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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馬

2021-12-28 23:19:03北雁
中國鐵路文藝 2021年12期

作為云嶺高原上我們這個以賽馬著稱的陸家村的孩子,接下來我要給大家講述的就是一個關于駿馬的故事。

說到這些,我不得不先說一下我爸爸和我媽媽的愛情故事。因為對于我們這個離不開馬的山居民族來說,相親相愛自然與馬不無關聯。但為了便于講述,我還是愿意用我們的諾蘇語,親切地把他們稱作“阿達”和“阿母”。

按照我們諾蘇人的婚姻習俗,所有人的婚期都會被安排在秋后天氣晴好的農閑時節。這是因為我們自古生活在大山之巔,交通不暢,為減少迎親送親帶來的種種不便,所以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諾蘇人向來都是有雨不結婚。

當一對青年男女依照古老的彝族家規訂好了婚約,到了結婚的日子,男方家會在頭一天就派出一支隊伍,趕著馬兒到女方家接親。山高路遠,為了不耽擱時辰,娘家一大早就用酒水和上好的炒食招待好接親人等,并為女兒換上華麗的嫁妝,然后請一大幫男性親戚送女兒出嫁。

送親的隊伍翻山越嶺,沿途還將輪換著背新娘,或者在上坡和崎嶇彎拐的艱難路段選用馬匹馱,從始至終保持新娘的雙腳不能沾到地面。直到后午時分到達男方家門口,會被殷勤好客的主人安排在離家不遠的山坡歇下,送來煙酒肉食犒勞答謝,同時把新娘安排在一個簡易的彩棚中歇息。

隨著時辰的推移,就請親友數番移步。直至太陽落下,便請一個子孫滿堂的阿瑪(彝語稱奶奶)為新娘重新梳理好發辮整理好衣裝,再用一套精致的碗筷讓她吃下些許扛餓的雞蛋和苦蕎炒飯。待天空中出現第一顆星星,就趕緊牽出馬兒把新娘接進門來,在滿院賓朋的見證下,把馬兒牽到場院正中,讓馬鞍與正屋完全對在一條直線上再把新娘接下馬,同時請來畢摩為她念經祈福,全家人再用手指一起蘸下一杯同心酒后,她才能夠走進新房真正成為家里的一員。

在漫長的歷史中,幾乎每個諾蘇人都要經歷這樣煩瑣而神圣的禮俗。我相信在阿達和阿母成婚的當天,騎在阿達白馬背上的阿母,必定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然而我的猜想卻被阿母當場否認了。我追問再三,方才明白那差不多是我阿母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時刻之一。

我前面說過,陸家村是一個以馬匹著稱的村落,自改革開放以后,大理三月街賽馬大會恢復舉辦以來,我們這個人口不超過150人的大山村落,在短短30年間已經斬獲過上千塊州級以上的獎牌。作為陸家村的孩子,我們始終引以為豪的是自己的父親或母親,幾乎都是曾經榮譽等身的“馬上英雄”。每一個出生在這塊土地上的彝家兒女,似乎從呱然墜地的第一天起,就已在潛移默化中學會和每一匹馬相處。養馬、馴馬、騎馬、趕馬、賽馬,還有相馬、買馬和賣馬,一個個周而復始的循環,就組成陸家村一個彝族人的一生。

我敬愛的阿普(爺爺)就是一個非常懂馬的彝族人。他把大半輩子心血都交給一匹匹山間的奔馬,最終為我阿達培育了那匹在莽莽羅坪山間飛馳的白馬,如同一道耀眼的霹靂,一眨眼就能從這個山頭越到那個山頭。于是我們就把它稱作“閃電”。十幾年來,它跟隨阿達從大理三月街賽馬場啟程,便以一發不可收拾的氣勢,在全國各種賽道贏回十幾座亮閃閃的冠軍獎杯,成就了阿達人生中無數個高光時刻。

阿母告訴我,當年的阿達就是騎著這匹白馬,從三月街上奪到人生中的第一塊金牌的。此后不斷在各種大賽上折桂,他因此也就在這個村落站直了腰桿。家里于是聘來媒人,前往羅坪山背坡的黑惠江邊為他說定了媳婦,同時請來畢摩選定了婚期。在經歷一個漫長的雨季后,期盼已久的大喜日子終于來了。阿普提前一天就指派村子里那些彪悍的男人組成迎親隊伍,趕上阿達的大白馬,翻越雄偉的羅坪山為他接回了美麗的新娘。然而驕傲的阿達卻在這濃濃的喜慶中,給阿母帶來了狼狽的人生回憶。

破曉時分,阿母在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換上一身華麗的嫁衣被長輩們送出家門。然而她剛被扶上馬背,還未來得及讓人拍一下馬兒,阿達的閃電便已奮開四蹄,獨自帶著阿母上路了。

那真是一匹高大英武的駿馬。一身璨白的馬毛沒有一絲雜色,如同一道耀眼的閃電,馱著新娘從村子中心的大路上走過,一頭扎入村后的大山之中,用堅實有力的蹄印擦破黎明。從此,山間鶯歌燕舞、流泉歡唱、鼠戲荊藤。山村的清晨也就這樣開始了。

騎龍山,是羅坪山背坡阿母的出生地,瀾滄江的支流黑惠江邊一個山清水秀的彝家寨子。與山那邊我們的陸家村,在羅坪山半山之間形成了一條對稱的拋物線。然而山勢險峻,莽莽蒼蒼,連接兩個村子的山路彎轉如腸,絕非拋物線那么簡單。有時連續拐彎,有時是碰掉鼻梁的陡坡,有時被兩山擠到了一起,有時被密林覆蓋,抬起頭來也看不見天。沿途還得經歷無數的泉溪、沼澤、濕地、坑潭、疊巖和光坡,更讓她感到害怕的是筆直一線的石崖,只留一線小路緊貼山腰,往下看一眼都讓人膽戰心驚、頭暈目眩。

那時剛四歲的閃電,憑借強勁的腳力和耐性在三月街一戰成名,似乎也就因此變得有些桀驁不馴了,出村不到兩里,它就把接親和送親的隊伍遠遠地拋在了后面。在羅坪山中星點散布的彝家寨子,雖然都是純正的同宗親戚,但或許僅僅兩三公里的距離,便是完全不一樣的風情特色。比如陸家村以賽馬著稱,但騎龍山村卻是以歌舞和刺繡聞名,這里的鄉民很多是不會騎馬的,所以在一匹高頭大馬面前,阿母就是一個絕對的弱女子。剛一上馬,她就被迎面而來的一把松枝抽得睜不開眼睛。她淚涌如泉,趕緊低下頭,抱住馬脖子不敢前視,胳膊又被重重地撞到路邊的山崖之上。可哪知這只是一次痛苦經歷的開始。不過兩個山頭,她嬌嫩的臀部就已經被堅硬的馬鞍顛得發疼,路沿的棘條、松枝和茅草,依舊會冷不丁地抽來。她手里雖然抓著韁繩,但卻不知道怎樣把馬拉停。在貼崖的小路上,她只得緊緊抱住閃電發燙的馬頭,卻又被粗重的馬鼻息嚇得魂飛魄散。

她緊緊地抱住馬脖子,可一個大坡還未走完,白馬就突然停下了,阿母直起身子,試著用腳尖踢一下馬肚子,“駕!駕!”她喊出兩聲,可馬卻未動,后腿往兩邊一寬,就聽見一陣響亮的流水聲,接著一股尿臊味撲面而來,她才知道胯下的白馬當著她的面撒尿了。

太陽升起來了。驅散了山間的霧靄,羅坪山變得豐潤和多彩起來。游動于峰巒之間的蚊蠅開始出沒,有時叮到馬上,有時叮到阿母嬌嫩的肌膚上,一口就是一個大包,讓她難受的還有強烈的高原紫外線,曬到身上如同一群叮人的蜜蜂,纏纏綿綿,不依不饒,甚至可以輕而易舉地穿透阿母身上那套厚實粗笨的彝家嫁衣,阿母很快就被烈日烤得香汗淋漓。為防止路上不必要的麻煩,彝家的新娘在出嫁前好幾天,就被父母反復叮囑盡量少喝水、少進食。而此時過度的心理緊張,加之烈日的炙烤,嬌弱的阿母很快就成了一棵被榨干了水的蘿卜,變得虛脫起來。她只能暈暈乎乎地伏在馬背上任由它擺布,哪怕摔下懸崖也不敢動彈。

閃電步子靈巧,無論再陡再窄的路都能應對自如,不過兩個半小時的攀行,一人一馬就來到了海拔3000米的雪線下面那片密不透風的莽林。是的,那是一片密不透風的莽林,常年云鎖霧繞,一雨成冬,遠遠地,就讓人感到一種陰森恐怖的寒氣。騎在白馬后背上的阿母孤身一人,寒徹身骨的云霧夾著冰冷的雨星,瞬間讓她感覺自己好似跌進一片茫茫無際的冰湖里。她不敢睜開眼睛,但她還不得不看。道路濕滑,坑洼陡峭,夜里結成的冰柱還沒有融化,白森森地橫在路心,所以白馬的步子并不那么穩健,忽而一個急停,忽而一個跳躍,忽而又是一個旋轉,嚇得她一顆心都要跳出嘴巴。接著眼淚也就跟著下來了,于是一股寒氣趁勢鉆進她的肺葉,如同一把利刃刺入她嬌弱的胸腔。19歲的阿母心中一痛,在馬背上痛哭起來。

她知道陸家村的馬兒是具靈性的動物,同時也兼具了一個彝族人的陽剛、堅定和倔強。這匹剛從三月街奪到金牌的駿馬,除了它骨子深處的狂野和粗暴,必定是被它的主人事先交代了些什么,一定要把她顛得直不起身子,吃盡苦頭,從此到了陸家就只能小心小膽,乖乖地做個賢妻良母。她在馬背上咒起了馬兒,接著又罵起了那個未曾謀面的郎君。

可馬兒像是聽懂了一般,一下子走得更快了。那種狂放的奔走像極了一個負氣出走的男孩——或者活脫脫就是她那個未曾謀面的郎君,似乎不是要把她帶回家去,而是要把她在馬背上顛簸個透、折磨個透,不僅嚇個半死還得累個半死。

我可憐的阿母似乎成了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雞。在嚶嚶的哭泣聲中,她開始企求白馬,盡情討好。可白馬還是那樣我行我素,似乎完全不把她當作一個新娘和未來的主人。阿母委屈無比,哭著罵著,這種委屈漸漸地成了一種無法掩飾的自卑。

阿母感覺這太不公平了。她從小與馬絕緣,出嫁以前甚至從來沒和馬有過接觸,何況作為一個新娘,她的新婚應該充滿喜慶和歡樂,而她也需要有人憐憫、疼愛和撫慰。可這一刻她卻獨自一人,被馬帶到全縣海拔最高的山峰。除了哭泣,善良無助的阿母什么都做不了,她膽戰心驚,孤獨無助,委屈難受,求死不得。

馬兒沒有停下步伐。上完陡坡,又來到羅坪山分水嶺以下,它在一道接一道的連續彎道上依舊健步如飛。極度的顛簸有好幾次都快要把阿母從馬背上顛下來。這時她早已沒有了咒罵和哭泣的氣力。她想她最好就這樣直接從馬背上摔下去,來個粉身碎骨!可胯下的閃電卻不容她輕生,在每一次彎拐之前,總是靠身體的扭動調整好背上新娘的坐姿,保持人馬平衡,方才小心翼翼地往前踏去。

上坡騾子下坡馬,平路毛驢不用趕。作為一個諾蘇的女兒,阿母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上坡的騾子靠的是綿綿不絕的爆發力,能夠載上兩三百斤的馱子一氣走到山頂;而下坡的馬兒,憑借的是步子的靈巧,再險再陡的路段,也絕不會馬失前蹄。而陸家村的駿馬,早在幾百、幾千年與一代代彝族人的水乳共生中,把那頗具神性和靈性的智慧,融匯在自己的骨血深處。

可這時的阿母卻有些任性了,她故意把身子往一個方面傾去,或是往另外一個方向斜去,總之千方百計地和馬兒拗著干。在一個危陡的險坡上,隨著她一個生硬的側轉身,閃電的腳步終于被她打亂了節奏,松軟滑濕的路基被它沉重的馬蹄踩塌了,“嘩啦”一聲,隨著一陣土石滑落,閃電一個踉蹌,身子向左邊矮了下去,原來左前肘已經跪倒在地,哭干眼淚的阿母被驚出一身冷汗,若不是緊緊拉住馬鬃,她早已跌到坡下的深澗里了。

那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陡坡。后來阿母聽說那里曾經摔死過一只靈巧的麋鹿。

“啊——”她驚叫一聲,渾身汗如雨下,可她卻只聽見空谷里的回聲陣陣。阿母明白,方圓數里之內根本沒有人,所以不會有人來幫她,更不會有人幫閃電。今天她是彝家的新娘,依照古老的彝家婚俗,穿上這套嫁衣,在到達夫家的新房之前,她的雙腳是不能沾到泥土的。否則到了新郎家中,她就會當作笑柄,甚至還被認為娘家門楣低矮,她不僅需要賢德、端莊、善良,還要有時時處處的謙卑與隱忍。所以到了現在,哪怕就是閃電摔下高崖,她也必須保持自己的身子俯在閃電身上,和馬兒一起寧為玉碎。

可這時,閃電又往前一傾,另一只前肘也跪倒在地,阿母又發出“啊——”的驚叫,她開始憐憫閃電。她知道清早時分從騎龍山出發,閃電已經連續行走了四個多小時,疾馳如奔,早把那么多壯實的彝家漢子扔在后面。要緊的是這一程走來,它不吃不喝也不歇息,上坡下坎,彎轉反復,始終馬不停蹄,耗費的體力和能量不知要比平路多出多少倍。若是在賽場上,進行激烈的對抗之后它早已被主人牽到一邊松鞍解帶、噴水降溫、喂食溜放了。

一時間,善良的阿母又充滿了自責。她在這時候抱怨起了自己的執拗,一下子又哭了起來。她罵著自己,同時一邊安慰閃電:“白馬,好白馬!你一定要站起來!站起來!”

她那時還不知道這匹俊美的白馬名叫閃電。她看到白馬身上的汗如雨下,她就抽出一只手,在閃電的脖間輕輕揩了揩,接著又用指甲在閃電后背上為它撓起了癢癢。閃電不為所動,于是,她就為閃電唱起了歌。騎龍山村的女子是以歌舞和刺繡著稱的,而阿母的歌聲無疑是整個村子最嘹亮動聽的,像是一只清潤明朗的夜鶯。在大大小小的節日里,有多少剛毅俊朗的少年被她唱得意亂情迷,浮想翩躚。多年以后,她毫無疑問又成了我們陸家村最著名的歌手,在多少個喜慶的日子里,陸家村人同樣可以見證她最動人的歌唱、最妙曼的舞姿。

在阿母的歌唱聲中,閃電鼻息粗厚,它伸長了脖子,像是要去夠路邊的一叢灌木。馬兒一歇下來就喜歡嚼食。阿母也情不自禁地伸長了脖子,像是在幫它一起用力。突然間,白馬身子一動,阿母感覺自己的身子也隨著上升。她在慌亂中抱緊了白馬,同時看到馬兒已有一條前腿直了起來,倏一下,閃電就重新在艱險的山路上直立行走起來。它那四條柔美的長腿,充滿了源源不斷的動力和爆發力,盡管步子有些踉蹌,盡管速度有些減慢,但始終沒有停下行走。阿母心疼得不斷抽出手來為它撓癢,又不斷調整自己的坐姿,最大限度地讓身體與馬兒保持平衡,并且自始至終都沒有停下她那曼妙動人的歌唱。她感覺自己和白馬成了同甘共苦的知己,齊心協力前行的患難兄妹。

啊!我聰慧無比的阿母,居然在那時候無師自通,一下子悟出了陸家村騎手的根本要訣,就是如何讓自己與馬兒形成一個整體,從而最大限度地減輕閃電背上的壓力。馬兒繼續前行。阿母也還在歌唱。她的歌聲充滿了深情,盈滿了淚花。當太陽快要從羅坪山頂落下的時候,閃電終于出現在了那個與天齊平的彩云崗頂上。這是屬于閃電自己的領地,它對這座山、這條路,以及山上的一草一木都熟稔得如同自己的身體。阿母感覺自己的身子變得輕快了起來,飄飄欲仙,像是羅坪山間隨風飄散的云霞。她感覺自己也好似一個從天而降的翩翩仙子。

來到村子外頭,村人們趕緊出門把新娘接下馬背。

然而在離開馬背時,我阿母麻痛無比的身體卻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寒意。她已經直不起身子。她嗓子沙啞,說不出一句話來,甚至還有些蓬頭垢面。這一路上的顛簸、驚嚇、疲憊和委屈,讓她尊嚴盡失。要哭的淚水,她早已在馬背上哭完了,要說的話,或者要唱的歌,她也早已在馬背上說完唱盡。但她卻緊緊地抱住閃電的頭,任憑別人怎么勸說都不撒手,似乎離開了馬背她就沒有了安全感。

好不容易被那些善良的陸家村婦人們勸服,把她送進山坡上那個臨時搭建的迎親彩棚時,阿母終于開口了:“白馬、白馬……”簡單、無序的重復,讓人們感覺她被一匹白馬給嚇蒙了。

騎龍山村送親的男人,直到天黑前才到達陸家村。雖然很快就被當作上賓款待起來,但幽默有余的陸家村人自然少不了對親家人打趣一番。阿母在星光爛漫中被接進陸家的老房子,可當發現出來迎接她的已經不是那匹迎親的白馬時,她居然寧死不從,說什么都不愿跨上馬背。人們終于在她的淚眼中發現了她對那匹白馬的深深眷念,不得已告訴她閃電已被送到獸醫那里包扎傷口時,她才同意讓親人把自己抱上馬背。

按照我們彝家的婚俗,新婚之夜,新郎和新娘是不能同房的,而且婚后第二天吃完早飯,新娘就會被送親的哥叔舅爺們一并迎回娘家再住一周以上,暗喻一個彝家女子對父母的難舍難割。可不承想,阿母只在娘家停留三天,就迫不及待地讓騎龍山的男人們送回來了。她告訴阿達,在離開陸家村時她已經想好了不再回來。她對這個高傲的郎君充滿憎惡,那是因為他親手造就了她的狼狽。可回到娘家后,她卻連續幾個夜晚都夢見了閃電,夢見了它在崎嶇的羅坪山路上,踉蹌前行的兩條前腿。她一直忘不了曾經那段刻骨銘心、和閃電相依為伴的馬上時光。從此,這匹白馬讓她充滿了依戀,閃電的快樂便是她的快樂,閃電的疼痛自然也就成了她心里的疼痛。

以上這些就是阿達和阿母最初的愛情故事。從一個惡作劇式的相識到此后的心心相印,充滿了太多的荒誕和不可思議。事實上就是因為有了馬,讓彝族人漫長的歷史從此變得多彩和浪漫起來,甚至還因此而充滿了波瀾和起伏跌宕。

當然,閃電的榮耀,也就是我阿母的榮耀。我說過她是一個美麗的歌手,她還有一雙巧手,可以剪羊毛、紡線、做氈子,同時可以繡出彝家寨子里最多彩動人的護心帕,縫制出整個寨子最精美的嫁衣。可她卻情愿俯下身子,幫阿達喂馬拌料,讓閃電在每一個比賽日都能夠發揮出最好的狀態。

陸家村的人知道,包括三月街賽道上的那么多對手也都知道,踏上賽道的閃電其實就是在和自己較勁,它幾乎從不容許冠軍旁落。那種帶著征服和統治意味的奔跑,不止征服了賽場,還征服了所有人的眼球。

陸家村的人同樣知道,閃電堅實有力的足印,有阿母的智慧和柔情,以及一個彝家女人母性的周密、細致、勞苦與心血。

我那個高傲得甚至有些偏執的阿達,自然很快也就覺察到了這一點。一年之后,閃電的雙腿已經完全康復。可那天一大早,阿達卻不知為什么和阿普發生了爭執,正吃著早飯的他扔下碗筷就往外走,有孕在身的阿母趕緊拾起一餅蕎粑粑追了出去。

“文章!”

阿達頭也不回,跨上馬背后在閃電的后屁股上重重地甩了一鞭,閃電吃痛不住,便撒開蹄子,在彩云崗頂上的阡陌之間奔馳起來。

閃電蹄下奔馳的土地就是我們的家園。田畝交錯,小徑竹籬,層層疊疊的梯田如同歷史的書頁,充滿了詩情和畫意,也充滿了多彩與爛漫。可頭天晚上下了一場雨,窄小的田埂就變得濕滑無比。阿母笨重的身子在泥地里追出數百米。可突然間,她卻看見她的男人從閃電背上摔了下來,而且就摔在閃電前蹄下面的一條窄溝里。

“白馬——”阿母失聲尖叫,手中的蕎粑粑隨聲落地。那邊高速奔跑的閃電卻聽得真切,在一聲長嘯中扭過頭來,驟然間在窄小的田埂上帶出一個高難度的立馬回旋,前蹄避開了阿達。

失了神的阿母看到她的男人平安無事,發呆了幾秒鐘就趕緊往前跑去,結果卻重重地摔在了田埂上,當即就感覺腹下一陣劇烈的疼痛,隨即一股熱流向外涌出,立時讓她汗下如漿,幾欲昏厥。

馬蹄貼著阿達的頭皮踩下去,可他卻清楚地看到女人在那邊摔倒了,趕緊從窄溝里爬起,連額上的泥土都來不及抖落就擁上前來緊緊抱住阿母。他知道若不是阿母那一聲尖叫,自己或許早已成為閃電的蹄下之鬼。

他一直自恃早已和馬心神合一、互為默契,可彝家的駿馬,從骨子深處就流淌著一種難以駕馭的野性,當初他告別課堂跨上馬背,就無數次地被閃電摔下背來,并在他英俊的臉上和身上留下無數難以抹去的傷疤。甚至有一次就摔在一片灌木叢生的斜坡上,還拖著他在荊棘地里走出半里多路,一時血肉模糊,渾身刺痛。但他作為一個騎手,同樣知道如果他在那時候喊一聲疼,或是就在那時候放手的話,那他就被白馬徹底反征服了。但凡這樣的時候,馬的粗野、剛直和倔強都遠遠超過了人類。但最后,不服輸的他連滾帶爬,并在行進中用腳鉤住一棵大樹,迅速把韁繩系到樹上,馬被重重地拉住停了下來,他趁勢讓自己直起身子,一個箭步翻上馬背,把自己如同膏藥一般貼在馬身上,馬連續幾個跳躍都無法把他抖下來。他坐穩身子便開始打馬,接著拉停。又打馬,又拉停。再打馬,再拉停,就這樣在馬背上反復爭斗了半天,終于把馬馴服了。

自此以后再面對白馬,他都會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征服感,但他沒想到女人靠天生的母性與柔情,同樣可以輕松俘獲一匹馬的心。偏偏他孔武有力,卻又粗蠻有余,關鍵時候還比不上自己的女人。

在羞赧和愧疚之中,阿達注意到了阿母疼痛的呻吟,一下子慌了手腳,他趕緊吹哨喚來閃電,讓它回家把阿瑪帶上山來。于是那個春日的早晨,羅坪山腹地的彩云崗頂上,阿母在野地里生下了早產的務子(姐姐)阿梅。在孩子的哇哇哭泣聲中,阿達再次為自己的冒失感到無比愧疚。而母女平安的喜訊也讓他忘乎所以,他抱起那個孩子,同時看到彩云崗頂上的莊田邊,一棵老梅樹的細葉下面結出的果子,羞澀得就和手中的孩子一般模樣。務子阿梅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三年后,這個家里又有了我。

阿母說那是在我一歲半時候的春節,阿達趕著閃電,帶上阿母和我的姐弟,同時還邀請了大姨奶奶一起翻越羅坪山回外婆家拜年,同時也是為了陪同阿母回到娘家,向父母分一份家產。按照諾蘇人的習俗,新婚之日,新娘是不帶任何嫁妝的。直到兩三年后有子女下地,她才可以回到娘家名正言順地索要這一份屬于她的陪嫁。

大姨奶奶是我外婆的姐姐,早年就是被陸家村的馬兒翻越高聳入云的羅坪山,馱回彩云崗迎進家門的。她是阿母在陸家村最親的親人,多年后她成了阿達和阿母的媒人。

務子阿梅清醒地記得,那天清晨從陸家村出發時天朗氣清、暖陽當空,沒想到在即將到達山頂時突然陰風怒號,接著烏云蓋上,天光淡去,半空中居然降起了鵝毛大雪。羅坪山是橫斷山與云貴高原連接處的伸延山脈,最高海拔3492米,氣候無常,一雨成冬。有時大霧一上則暴雨即來,氣溫驟降,兩個人站在一起都看不清誰是誰。早年有許多趕馬人就在這樣的天象中成了葬身山腹的野鬼。

剎那間,那條大姨奶奶和阿達、阿母走了不知多少遍的路一下子被雪蓋得完全不見蹤影。我們在阿達的帶領下東沖西撞,結果四五個小時過去了依舊找不到出路,甚至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了。黑暗如罩,風勁如刀,把羅坪山覆蓋成了一個徹寒的冰窖。大姨奶奶抬頭一看,侄子侄媳和可愛的侄孫女頭發眉毛都結上了白霜,心中一痛,當即癱倒在地痛聲哭道:“老天爺,要死讓我一個老太婆抵命,怎還要連累我至親的侄兒侄女?你難道沒有看到他們后背上還有嗷嗷待哺的吃奶娃娃?!”

烏天黑地的羅坪山巔,阿達愁容滿面,阿母臉上也掛滿淚水。然而正當所有人都無比絕望之時,閃電卻掙開阿達手中的韁繩往低處走去,阿達趕緊去追,急火攻心的他甚至還有些惱羞成怒,拾起雪地里的一根枯枝就要往馬背上抽。

“文章!”阿母突然叫住了他,“讓馬兒走前邊,馬兒知道路!”

阿達像是突然間醒悟過來似的,趕緊扶起倒在地上的大姨奶奶,和阿母一起跟著閃電往前走去。在風雪之中艱難跋涉兩個多小時,我們終于被閃電安全地帶到外婆家。那時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在阿母后背上酣睡一天的我方才在熱氣騰騰的肉湯香味中醒來。

阿母說羅坪山間,那條彎轉如腸的山路,閃電也只不過走了一個來回,但它卻憑著一種特殊的本能牢牢地記在了心里。在我讀書認字后,有一天在學校圖書室讀到了“老馬識途”的故事,我方才更加清楚地認識到,彝族人的駿馬是靈性的動物。我同時相信陸家村每一個彝族人的生命和血液里,都有著與馬不可分割的牽絆。羅坪山的峽谷有多深,馬與彝族人的情誼就有多深;羅坪山的水有多長,馬與彝族人的故事就有多長。而且有時候我卻更加堅信,羅坪山間奔馳的駿馬就是彝族人剛強堅韌與英勇不屈的化身。

而我從內心深處敬重著我善良可親的阿母,在出嫁以前她是一個連馬都沒碰過的弱女子,然而在嫁給一個騎馬的男人后,她卻和馬漸漸產生了一種特殊的情感。

一方山水養育一方人。滋養故鄉人民和牛馬草木的羅坪山,屬于北溫帶高海拔立體形山地氣候,豐饒得好似母親的胸膛。她既能容許山間的獵人自由穿梭,可以承納半山里馳騁的牛馬,滋養山間無盡的農田,同時還可以接納壩子里那一撥撥進出山林的趕馬人、拾菌人、養蜂人、采藥人、砍柴人、牧人、手藝人和生意人。

我熱愛著山間奔馳的牛馬,同樣熱愛著同住一座山、同喝一條溪的故鄉人民。

位于羅坪山分水嶺下面,陽坡山額之上的馬鹿塘,就是一個讓我始終魂牽夢縈的存在。

馬鹿塘是個季節性高山湖泊。傳說在上世紀20年代,這里曾是滇西著名匪首張大爺的巢穴。那個說話有些結巴的匪首,殺人如麻,惡貫滿盈。在并不久遠的年代,羅坪山曾經因為他的存在,留下太多的苦難、辛酸和生離死別的血淚。至今差不多一個世紀過去了,依舊還讓滇西北的父老鄉親為之膽寒。

恰恰正是這個原因,羅坪山直到現在都還保存著許多近乎原始的神秘。

阿普告訴我,當年阿普文文(太爺爺)帶著他的族人和牛馬,從三江并流、群峰如簇的滇西北高原出發,在新中國成立前夕遷徙到羅坪山時,張大爺的匪巢早已不復存在,而這個馬鹿成群的山巔湖潭云遮霧隱,花兒爛漫,馬鹿的奔跑讓人聯想到了仙女輕盈的舞步。疲憊不堪的族人從此相信,這些在山間奔跑的精靈就是仙女的化身,于是阿普文文停下了遷徙的腳步,決定在藍天碧水之間開墾荒地,建造家園。

馬鹿塘從此成了我們的天然牧場,同時也成了陸家村小騎手最初的練習場所。這里的地勢足夠平緩,適合速度賽馬也適合各種技巧訓練。但問題是馬鹿塘太過遙遠,出于補給和安全的考慮,這塊草甸最終被我們放棄了。多年以后,阿普和阿瑪帶領族人,沿著羅坪山勢,在陸家村所在的彩云崗上徒手修筑了一條類似英文字母“M”的人工賽道,一代代陸家村小騎手就是在這里被大人們扶上馬背,從此成為他們通向世界舞臺的起點。

說到底,阿達和阿母的愛情也與馬鹿塘分不開。

陸家村是以賽馬著稱的村落,但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從古至今,從來沒有哪個騎手可以坐在馬背上抱著馬脖子“躺冠”。他得在激烈的爭斗中和對手死纏爛打,斗智斗勇,比如在熟練掌握騎術的同時,采取怎樣的騎姿才能減輕阻力,同時最大限度地減輕馬匹的負擔?又怎樣均勻地分配馬的體力?特別是在賽道上與對手的糾纏中,什么時候慢跑?什么時候緊咬?什么時候加速?什么時候打馬超越?什么時候沖刺?再比如說在三月街賽道,一圈僅只500米,馬兒剛在直道上起速便又進入了彎道,減速不及,往往就會摔倒,可加速不及,又會被人遠遠地甩在后面,所以要成為一個成功的騎手,得從跨上馬背的第一天起,就要做一個真正的智者。除了擁有一匹真正的良駿,還得研究對手,根據對方馬匹的特點完成超越。總之,來到賽場上,就成了一個真正的藝術家,不僅要贏得比賽,還要贏得漂亮,贏得大氣,贏得喝彩,給觀眾和對手留下的應該是一個完美的藝術品,那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賽馬大師。

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賽馬同樣也是這個道理,所有一切榮譽的得來,都必須仰仗于時間,仰仗于騎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刻苦訓練。

氣候惡劣的羅坪山莊田廣種薄收,直到如今,我們在山間播下的玉米、洋芋和莢豆,常常要仰仗于天上的雨水。有時春旱延續至夏末,種下的莊稼就得不到收成;有時秋雨連綿,天氣返寒,地里的莊稼同樣得不到收成。而那時三月街一個金牌,就能抵上幾十畝地的所得。于是為了榮譽,同時也為那份豐厚的獎金,我的父輩和母輩們就得幾千次幾萬次地來到彩云崗上那個狹窄的寒道練習,不僅練習馬上技巧,最重要的是練習馬匹的耐力和爆發力,以及一個騎手與馬的默契。

但每至大賽前夕,阿達卻常常獨自一個人拉著白馬往山間行走,來到羅坪山雪線下面的馬鹿塘,這里有足夠寬闊的場地,同時還是一個寧靜的居所,他可摒棄一切私心雜念,苦心練習。

他在馬鹿塘旁邊的山崖上找到了一個山洞,晚上就宿到洞中,吃干糧,燒柴火,用心琢磨馬上的各種技巧和竅門。然而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是,這個能讓他收斂所有浮躁之氣的洞穴,卻真正成了他的人生福地。

有一天訓練結束,他躺在石穴中,突然聽到了一首動聽的諾蘇山歌,從山的那一邊似有似無地傳來,如同一縷山嵐縹緲縈繞,讓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他知道羅坪山背坡的騎龍山村是以歌山舞海著稱的,陸家村里歌喉最動聽的女人也就是我先前說到的大姨奶奶,就是從騎龍山村嫁過來的。那種充滿自然與隨性的歌唱,瞬間點燃了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欲望,他想把山歌唱得這么好的女人定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

可恰恰也就是那首歌,讓他感到了內心深處的軟弱。

是的,如果這世上的技藝可以作等量代換,不論他把馬騎得多好,把箭射得多準,也都完全修煉不到那個歌手的那般純熟。而有些人的本事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就比如唱歌,他們開口就能唱;可有些其他人,再努力修煉也是白搭。

在那一刻,阿達開始嫉妒起了那個唱山歌的女人。于是當年下山折桂歸來,他便央求大姨奶奶替他到騎龍山村相親。在確知那個山歌唱得最好的女子已經成了自己的新娘時,便有了那天迎親的羅坪山道上,那場他和白馬串通好的惡作劇。然而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我天性善良并且冰雪聰明的阿母,居然無師自通,很快就學會了和一匹馬相知、相交,甚至還成了心心相印的好友。

那時阿母初為人婦,也還沒有務子阿梅和我。那時阿達正和往常一樣在馬鹿塘邊專心地練習騎射,但日還未落,阿達就提前結束了訓練,那是因為阿母從山下給他送來了干糧。

新婚燕爾,他在訓練之余總是思念自己美麗善良的妻子。從馬背上下來,他輕輕拍一拍馬背,閃電就進入山林間吃草去了。經過一整天高強度的訓練,閃電和主人同樣充滿困倦。然而對于吃,馬絕對算得上是所有家畜中的紳士,它會選擇一塊長勢良好的足夠沒蹄的草地,用嘴唇把那些肥嫩而又充滿韌性的草葉攏進嘴里,再用鋒利的切牙切斷,經過一番細咀慢嚼方才咽到肚里。專注細致,落落大方,不急不慢,像是一個教養極好的孩子。待它離開,一塊草地就成了一個光盤,絕不會留下觥籌交錯、杯盤凌亂的狼藉。

隨著草勢,閃電漸漸消沒在余暉映照下的遠方叢林中。彝家人從不設馬廄,但馬兒卻不會走失。不論任何時候,阿普和阿達或是所有陸家村的騎手,只需在廣袤的羅坪山間吹個響哨,它們就會順著主人的召喚迅速出現在面前。在這方面,陸家村的駿馬絕對是辨析音色的行家。

轉眼天色黑透,山間瀉滿了牛乳般的月光,從山那邊送來陣陣寒風,同時也送來了貓頭鷹的陣陣叫喚,還有一兩只夜鶯的歌唱。這時候的石穴里卻充滿了溫香,在熊熊的火光映照下,阿達在吃過阿母給他做好的晚飯后,就和他美麗善良的妻子互訴溫言軟語。然而這時候,寧靜的大山中卻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馬嘶,阿達一聽就知道是自己的白馬。他立即來到洞口。他又聽到一陣似有似無的馬蹄聲,同時還有熊的吼叫。

閃電遇上熊了?阿達一時大驚失色,恨不能插上翅膀朝著馬聲飛去。

馬鹿塘附近的深林之中,不僅有成群的馬鹿,還有豺狼和黑熊,一人多高的黑熊,遇上了只能倒地裝死,稍微憋不住氣,也許眨眼的工夫便已是身首異處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順風或往下坡處跑,黑熊善于攀爬,但下坡卻有些遲緩,而且視力不佳,我們就把它稱作“熊瞎子”,過不上幾十米就完全看不清人跑的方向,只能靠靈敏的嗅覺去聞。但此時風一吹,人的氣味也就被刮得不知所蹤,這時或許還能活命。陸家村許多騎手都見過馬鹿塘附近就潛伏著一頭黑熊,行走時似一座顫巍巍的山包,捕食時自然也就力大無窮,一個撲騰就能壓倒一頭健牛,或是用它厚實的熊掌,一掌就能把羊脖子扭斷。還能用它鋒利的牙齒,迅速咬斷牲畜的血管,再用它銳利的爪子撕開獵物的肚囊,所以每年都有數頭牛羊葬身熊腹。

陸家村的獵手想盡一萬種辦法,標槍、弓箭、陷阱、毒藥、圍獵,依舊沒有人可以制服它。甚至有一次,獵手們還發現它把下在山地里的線扣盡數咬斷,還把一棵系扣的小樹連根拔起,拖出數米之遠,留下遍地狼藉,像是對陸家村人的一種嘲諷。

阿達焦急地把手伸進嘴里打起了響哨,卻只聽得寧靜的深林里回聲陣陣。馬蹄聲漸行漸遠,后來就干脆消失了。阿達急躁不安,又一次次打起了響哨,卻依舊沒有馬蹄聲。他急忙回山洞里穿上鞋,提起弓箭就要往外走。阿母在他的急躁聲中也跟著來到洞口,但她感覺外面的世界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充滿陰森和恐怖。阿母緊緊地抓住她的男人不準他離開。羅坪山林子太深太密,他們根本不知道閃電究竟在哪里,又是否遭遇了不測。而阿達手里的弓箭僅是訓練的工具,關鍵的時候或許還射不穿一只乖巧的麋鹿,要它刺透厚實的熊皮,那絕對是癡心妄想。

阿達讓阿母放手,阿母堅決不放手,阿達便粗暴地推阿母,“放手啊你,再不放手我可不客氣了!”可阿母還是緊緊地抓住他不放。閃電是阿達最親密的戰友,這么多年為阿達帶來無法計數的榮耀,而且只有它能和阿達心靈相通,失去它就等于讓一個騎手失去了一切。可阿母同樣知道她手里抓住的是自己的男人,在阿母的心里,阿達就是她心底的天,失去他就等于讓她失去了整片天空。

“嗷——嗷——”密林深處又是一陣粗暴的熊吼。相對于此,馬的嘶叫卻是那樣卑微、膽怯和渺小,甚至可以歸結為軟弱。氣急敗壞的阿達于是又一次對他的女人動粗了,可阿母依舊緊緊地抓住他不放。她淚如雨下,開始乞求自己的男人別離開她。她不是害怕他離開自己,而是害怕自己有可能失去一切。阿達卻不為所動,居然武斷地把這個女人的糾纏歸結于她的膽怯和懦弱。

阿母不顧疼痛,打開了歌喉。她伸長脖子,把頭扭向一邊,繞過自己的男人對著遠處的羅坪山密林唱起歌來。她動聽的歌聲好似一只清潤明朗的夜鶯,又像是羅坪山里的涓涓細流,或者就是流動于山間的輕風和云霧,緩緩地飄入林子深處。很快,他們聽到了林子那邊忽急忽慢的馬蹄聲了,“啲噠——啲噠——”“啲噠——啲噠——”,并伴有一聲又一聲的馬嘶。阿達終于平靜了下來。他錯怪她了。他知道只要蹄聲不斷,就證明他的白馬還活著。

然而馬蹄聲卻始終沒有來到這邊,后來馬蹄聲竟然消失了。阿母便提振了音量,把新婚那天她在馬背上所唱的歌大聲地唱了一遍又一遍。她希望在密林深處的閃電能夠聽到,并且讓它知道它不是孤軍奮戰。馬鹿塘邊,還有它的主人在陪著它、守望著它。事實上她比阿達更急,因為只有她心里知道,閃電是她在陸家村的第一個好友,她從不把它只當作馬。

山里的夜風好似堅硬的土墻,一次次撞在他們身上。單薄的阿母差不多當場被風撞碎,歌聲剛出喉就被撞得無影無蹤。但她沒有停下歌唱。馬蹄聲就在林間響個不停,忽而急忽而慢,忽而遠忽而近,不由得讓人想起彝族人的祖先幾千年來在川滇高原漫長的遷徙之路。據說大約六七千年以前,我們的祖先曾經歷洪水泛濫的時代。戰勝洪水之后,彝族人世祖阿普篤慕召集族人開了一次大會,將其子民分為武、乍、糯、恒、布、默六支,由他的六個兒子慕雅切、慕雅考、慕雅熱、慕雅臥、慕克克和慕齊齊分別帶領,每兩支人為一個聯盟的形式,向不同方向遷徙拓疆,彝族子孫從此分向川滇黔等西南各地,這就是彝文文獻上記載的“六祖分支”傳說。

正因為這樣一個傳說,彝族人習慣了數千年的游牧和遷徙。在大江縱橫、群峰如聚的川滇高原,到處都有我們祖先留下的足跡,他們憑借一種堅定的信念,趕著牛馬、唱著山歌,戰勝了洪荒時代那么多無法計數的艱難險阻。我相信那時幾欲迷途的白馬,把阿母的歌聲當作了它全部的信念。而它同時也像極了一個驕傲的彝族人,哪怕面對再強大的敵人,依舊不畏不懼,冷靜周旋面對。

突然,密林深處又傳來一陣馬嘶,接著是一聲清晰的悶響,興許是馬腿踢到了熊腹,也可能是熊抓到了馬脖。阿達和阿母心中一驚,卻又聽馬蹄聲響起。馬跑了,熊一聲嚎叫向馬追來,密林中便又響起了奔跑的馬蹄聲和熊嚎聲。可阿達卻發覺馬蹄聲越來越遠,他突然想到閃電正把熊往河谷深處帶去。熊下山腿拙,可他也知道羅坪山并不平坦,雪線之下,真可謂峰巒疊嶂,山勢險峻,濕地、凍土、草甸、溶湖、積雪、亂石、碎砂、灌木、密林、荒草、枯葉、澗溪、流水、瀑布、泉潭、陡坡、懸崖,幾乎每一處都是險象環生,稍不注意就會摔下山去,當場粉身碎骨。幾十年來陸家村那么多良馬,有時會因為在高速奔跑中踩到一個小小的鼠洞而扭斷馬腿,便再也直不起身子。聰明的白馬,或許是想利用這樣一面險坡,和不可一世的熊同歸于盡。阿達又一次次焦急地打起響哨,和妻子一起向遠方的閃電發起召喚。

直至深夜,阿母的嗓音早已變得沙啞,但她的歌聲依舊沒有停下。阿達的響哨也已經不再嘹亮,但他還是那樣執著,夫妻倆終于把心合到了一起,一次次往密林深處又呼又叫。

終于,閃電沖出了密林,在月光的照耀下如同一道明亮的白光,循著阿達的哨聲和阿母的歌聲來到了山坡下面。阿達趕緊向前把它拉住。他感覺閃電通體發燙,渾身上下滿是黑點,許是泥漿也許是血污。阿達心疼地往馬身上輕撫一把,卻感覺一身馬毛好似一張浸過水的濕毯,黏糊得能把人黏上。

閃電一見到主人就如同散架一般癱倒在地,張開嘴巴呼哧呼哧地喘氣,疲憊的肺葉好似一架即將破碎的風車。阿達緊緊抱住馬頭,如同一對大難不死的兄弟。但不想遠處的熊嚎卻越來越近,一下子沖出叢林向他和馬撲來。那震耳欲聾的長嘯,嚇得阿達和白馬都起不了身。可阿母這時候像是突然醒了似的,停下歌唱回到洞中抓起一根燃燒著的柴火就往熊身上砸過去。但她手勁不大,準頭也差,根本砸不到熊,但卻在熊身前砸出了一地火星,居然把熊嚇停了。阿母明白了,原來熊怕火。便又抽出兩根柴火跑到男人和白馬面前,將火光舞動成圓圈。她清楚地看到,熊在不遠處打轉,張著大口咧著鋼牙,還不時地發出一聲聲仰天長嘯,嚇得她差點兒當場暈倒在地。

山里勁風不斷,兩根握在阿母手中的柴火很快就被山風吹滅,只剩下兩根亮著火星的木炭。阿母同樣知道,熊是一種絕頂聰明的動物。它看得出火星并沒有太大的殺傷力,說不定已在蓄謀下一次的沖鋒。果然,它已經在慢慢逼近,嚇得她渾身顫抖。阿達站起來,從她手中奪過干柴,迎風甩了甩,火又重新燃了起來。“快回洞里去!”阿母剛往回走,阿達手里的火又滅了,熊果然向阿達沖了過來,阿母慘叫著不敢看。可她卻聽見“咚”的一聲悶響,隨著一道白光倒地,原來是閃電突然站起來撲到阿達身邊,用后腿重重地踢在熊腹上。熊一聲嚎叫往后撤出幾步,馬卻起不來了。

阿達同樣渾身顫抖。他扔下兩根柴火,癱坐在閃電身邊,一起絕望地等待著熊的下一次沖鋒。果然,熊往后退出數步,又向他和白馬撲了過來。阿達已經無力與它對抗,可這時候,身后一道亮光閃現,只見一個火人從身后跑了過來,他嚇了一跳,原來是阿母把洞里的柴火一起抱來了,“嘩”的一聲扔到熊面前。

阿達看到阿母整個身子都著了火,趕緊把她壓到地上為她滅火。可他卻聽見阿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文章,快,找柴火,把火燒得越旺越好,讓熊撲不過來!”

阿母一句話點醒了阿達,他記得身后不遠的石崖下就存放著一堆干柴,有易燃的灌木枝和松毛,還有成塊的櫟柴,便飛快地跑向那邊抱柴火,幾個來回,夫妻倆很快就在熊和人之間點起了一堵厚實的火墻。而且火隨風勢,越燒越旺,火苗子如同長舌一般舔到了熊身邊。阿達已經聞到了一陣皮毛的焦臭。一堆大火,終于在幾個小時后擋住了那一陣陣令人恐懼的熊嚎。隨著那個令人恐怖的聲音漸漸遠去,阿達和阿母才緊緊相擁,癱倒在一起。

當第二天太陽升起時,阿達和阿母,還有他們心愛的閃電早已面如死灰、虛弱不堪。特別是閃電,光潔如雪的身上還多了好幾道血跡,但他們卻都幸運地活了下來,并在一次難忘的經歷中知道了生死相隨和甘苦與共。

阿普常說,馬是這世界上最靈性的動物。人對馬好,馬自然不會對人差。

當然說到這匹英勇的駿馬,我最值得說的人還是我敬愛的阿普。

他曾經告訴我,有一年火把節前一個月,阿達的閃電卻被人偷走了。而在此之前,他已在縣上報了名參加火把節賽馬大會。要緊的時候,馬兒卻不見了,這就好比鍋已經燒熱,下鍋的菜卻被人拿走,或者瞌睡至極,但枕頭卻被人偷走了一樣,實在讓人無比郁悶。

作為陸家村的族長,阿普立即組織20多個叔伯子侄前去找馬。在那時,這差不多是陸家村全部的精干男人。在陸家老房子里喝過一碗濃烈的壯行酒后,他們就順著阿普的指示,一起向西翻越羅坪山,然后分兵三路,一路順著黑惠江往北到達劍川,一路往南前往巍山,最后一路由大伯依(伯父)帶領,繼續往西追至一百多公里外的云龍山村。

阿普是個智慧人,他當然知道一個人牽著別家的馬,肯定不敢輕易下山招搖過市,相反羅坪山蒼蒼莽莽,起伏的山勢和稠密的山林就是一個竊馬之人最好的掩護。

于是陸家村的男人向西翻越羅坪山,便向三個方向追截。在十多天時間里,他們日夜兼程,走山串寨,追到各縣后又細分為若干小組,甚至還走遍了沿路的四五個騾馬集市,但都毫無音訊。

年輕的阿達更是急不可耐。當他和大伯依建章、二伯依建光懷著無比失望的心情走出一個普通的云龍山村時,二伯依建光恍然間聽到了一聲熟悉的馬嘯,急躁的他立即轉身回跑進村,居然在一堵塌墻后面看到了閃電的半個馬身。

失而重見,被拴在樹上的閃電一個人立,掙斷韁繩跑到兄弟三人面前。年輕的阿達趕來和它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當即淚如雨下。短短兩三年間,它已經背負著他在一次次比賽中奪魁,大殺四方,為我們帶來大大小小十多塊金牌,更重要的是閃電還與他有著很多無法言說的傳奇故事。于是在阿達的擁抱中,它亦是淚水盈盈。讓他們兄弟三人無法忍受的是閃電落入了無知之人手中,讓一匹高貴的賽馬屈為農家馱馬。事后得知,當買主剛把一副馬鞍披上馬背,閃電便憤怒地揚起后蹄,將人重重地踢倒在地。

阿普從一本厚厚的歷史書里給我翻出了關于大理馬的記載,他告訴我說,我們陸家村的馬匹屬于滇西北高原上一種古老而名貴的馬種,又稱“滇馬”或“大理馬”。早在唐代,它就是上貢朝廷的貢馬;而宋時則被當作軍馬,源源不斷地充入大宋軍營。北宋時期,曾有朝官楊佐深入云南,將采購軍馬的經歷寫成《云南買馬記》,成為流傳至今的千古奇文。及至清末民初,大理馬更是成為云嶺高原最重要的交通工具,馱著沉沉的茶葉、絲綢、鹽巴和各種山間特產,進西藏、入成都、抵貴昆,馱出云南高原的豐饒物產與進京趕考的才子,馱回沉甸甸的白銀和書卷,在云嶺千山之間踏出了著名的“西南絲綢之路”和“茶馬古道”,一頭聯通了文明,一頭牽起了友誼,讓一百年后的大理贏得了“亞洲文化十字路口的古都”之譽。而今,它又擔負著那么多身懷絕技的彝家騎手,奔馳在全國各地的賽道,成為有志男兒施展才藝的最佳陪伴。

火把節的當天,阿達已牽著閃電到縣城參加比賽。法官楊連書卻騎著他的小白馬,把“巡回法庭”帶到了彩云崗頂上的陸家村。就在陸家的老房子里,楊法官首先擺出了耀眼的國徽。陸家村的村民們第一次感受到了法律的莊嚴,老老少少一起屏氣凝神,專心靜聽。最終審判結果,第一是判定竊馬者將賣馬所得的錢款退回購主,并負責所有的醫藥費。第二是判定主謀入獄五年,從此再不允許參加賽馬比賽,而行兇斗毆者則入獄三年,竊馬者監外執行兩年。第三是他遵照我們彝家的禮俗,讓竊馬者向陸家賠償丟馬和傷殘損失:136斤鹽巴、136斤臘肉、136斤羊肉、136斤牛肉、136斤豌豆、136斤火腿……

在上世紀90年代末期,這樣的賠償對于一個初來乍到的彝族家庭差不多算是傾家蕩產。但面對這樣的判決,許多知情人都感覺解氣。因為他們知道,陸家村的竊馬案足夠震驚洱源大地。據說大伯依建章和阿達一行三人剛把閃電的韁繩解下,換回自己的馬籠頭,就被那里的數十個村民團團圍住。他們把阿達兄弟三人當成了竊馬賊。性粗的二伯差點兒當場就和他們動起手來。最終還是年紀稍長的大伯沉穩持重,他一直記得臨行前阿普端著酒碗跟他們反復強調的話:“烏鴉無樹不落,小人見人就吵。無論千難萬難的事,都一定要自己控制好情緒,以和為貴,與人為善,才可以體現出一個彝族人的胸懷大德!”

于是他耐著性子和對方說明了情況。村民們知情后也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但白馬卻不讓他們牽走。他們說:“要么你們留下錢,把馬贖走;要么你們留下馬下山,村里人誰都不會與你們為難!”大伯也知道,在那個經濟并不發達的年代,一匹騾馬對于一個山居家庭差不多就是半個家當。

但毫無疑問,他們的這一席話就是在與我們為難。因為在那個年代,誰會在兜里揣那么多錢?但重要的是火把節就要來了,即便迅速回村湊足錢過來贖馬,肯定也不能參加賽馬大會了。阿達急成了灶臺上的螞蟻,二伯差不多和山民們動起粗來。三分錢逼死一個英雄漢,那時兄弟三人真是要被錢逼到了絕崖面前!

最終還是我大伯明智。他喊來村主任,讓兄弟倆就在山里看著馬,但前提是彼此間不能起任何沖突,自己下山湊錢。征得雙方同意后,他一下山便走進了派出所。當然他并非言而無信,但他清楚只有報警,才能暫時把馬贖回參加比賽。

派出所迅速出警并為我們贖回了馬。因為當初發現馬兒失竊,阿普就立馬下山報了警,同時給縣體委作了報告。體委和警方同樣明白,這樣一匹良駒對于我們這個賽馬家庭何等重要。在火把節賽馬大會之前,我們最寶貴的閃電卻丟失了,警方當即就將之列為限期督辦的重大案件,在縣域內各個重要交通路口設置檢查關卡的同時,將之當作一個重要警訊在系統內部發布。

當然其中也有糾葛。山民們自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阿達兄弟三人把馬牽走,買馬者甚至將菜刀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稱敢把馬牽走,他就把自己的頭從脖子上切下來。

正當大伙無奈之時,趕來了一位顫巍巍的老者,三步并作兩步來到現場,二話不說就給買馬者一個耳光,“彝家兄弟最重誠信,對于一個愛馬的民族,一次比賽的獲勝就是他們整個民族的驕傲!若不是因為一場誤會,他們豈能無緣白故牽走你一匹馬?”

于是,阿達和伯依們同時還掏出了身上揣著的身份證,并用一種誠摯的眼光看著他,他沒有接錢,也沒有接身份證,轉過頭沉思良久,方才揮揮手,同意阿達一行把馬匹牽走。阿達在奪冠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急著回村,而是給派出所送去代表敬意的錦旗。

按買主提供的信息,警方很快鎖定了作案嫌疑人,是與我們陸家村相隔一道梁的張家兄弟。

法官楊連書經過大量的調查取證。最終證據充足,從而判定了以上結論。

當然主謀則另有其人,但一場官司塵埃落定,陸家村人早已經喜出望外。當看到張家婦人淚眼滂沱,阿普和家人表現出的卻是少有的寬宏大度。因為他們已經知曉,張家兄弟是受人利誘,蓄意要將閃電排除在比賽之外。直到今天,我們都始終相信賽馬比賽三分看人,七分看馬。閃電讓我們的對手感到了害怕,便在火把節賽馬大會之前暗中使壞,唆使張家兄弟把閃電竊走,并遠遠地賣到云龍山村使之淪為一匹馱馬。幸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閃電在大賽之前又回到了它熟悉的賽道。所有失而復得的喜悅,特別是閃電屢屢奪魁給對手造成的巨大心理震懾,除了歸還云龍村民的購馬款和幾位受傷者的醫藥費外,阿普甚至根本不在乎是否能得到賠償。

在諾蘇人看來,榮譽遠比金錢重要。阿普告訴竊馬的張家兄弟:“彝家人敬重的是敢作敢為的大英雄,雞鳴狗盜算不了好漢。”而張家和陸家多年姻親不斷,兩姓幾乎被視為同族。同族相殘,這尤其要被世人不齒。最終在他宣布赦免竊馬者的一切物質賠償后,竊馬者當即哭倒在地,泣不成聲。冤家易結難解,阿普的寬容改變了諾蘇人的傳統。

事后幾天,當阿達在全縣火把節賽馬大會上三奪金牌的消息傳回,阿普卻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祖宗們早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當天晚上,陸家場院里里外外都點起了篝火,陸家的所有親戚,無論男女老少,每個人都舉起一根小火把,圍著陸家的老房子轉了一圈,當然這樣的儀式還將要持續整整三天,圍房轉走的圈數也要增加到兩圈和三圈。圍走完畢,人們就把小火把插到附近的莊稼地上,最后一起來到馴馬場邊圍著火堆跳起歡快的舞蹈。

這樣的場面在我短短十幾年的人生中亦常常見到。在熱烈的歌山舞海中,我怎么都想不到,舞場上跳舞的女人就是我慈祥無比的阿瑪、美麗自信的阿母,還有我聰穎明慧的務子,以及我那么多常常守在田里躬著細腰,和男人們一起開墑培土、深挖狠刨、年復一年守望收成的姆依。那些被我深愛著的奶奶、媽媽、伯母、嬸姨、舅媽、姐姐和妹妹們,那些被風吹日曬、雨雪霜露和歲月的艱辛反復蹂躪,被滇西北高原強烈的紫外線曬得松弛和粗糙的皮膚,還有常常超負荷勞動而嚴重扭曲了的身體,在十個指頭間長滿厚繭的諾蘇女人,居然會有如此曼妙的舞姿,如此豪爽的舞步,如此樂觀的笑容,如此豁達的胸襟,如此嘹亮的歌聲。

我在那時突然想到一個諾蘇兒子曾經寫下的詩句:“我不老的母親/是土地上的歌手/一條深沉的河流/我永恒的情人/是美人中的美人/人們都叫她呷瑪阿妞。”

是她們多彩的裙擺讓我們知道諾蘇人的優美,是她們妙曼的舞蹈讓我們感到生活的快樂,是她們多情的歌唱讓我們堅信明天會更加美好。為什么我總深愛著羅坪山這片豐腴的故土,那是因為我深愛著和羅坪山一樣豐腴的故鄉女人,還有和羅坪山山脊一樣厚實的男人,以及那一匹匹讓我們彝族人無比自豪的駿馬。

離天空最近的羅坪山彩云崗頂上,歌不止,舞不斷,酒不停。此刻美麗的白馬閃電正靜靜地臥在青草叢中,咀嚼著甘甜……

作者簡介:北雁,原名王燦鑫。1982年生,現居云南大理。出版有長篇小說《趕在太陽落山以前》等2部,并在《延河》《滇池》《邊疆文學》《大地文學》《椰城》等報刊發表小說作品50余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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