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4歲那年,安徽少年青藤逃脫了校園暴力的“魔爪”,所有人一夜之間對他甚是畏懼。他活成了古惑仔里的“山雞哥”……
以下為他的自述。
小鎮之殤:校園儼然變成五指山
上初中時,“架雞”游戲風靡學校。一個人蹲下,七八個男生圍成一個圈,把腳架在中間男生的肩膀上,使勁壓。中間男生能起得來,則相安無事,甚至可以參加架別人的“雞”;否則將被冠以“雞”的稱號。我,就常年頂著“死菜雞”的頭銜。
2008年,我在城灣的湘水中學讀初一。由于入校考試發揮不佳,我被分到初一(15)班。這是全校唯一一個特批的班級。學校在初一升初二的學年期末考核中設了規定,成績不達標者有一次補考機會,若補考還不合格,就得留級。15班里絕大多數人都是因此被刷下來的,新生只有我和劉小雨。
沒有老師愿意管我們班,連班主任都是輪著來。這樣一個“混混班”,卻有著嚴格的“等級制度”。以劉澤、方宇為首的兩三人是第一梯隊,是幫派的“決策者”;主要謀事的是第二梯隊的小弟,成員有李想、萬星等人;其余人都是第三梯隊——一幫玩世不恭、愛玩游戲愛打架的“野混混”。
在這種寄人籬下的狀況下,第三梯隊還硬分出個第四梯隊。顯然,第四梯隊就是我和劉小雨。
在故鄉皖南的城灣小鎮,湘水中學地處偏僻,四周環繞著稻田,一到下雨天就滿地稀泥。農村的父母把我寄宿在校,半個月回一趟家。
我是班上第一個戴上“雞”帽子的人,以至于后來,也是被欺負得最慘的一個。而那幾年從湘水中學畢業的學生,大概無人不知劉澤這個人。
那是立冬后的幾天,傍晚寒潮陰冷。余暉下,一把軍刺狠狠地扎入初三(2)班陳虎的大腿根,陳虎“啊”地大喊,倒地的同時,用拳頭重重地往劉澤頭上砸。圍觀的學生捂著衣服,顫抖地哈著熱氣。他們都在等,誰贏了,以后就跟誰混。
那場一對一的打斗,讓劉澤在校內名聲大噪,也讓他的“大哥”地位得到認可。而輸家陳虎,膝蓋骨折、大腿被刺,住院兩個月后,搬家轉學了。
15班里的第一、二梯隊,其實是一幫的。劉澤、方宇怕高中部的來挑釁,嘀咕著想個萬全之策。李想、萬星每天都忙著各種約架。而我和劉小雨,在第三梯隊管理人員馬小軍的排擠下,越來越痛苦。
馬小軍叔叔是縣公安局的局長。每次跟人動手前,他總大喊:“我叔叔是公安局局長,你動我一下試試?”“架雞”的游戲,就是他率先興起的。
那天大課間,馬小軍親自示范起來:“青藤,你蹲在中間,其他人圍成一個圈。”圈圍好后,我蹲在人群中央,很多雙眼睛盯著我,我渾身冒汗。“好,大家把腿都蹺起來,一個個排列好,放在青藤的肩膀上。”我瞬間感受到了沉重感和從未有過的恐懼,以至于馬小軍帶頭大喊“一起壓”的時候,我像一座被定向爆破的煙囪,一下子就坍塌了。慌亂中,我的臉上留下了許多腳印。我嚎啕大哭,馬小軍“切”了一聲,獨自走開。其他人也四散開來,只剩我一人癱坐在地。
劉小雨是15班唯一的女生。進入初中,隨著她漸漸發育,班上男生給她起了個外號——劉奶牛。有時,她會舉著書包丟向他們。馬小軍跟劉小雨打鬧得最多,劉小雨又偏偏是我的同桌。
那次之后,劉小雨單獨找過馬小軍。她自以為跟馬小軍玩得還不錯:“你以后能不能別老欺負青藤啊?”“什么意思?”“青藤是我的同桌,你整天欺負他,不太好吧!”說這話時,劉小雨臉上露出少女懷春的紅暈。馬小軍氣不打一處來:“你以為你是誰?欺負他怎么了?你有什么不爽的?”他猛地推開劉小雨。劉小雨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劉小雨以為馬小軍間接性同意了,殊不知,卻惹火上身。那之后,馬小軍天天取笑、辱罵劉小雨。一些散落在小鎮上的小流氓,專程到學校來調戲劉小雨。見劉小雨不理,馬小軍就籠絡別班的女同學一起排擠她。慢慢地,劉小雨的話變少了。她整天趴在桌子上看著窗外。別人把垃圾桶放在她桌子上,她都無動于衷,成了眾人口中的“瘋婆子”。
少年的你:活成了古惑仔“山雞哥”
類似的待遇,也發生在我身上。書包被扔進垃圾桶成了日常。一開始我以為只是惡作劇,直到午休時在教室后門的垃圾桶里翻到書包。一次這樣,兩次這樣……我的書包從班上的垃圾桶“跑”到隔壁班的垃圾桶,又“跑”到年級總垃圾回收站。我整天往返于各個垃圾堆,狼狽成全校的笑柄。
第二學期剛開學,有人放話:“今晚有人在操場那里等青藤,可能要搞他,去不去看?”他們裝作不經意,實則故意讓我聽到,我非常不安。
那天是農歷二月二十,傍晚夜雨蒙蒙。一放學,我就被幾個校痞拽到操場的儲藏室。我問他們要干嗎,他們瞪了我一眼:“哪來那么多屁話!”
我一直被關在儲藏室。晚上8點多,一個穿著坎肩、滿身文身的男人進來,二話沒說踹了我一腳:“小軍兒在學校怎么欺負你了?你要這么弄他?”
我躺在地上起不來。文身男人又說:“你搞他,把我放在哪里?”緊接著又踢了我一腳。中間我有些耳鳴,他后來說的我都聽不清,仿佛在做夢。見我清醒了一些,馬小軍跑過來:“你就該死!呸!”他啐了口唾沫,開始抽我耳光。整晚,我被抽了數十記耳光。我怕了。從那天起,我養成個習慣,一旦受欺負,就跑去樓頂的天臺。天臺的防護墻還沒修建好。我坐在陽臺上,讓兩腳懸空,那種懸空墜落的感覺很讓人上癮。意外的是,在天臺,我還遇到了劉小雨。女生宿舍里,好幾個女生一起打她。她拉開披在身上的衣服:“紫了又青,青了又紫,已經變成褐色的了。”我摸了摸,她疼得叫出聲來。我抱著她,她哭了。皎潔的月色下,我們約定,等哪天扛不住了,要死一起死,從天臺上跳下去。
2009年4月1日,離我14歲生日還差一個半月。我清楚地了解到,按照法律規定,未滿14周歲犯罪,不承擔刑事責任。
那天,馬小軍又帶人來到我宿舍,掏出準備好的瓶子,放到我眼前:“喝了它。”“這是什么?”我見瓶里液體渾濁,問他。“別管,先喝了它!”我扭過頭去,空氣沉寂了5秒。馬小軍一腳把我踢倒,擰開瓶蓋,灌進我嘴里,倒在我頭上。一股惡心的騷臭味蔓延開來,旁人都在大笑。腦子一片空白,我緩緩地想站起來。馬小軍踢了我數腳,口中罵罵咧咧著要“搞死”我。那一刻,我腦子里有個回聲:“忍無可忍……”我猛地站起來,掐住他的脖子,瘋了般撞向宿舍里的組合鐵柜。柜格里有一把刀具恰好從頂柜處掉出來,當場貫穿了馬小軍的脖子。他奮力推了我一把,我的頭撞到柜子的鐵角上,暈了過去。
事后,據旁人回憶,馬小軍的血就像失控的水龍頭一樣噴出來,滿屋子血紅一片。由于失血過多,加上未能搶救及時,他還沒送到醫院就死了。
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最終,法院判定我是正當防衛,主要責任在馬小軍一方,加上學校領導中有人有背景,風聲被壓了下去。之后,我一直休學在家。幾乎每晚我都能夢見馬小軍。半年后,我重返學校。幾乎一夜之間,所有人對我甚是恐懼。我的個頭也在不斷上躥,成了大人的模樣。幾天后,劉澤找到我,讓我做他的“合伙人”。他告訴我,我的“威望”在全校都很大。他給我的條件是:“以后你就是我兄弟,別人欺負你,就是不給我面子,哥絕不可能再讓人欺負你。”
那件事讓父母蒙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成績來回報他們。不比那些鎮上的孩子,父母為供我讀書,每一分錢都是從農田里辛苦刨出來的。更重要的是,我想早些考走,擺脫這個噩夢般的環境。
初二時,我開始奮力學習。而自從做了劉澤的“合伙人”,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敬”。大大小小的事幾乎毫無阻礙,就連上廁所都有人讓出坑位來。我與校園暴力好像隔絕了。但也只是好像而已。
我找機會去了劉小雨的宿舍,跟那些欺負她的女生說:“以后再讓我看見、聽見你們誰欺負小雨,干死你們!”她們差點嚇哭了,當場跪下求小雨原諒。
可小雨還是不開心。她依舊一個人看向窗外,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我突然意識到,我的人生可不可以狠一點,就像古惑仔里面的“山雞哥”。我決定改變,變得更兇、更狠、更強。
晦澀青春:“見血如誅心”唏噓如昨
第一次收保護費,那個學生不肯掏錢。我摸起一塊板磚,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磚頭碎裂,彈到他腿上。我掐著他脖子大吼:“你是不是也想死?”對方乖乖交了錢。事后,劉澤跟我說:“藤,你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又要干嗎呢,嚇死我了。”我笑著說:“都是裝的,像不像?”“像像像,你注意情緒,可別走火入魔了。”嗯,那種感覺真好,踩著別人,別人還得叫你聲爺。
初二下學期,學校組織分班考試。年級前300名的分在“格優班”,準備沖刺最后一年。我被分在“格優”5班,劉澤和他的“部下”仍在15班。
小鎮上,大多數留下來的人都不曾接受過良好教育。大多數人就像劉澤,信奉著:你打得過他,他才會尊重你。劉澤跟我說:“鎮子上,無論是學生還是社會青年,都沒見過什么世面,都怕死。互毆時,什么可以聯系到‘死’?就是血。你讓他見到血,他就能看到‘死亡’,見血如誅心。”大半年下來,我們打了十幾場架,幾乎場場贏。劉澤還救過我的命。無論任何事只要能主動找茬,就絕對不放過,而且一定要動手。按劉澤的說法是,你先動手,別人才沒有找你茬的機會,那時,他們處于防守狀態,而你就可以無底線地進攻。打到對方怕了,人家自然會尊重你。
初三下學期的那天晚上,我們一幫八九個在臺球室喝啤酒、打牌。9點多時,一幫身穿緊身褲、閃光服的人走進來把我們圍住,手上拿著甩棍、砍刀、軍刺等刀具,而我們手無寸鐵,愣在了一旁。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走到前面問:“誰叫劉澤?出來!”劉澤從人堆后面站出來:“我,怎么了?”“你,是吧?來,打!”那男人手一揮,后面一幫人手上的工具都招呼在劉澤的身上。
打了足足有5分鐘,我們沒一個敢動的。劉澤躺在血泊中,胸口和腿上不斷有傷口在往外滲血。男人說:“你們繼續混啊,總有一天也得這么死。”
劉澤殘疾了,兩只腳的跟腱全部被砍斷。醫生說,這輩子都得在輪椅上度過。劉澤的父母早年離婚,他從小生活在奶奶家。他輟學后,我們去看望過他,可是他一直鎖著門,沒見到。
聽說,劉澤曾經趁著酒瘋侵犯了一位女學生,并逼她做自己女朋友:“要是不從,廢了你兩條腿。”那晚來找他的,就是女學生的親哥哥。
之后,在我的強烈懇求下,父母托城里的舅舅找關系,把我轉到了鄰鎮一所中學的“提高班”。我不再參與任何校園幫派活動,全力備戰中考。
7月,我接到了來自市六中的錄取通知書。后來那些年,城灣積極響應國家制定的發展計劃,鎮上的學校因此獲得了很多的政府資助和教育投入,校園暴力事件漸漸少了很多。
2021年清明節,我和曾經的幾個混混聚在了一起。他們有的在縣城定居,有的在工地搬磚。每個人的變化都挺大。酒后三巡,我們聊到了劉小雨。
“聽說她被賣到廣西去了。”“怎么回事?”“她中考沒考上輟學了,過了兩年結了婚,因為精神頭不好,娘家人以為她成了傻子。丈夫天天打她,結果真把她打傻了。生了兒子后,倆人離婚了。”“然后呢?”“離婚的同年,她媽也死了。后來被國家養著,前幾年她上當受騙,被人販子賣去了廣西。”我嘆了一口氣,說不出話來。忽然,有人笑出聲來。我看著他說:“你笑什么?她變成這樣跟誰有關系?你們在座的哪位當年沒欺負過她?”“藤,你別這樣,搞得我有點怕,還是跟當年一樣。”大家一起打圓場。
大概是我過早地經歷了悲劇,才知道善惡與黑白。走酒過程中,我說:“希望我們以后明辨是非,過好往后余生的幾十年。”沒有人在意,我又說:“喝完酒去玩牌九、搓個澡,我請,怎么樣?”
“哈哈哈,好,藤還是跟當年一樣的仗義,玩得開心點……”“混好了,有錢人就是不一樣啊。來,干杯!”在推杯換盞中,我們一個個都酩酊大醉。
編輯/甄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