怨”即掌握譏諷方法,諷諫君王并針砭時事。通過學詩,“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培養和達成修齊治平的人生追求,并且使自己博聞強識以知“鳥獸草木之名”。音樂的作用不可小覷,樂的達成與否是評價政治得失的重要手段。“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詩激發人的情致,禮使人立身于社會,樂使人所學得以完成。禮樂之用以和為貴,“樂”的達成既是個人仁德修養的重要體現,又是政通人和的重要標志。孔子贊賞“曾點之樂”,大概因為如果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才會出現這樣其樂融融、一派祥和的場景吧。
《論語》中交友之樂、求知之樂、教學之樂、君子之樂、生活之樂、音樂之樂貫穿全書,處處洋溢著“樂”的精神。儒家思想處處體現著“樂”的心胸。“樂”像一條蜿蜒的小溪緩緩流淌在儒家文化和中國人的血液中,塑造了中國人樂天達觀豪邁進取的性格,形成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樂觀拼搏的民族精神。這種性格和精神將指引著我們以極大的激情和熱情來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而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