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家燕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源遠流長,影響深遠。摯虞《文章流別集》采用的“類聚區分”[1]1089“分體編錄”[2]1685的編排方式,系統地對文章進行分類,全面地研究了文體的流變。蕭統繼承摯虞的分類標準,并應用于《文選》的編纂分類中。《文選》“分體編錄”[2]1685的編排方式,為后來總集的編纂提供了典型的體例范式。受古文運動的影響,唐宋時期文學創作轉向古文,形成古文文章之學。明清時期文章總集的編纂進入前所未有的井噴期,成果遠超前朝。傳統文化視域下的文體分類現象屢見不鮮,古代文體學研究涉及范圍廣,研究成果多。然現代意義語境下的文體學顯得尤為“年輕”,其分支如文體分類學等出現得更晚。系統完善的、具有現代意義的文體學是隨著西方文論的引入,在上世紀80年代建成的。1981年,郭紹虞先生便前瞻性地提出建設文體學學科的建議。此后多年,經褚斌杰、曾棗莊、祝尚書、吳承學等學者努力,文體學的研究隊伍逐漸壯大,文體學初成規模,成果頗豐。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蔣旅佳副教授在《宋元文章總集分體與分類研究》一書,以總集分類體例與分類觀念為主要切入點,梳理宋元文章總集分體與分類情況,分析社會變革、文學思潮和制度變遷帶來的社會風尚新變,探究文體學意義與文學影響。上編從宋元“分體編錄”類總集、樂府總集、賦總集、南宋文章總集、宋代地域總集五個部分著手,運用“個案—整體”“文體—文學—文化”等模式進行研究,商討宋元時期文體觀念、文學趨勢及其對后世的影響。下編為宋元時期三十部文章總集的分類體例敘錄,介紹其版本流傳、分體分類情況。此書于2021年2月由中華書局出版,是文學界的一大可喜成果。
自上世紀80年代后,文體學研究蓬勃發展,文體分類研究可謂碩果累累。目前總集文體分類研究大體呈現四種研究范式:個案研究、比較研究、類型研究及斷代研究[3]。《宋元文章總集分體與分類研究》一書便涵蓋了這四種類型,研究對象全面多樣,包含樂府總集、賦總集等單體總集,以及古文總集、時文總集、地域總集等多體總集,既有南宋文章總集和宋代地域總集的整體考察,也有續補《文選》類總集、《樂府詩集》《古賦辯體》的個案研究。本書選取的文獻和研究視角的切入,都為總集文體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考察維度,拓寬了文體學的研究廣度。
本書第一章以《文選》為藍本,考察宋元“分體編錄”類總集的分類體例與文體觀念。此章關注的總集文獻,既有受《文選》體例范式影響而另行編纂的《文苑英華》《古文苑》《唐文粹》《宋文鑒》《圣宋名賢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天下同文集》等,也有《續文選》《文選補遺》等續補《文選》作品的總集。《文選》雖不是最早的“分體編錄”類總集,但它的編纂方式和文體觀念具有開創性意義。著者以此為出發點,引入“《文選》刪減、續補之作”的概念,考察唐代擬續《文選》總集、《文選音義》《續文選》,宋元續補《文選》總集、《文選補遺》《風雅翼》的續補維度和文體意義,同時得出在唐宋明道宗經、崇尚理學的風尚下,《文選》刪減、續補之作漸漸脫離《文選》“能文”之本,轉變為強調政教功用性的結論。本章末,著者提出諸多有關中國古代續補《文選》的問題,為有志于文體學研究的學者提供了研究思路。
第二、三章是研究單體總集的范式,以《樂府詩集》《古賦辯體》為個案考察樂府觀念演變和賦體分類觀念。如論及賦總集的分類體例與賦體觀念之關系時,著者對文體進行溯源,挖掘出祝堯所提出的“徘賦”“律賦”“文賦”皆源于正宗“古賦”,并始終堅持“情”本位思想的主張,加以闡釋分析。唐以后總集賦體分類形成體、用兩種途徑,以體分類精確而多變,以用分類精細而繁瑣,《古賦辯體》的賦體分類體例與觀念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第四、五章將《古文關鍵》《崇古文訣》《古文集成前集》《古文正宗》《文章軌范》分類體例梳理分析,并放置于“以古文為時文”的時代風氣中考察,指出上述文章總集以科舉范式為規范,以科舉程人的需要為編纂目的,其分類呈現出較為明確的文章學用意。
學術研究中,研究材料與研究角度是最重要的兩個部分。研究角度決定研究成果的創新性,揭示研究意義所在。研究材料則是支撐整個研究的基礎,是判定假想是否成立的先決條件。著者在此書中選取的文獻材料具有代表性,同時具有相對大的學術價值與闡釋空間,其采摭材料、選取文本的敏銳眼光值得借鑒學習。所謂“舊瓶裝新酒”,即是在文學研究中,善于開拓新的研究視角,從而發掘舊材料的新價值。有關科舉與文章總集的關系,祝尚書先生的《宋代科舉與文學》《宋代科舉與文學考論》《宋元文章學》中早有深入的論述。著者在前輩研究的基礎上,從新的研究角度審視科考視野下文章總集分類的文章學意義。第四、五章,著者通過梳理分類情況、歸納選文標準、分析文章評點,抽絲剝繭,考察科舉制度與文章分類的關系,探究編者的編纂意圖和文學觀念。
吳承學先生曾言:“編者首先要選擇一種要素作為貫串總集的綱,以之起綱舉目張的作用。這種要素也就是編纂者首要的關注點和切入點,其深層正是編纂者的文學觀念。”[4]本書詳盡地論述了不同的敘述方式所體現的用意。《古文關鍵》選用唐宋八大家的古文并以人敘次,關注“作者的創作個性、文法技巧等方面的藝術成就”,凸顯其文學成就,強化其文學地位;以時敘次的《崇古文訣》“直觀而明了地呈現各個時期的古文發展水平和創作成就”,融通了先秦兩漢古文和唐宋古文兩種古文傳統,表現出明顯傾向唐宋古文的特點;以體敘次的《古文集成前集》以文體為類目,展現了文體歷時性的演變,強調當中功用性文體的重要性;《文章正宗》以類敘次,綜合文章功用與文體形態兩者為分類標準,大力加強了理學在思想領域上的控制;謝枋得《文章規范》以技敘次,依循學生的學習進度與習慣進行循序漸進的編排,所編的總集具有較大的教學教育意義;以格敘次的《論學繩尺》分格類意,體現了科舉論文的程式要求[5]。
社會風氣、政治制度對總集編纂產生的作用,亦是著者較為關注的。“以同一種行為方式為依據,根據文章的外在功能‘以類相從’地加以集合,無疑適合人們模擬寫作的需要,于是便成為編纂文集的首要方式。”[6]著者從文章總集分類中考辨南宋科舉對文章總集的滲透與影響,從總集選文、評點方式的變化分析科舉思想和文學潮流的沿革,從總集編排方式、敘次方式審視編者的文學觀念和科舉要求,這都是從事科舉和文體學、文章學關系研究重要的維度。此外,筆者在閱讀此書時,還關注到一些未加闡釋的細節,如《崇古文訣》編者樓昉與《古文關鍵》呂祖謙為師徒關系。樓昉是否繼承與發展呂祖謙的文學理念,從而影響《崇古文訣》以時敘次的編排方式,這些細節值得深究。因此,筆者認為本章可以聯系編者的師承關系、出版業的發展等多維角度思考,豐富科舉與文學關系的研究細節。
著者沒有拘泥于條條框框之中,割裂知識間的聯系,而具有融會貫通的靈活性,看到各領域知識的關系。著者回歸至中國文學的傳統語境,把眼光由集部轉移到子部、史部,關注到唐宋詩文總集類編化以及地域總集的地志化傾向。第六章在地域文化視野中比較地方志和地域總集的類目體例,指出了宋代地域總集編纂借鑒了地方志的分類體例,從而呈現出新的觀念特點。從《會稽掇英總集》《成都文集》二級類目名稱如宅園亭臺、寺觀廟宇等名目的設置,已然體現出濃厚的地域色彩。著者在比較《宣城總集》和《宣城志》、《吳都文粹》和《吳郡志》、《赤城集》和《赤城志》的編排體例的異同之后,總結出兩者在編排意識上的聯系,以此體現出地域總集編纂分類借鑒地方志的特點。
從事學術研究,絕不是獨守一片田地耕耘,更不是閉門造車。如今新時代的古代文體學研究需要廣博的視野、寬容的胸懷、扎實的知識功底。“強調古代文體學的學科意識、學科獨立,正是要在建設古代文體學學科的相對完整性的同時,保持對其他相關學科的開放性,實現與其他相關學科之間在疆域上的比鄰而居和通家之好。”[7]202正因為學科之間往往交叉融合,沒有切實的界限,所以唯有加強與其他學科的互動、鍛煉出靈活的思維方式才能做出不拘一格的研究。著者在本書中不囿于一種學科,做到文學與史學融會貫通、相輔相成。每一章節,尤其是下編文學總集敘錄都有文獻學的痕跡。學科間的融通、交流與互動,使文本精細的考據和著者對社會歷史深入認知緊密結合。
胡大雷《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的現代視閾》一文總結了現代文體學研究的十種方法,分別是關注文體學研究對象的綜合性、整體性;創造性地發揚傳統文學的研究方法;探尋老生常談之“常識”的價值;對文體和文體學內在運行機制的探尋;從對立面的辨析中看古代文體發展的相反相成關系;文體學研究注重對文體學的貫穿;通過小中見大而對規律、通例的追尋;發現或引發出啟發意義極大的新問題;對文體學研究的文體的關注;在整個社會發展的脈絡中關注文體學[8]。本書中猶能看出十法的痕跡。第二章從《樂府詩集》看樂府觀念演變,第三章從《古賦辯體》看賦體觀念中所采用的研究方法,便是十法之一“通過小中見大而對規律、通例的追尋”。這種以小見大的研究方法不無弊端,研究者往往容易陷入以偏概全、以個例充當典型的誤區中。但正所謂“好鞍配好馬”,珍貴的史料只有落入獨具慧眼的研究者手里,才能煥發新的光芒。著者受郭英德先生《中國古代文體學論稿》啟發,以個案延展至同類總集,得出具有普遍性的結論,拓寬參照樣本的選擇范圍,增加所得結論的準確度和普適性。著者用歷時和共時的眼光,將所研究的總集放回所處時代的語境中,探討同時代文學思潮和政治背景的影響,對前朝文學觀念的承續關系,并從史書中挖掘豐富的史料加以證實。這對全面綜合地考察影響文本的外部因素是大有裨益的。任憑時間流淌,后世人們依然能通過文獻觀照歷史,這便是人文學科的魅力。
作為一本文體學的研究著作,本書用詞考究、梳理細致,結構完整,但仍存在一些小瑕疵。部分章節總集研究太少,對問題的思考過于籠統,不夠深入透徹。如第一章第二節“宋元‘分體編錄’類總集的分類體例和文體觀念”中缺少文體觀念總體的概況。總體上看,《宋元文章總集分體與分類研究》瑕不掩瑜。“著者研究視角的擴大與轉變、研究方法的豐富多樣、研究目光的敏銳促使中國古代文體學研究更加豐富多元,將各類總集文體、文學乃至文化之間的滲透互動動態地呈現出來,建構出宋元總集文體的主要范式,著者對總集分體與分類趨勢、新變及影響的把握,最大化還原了中國古代文體發展的歷史面貌”[9]。此書多級分類研究和敘錄部分相當細致,具有相當的功用性,為有需要的研究者提供必要的參考。
此外,受益于此書的研究范式與思路啟發,筆者嘗試從以下方面對總集體例觀念研究提出一些不太成熟的展望。如研究者可以圍繞文章總集的域外傳播與體例接受、改編角度展開考察,比較總集編排體例差異,探討觀念轉向。“注重文化意義的闡釋,注重不同語境下相同文獻的不同意義,注重人們思想方式的統一性和多樣性。”[10]研究者也可以沿襲地域總集的研究思路,轉向對地區宗族的研究。宗族文章總集的編纂體現了家風家學、地域文化和社會影響力,研究者可以梳理地區宗族的文章總集編纂情況,探討地區宗族的教育理念和文學觀念。
蔣旅佳《宋元文章總集分體與分類研究》從個案研究延伸至整體規律歸納總結,注意到選子史入文總集、地域總集等冷門文獻,采用新視角及新方法,從舊文獻中挖掘新內涵,多角度地對宋元文章總集分體與分類情況進行研究,探討其文體觀念、影響及文章學意義,并編寫具體細致、極具針對性的文章總集敘錄。這既是一本文體學專著,也是實用工具書。文學研究從來不止于文學,其終點往往指向更深層的文化探尋。文體學研究,其背后蘊涵的深層意義是求索學術思想的流傳、科舉制度的變化、文學潮流的轉向和社會風尚的變革。借文學研究窺視古代社會各個層面的狀況,不失為與古代文化之間進行的一場跨越歷史的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