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史史料學若干問題的思考

吳繼剛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漢語史史料學是研究漢語語料的采集、甄別、斷代、整理，揭示其研究及使用價值，介紹重要的研究成果與參考書的學科。它是漢語史的材料、方法、理論三個支柱學科之一。[1]研究漢語史史料，可為漢語史的研究提供資料，為漢語史史料學的理論建設提供資料支持，為漢語史史料學史的研究提供資料；為史學史料學、文學史料學等的研究提供資料。本文研究漢語史史料學的研究對象、史料分類、注意問題，為漢語史史料學的進一步研究提供資料支持。

一、史料與史料學正名

“史料”“語料”本是兩個意義不同的概念，辭書有釋：

《現代漢語詞典》：“史料，歷史資料。”[2]1189《辭海》：“史料，研究和編纂歷史所用的資料。主要來源有：實物的(如考古遺跡、遺物)、文字的(如銘刻、文書與著述)和口傳的(如民間詩歌、傳說)。”[3]2066

《現代漢語詞典》：“語料，語言材料，是編寫字典、詞典和進行語言研究的依據。”[2]1601《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語料，有關語言的句法、語音、音韻、語意及其他有關語言現象的資料。語料的形式包括：書面語、錄音及機讀資料。語言學家根據語料或本身母語的語感來建構語言學的理論。”[4]《辭海》：“語料，亦稱‘語言材料’。指作為語言研究的事實依據而收集的語音、詞匯、語法素材及話語。可以錄音和書面文字集存，現多應用計算機儲存。生成語言學指用以分析語言使用者對本族語作出判斷的原始語言材料。心理語言學則指雙親或周圍人對兒童輸入的語言為初始語言材料。”[3]2796

由上可知，《現代漢語詞典》《教育部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辭海》等辭書認為：“史料”是歷史學學科的研究材料，“語料”是語言學學科的研究材料。這是兩個術語產生之初的意義。相應地，“史料學”是“研究史料的源流、價值和利用方法的學科。歷史學的輔助學科。馬克思主義史料學的主要任務是：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指導下，從事史料的搜集、校勘、考訂和編纂，把價值不同的史料區別開來，把正確的記載和錯誤的記載區別開來，并確定史料的絕對年代和相對年代。該學科以研究文字史料為主，注重于資料的整理與鑒別，但仍有明顯的階級性”。[3]2066以“史料”或“史料學”命名的史學史料學的著作，有崧高書社主編《國史史料學》(1974)、莊吉發《清代史料論述》(一)(二)(1979、1980)、馮爾康《清史史料學初稿》(1984)、謝國楨《史料學概論》(1985)、張憲文《中國現代史史料學》(1985)、郭武雄《五代史料探源》(1987)、黃永年《唐史史料學》(1989)、張革非《中國近代史料學稿》(1990)、陳明顯《中國現代史料學概論》(1993)、安作璋《中國古代史史料學》(1998)、何忠禮《中國古代史史料學》(2004)、翦伯贊《史料與史學》(2005)、陳高華《中國古代史史料學》(2006)、王暉、賈俊俠《先秦秦漢史史料學》(2007)、張注洪《中國近現代史史料學述論》(2008)、嚴昌洪《中國近代史史料學》(2011)等。“語料學”則是“研究語料的采集、甄別、分析與利用的科學”。[5]1高小方著語料學著作《漢語史語料學》即以“語料”命名。

學科的發展表明，“史料”這一名稱的應用已經遠遠超出歷史學的范疇，文學、哲學、語言學乃至其他學科的研究材料都可以稱為“史料”，研究這些材料的學科也被稱為“史料學”。這些著作中最早以“史料學”命名者為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史料學初稿》(1962)，它比第一部史學史料學著作《國史史料學》(1974)的刊行還要早12年。其后，張岱年《中國哲學史史料學》(1982)、劉建國《中國哲學史史料學概要》(1983)、季甄馥、高振農《中國近代哲學史史料學簡編》(1992)、劉文英《中國哲學史史料學》(2002)、商聚德、韓進軍《中國哲學史史料學論稿》(2004)、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史料學》(2006)、朱謙之《中國哲學史史料學》(2012)、曹樹明《中國哲學史史料學史論》(2014)等陸續刊行。文學史料學之作有穆克宏《魏晉南北朝文學史料述略》(1997)、朱一玄《中國小說史料學研究散論》(1999)、陶敏、李一飛《隋唐五代文學史料學》(2001)、馬積高《歷代辭賦研究史料概述》(2001)、王兆鵬《詞學史料學》(2004)、曹道衡、劉躍進《先秦兩漢文學史料學》(2005)、劉達科《遼金元詩文史料述要》(2007)、徐有富《中國古典文學史料學》(2008)、劉剛、趙春秀《中國古代文學史料學要論》(2009)、張可禮《中國古代文學史料學》(2011)、潘樹廣《中國文學史料學》(2012)、劉增杰《中國現代文學史料學》(2012)等。此外尚有藍吉富《佛教史料學》(2007)、張京媛《中國精神分析學史料》(2009)、陳志平《書學史料學》(2010)、李濤《中國口述科技思想史料學》(2010)、吳鳳鳴《大地構造學發展簡史史料匯編》(2011)、韓朝君《道教科技思想史料學》(2012)等，這些史料學之作亦以“史料學”命名。

以上說明，“史料”“史料學”兩個概念不僅可以分別用以指稱歷史學的研究材料與研究這些研究材料的學科，還可用以分別指稱其他學科的研究材料及其相應學科。歸根結底，這是由于研究材料基本一致，但研究角度不同，所抽取材料的重點不同，研究方向也不同使然，進而形成不同學科的“史料”“史料學”。因此，“語料”也可以稱為“史料”①，“語料學”也可以稱為“史料學”，故高小方《中國語言文字學史料學》(2005)、陳東輝《漢語史史料學》(2013)皆以“史料學”命名。

準此，漢語史語料學又稱漢語史史料學，就是研究語料的采集、甄別、斷代、整理，揭示研究與使用價值，介紹重要的研究成果與參考書的學科，是文獻學的一個分支學科。一切學科都有史料學，相比之下，人文社會科學對史料學的依賴程度要遠遠超過自然科學。

二、漢語史史料學的研究對象

漢語史史料學主要研究反映漢語自身的語音、詞匯與語義、語法等方面材料的內容、分類、斷代、校勘整理、主要研究價值，以及重要的研究成果，還有哪些可以繼續研究的空間等。作為一門學科，漢語史史料學的研究對象可以歸并為三方面，一是漢語史史料學理論，二是漢語史史料舉要，三是漢語史史料學史。

(一)漢語史史料學理論

漢語史史料學理論包括漢語史史料學的研究內容、史料分類、研究方法、研究思路、研究意義以及與其他學科史料學之間的關系、運用史料要注意的問題等。

漢語史史料學理論為漢語史史料的整理與研究提供指導思想，為漢語史史料作邊界切分，指出其核心史料與非核心史料，闡釋史料之間的聯系和區別，揭示每一種史料的漢語史價值，為語言學的發展提供資料支持，為語言學的進一步發展提供新的學科增長點。漢語史史料學理論還可為其他學科的史料學研究提供理論借鑒和支持，促進史料學理論的進一步向前發展。

(二)漢語史史料舉要

漢語史史料舉要是漢語史史料學的核心問題，一切語言研究說到底最終都要落到某一具體語言材料的研究上。這既是漢語史史料學理論衍生的基礎，也是漢語史史料學史斷代的重要依據。

漢語史史料按時間順序向前發展，任何一個歷史時期都包括初期、發展期、成熟期、衰亡期等階段，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代表史料。一般來說，越往近現代，文獻資料越多，可用于漢語研究的史料也就越多。在充分尊重和認可各種史料價值的基礎上，漢語史史料舉要的任務是選擇有代表性的史料，介紹其內容、價值、研究歷史及現狀，還有哪些研究空間等。至于上古漢語史料，這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源頭，上、中古漢語兩段的文獻資料直接規約了其后語言的走勢，隨著近年來上、中古時期出土文獻資料的不斷增多，隨著漢語史理論不斷向漢語語言規律的實際回歸，對這兩段史料進行梳理是漢語史史料舉要的首要任務。

(三)漢語史史料學史

漢語史史料學史是漢語史史料學研究與發展的歷史。漢語史史料學史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西漢至1906年，這個階段的史料主要包括目錄和叢書編纂二類。書目起于西漢劉向、劉歆父子《七略·諸子略》，該書包括小學類典籍，《漢書·藝文志》秉承其分類法，把語言文字學著作歸入諸子略之小學家類。《隋書》《舊唐書》的《經籍志》與《新唐書》的《藝文志》經部收錄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文字、音韻、書法之作。《宋書》《明史》《清史稿》的《藝文志》等經部小學類則主要收錄本朝的文字、音韻、訓詁之作。清代學者對東漢﹑三國﹑兩晉﹑南北朝﹑五代﹑遼﹑金﹑元各史原無藝文志者做了大量輯補工作，另刊行世，均于經部之下收錄小學類書目。《通志》《續通志》《清朝通志》《文獻通考》《清通考》《清朝續文獻通考》等史書的藝文略或經籍略，內含各自朝代的小學類書目。上述書目僅存作者、書名等信息。我國古代最大的書目為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它為中國古代最重要的小學類典籍作序錄，是今天研究這些書籍的重要參考資料。叢書編纂則為《四庫全書》，其小學類書隸屬于經部，這是我們今天最重要的小學書籍的來源。這些漢語史史料都是再生史料。

第二階段是1906年至1998年。1906年，章太炎先生提出“語言文字之學”的概念，從而把語言學從經學中獨立出來。其后，陸續有了語言學的論著目錄，但這些僅僅是再生材料即語言學研究成果的目錄，不是漢語史原生史料的目錄。這個階段的史料主要包括目錄、叢書編纂、專門類史料三種。目錄為《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1928—1945)，其中經部小學類包括《四庫全書》未包括的若干種小學類書目的解題。叢書編纂為1994—1997年問世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2002年面世的《續修四庫全書》，這些都是再生史料。專門類的漢語史史料的編纂始于《近代漢語語法資料匯編》，其《唐五代卷》(1990)、《宋代卷》(1992)、《元代明代卷》(1995)陸續問世，拉開了近代漢語語法史料整理的序幕，這些史料都是原生史料。

第三階段是1998年至今。1998年，高小方編著的《中國語言文字學史料學》的問世，這標志著漢語史史料學學科的建立。其后，高小方《漢語史語料學》(2005)、陳東輝《漢語史史料學》(2013)陸續問世，對漢語史史料進行整理與研究，對漢語史史料學的學科理論進行建設，這些都將漢語史史料的研究推向深入。從漢語史史料方面看，各種史料的整理、校注工作，各種研究成果的編目工作，以及漢語史史料的數字化工作，都已經展開，歷代字書的數據庫《國學大師》《瀚堂典藏》等，歷代典籍的數據庫《中國基本古籍庫》《漢籍全文檢索》等，各種專門史料如甲骨文、金文、簡牘、石刻、敦煌文獻等的數據庫都陸續面世，但漢語史史料學的史料梳理以及理論提升工作亟待展開。

三、漢語史史料的分類

按照不同的標準，漢語史史料可作不同的分類。

(一)漢語史史料既包括能反映各時期語言口語面貌的史料，也包括不反映其口語面貌的史料

按照能否反映該時期的口語面貌為標準，漢語史史料既包括能反映各時期語言口語面貌的史料，也包括不反映其口語面貌的史料。漢語發展的歷史表明，上古漢語的書面語文言文反映口語文言的語言面貌，言文一致；中古漢語至1921年間，漢語有兩套書面語系統：一套是反映中古、近代漢語時期的口語古白話面貌的古白話文和反映現代漢語時期口語面貌的白話文；另一套是沿用上古漢語的文言文。這使得漢語史史料的語言面貌錯綜復雜。

漢語史歷史時期不同，其口語史料也不同。上古漢語時期(夏至西漢)，這個階段言文一致，漢語史史料均用書面語文言文撰成，基本上反映其口語文言的語言面貌。但從內部分期來看，周秦西漢的語言面貌與夏商兩代有所不同，因此郭錫良先生主張把夏商兩代的漢語獨立出來，叫做遠古漢語。事實正是如此，我們研讀商周時期的甲骨文、金文史料以及《尚書》時，感到更困難一些，這里不僅有甲金文獻的字形問題，還說明這些史料的語言面貌的確比其后的《春秋三傳》《論語》《孟子》《戰國策》等要古奧得多。中古漢語時期(東漢魏晉南北朝隋唐)，這個階段的口語為古白話，反映其面貌的書面語古白話文史料主要為子部的漢譯佛典、敦煌吐魯番文書，集部的東漢魏晉六朝隋唐詩歌、小說等。近代漢語時期(宋至清初《紅樓夢》〔不包括〕以前)，這個階段的口語為古白話，反映其面貌的書面語古白話文史料主要為子部的漢譯佛典、禪宗語錄、宋儒語錄，集部的宋元明詩歌(包括詩詞散曲)、小說(文言小說《聊齋志異》除外)、雜劇等。現代漢語時期(清初《紅樓夢》〔包括〕以來至今)，這個階段的口語為白話，反映其面貌的書面語白話文史料主要為集部的清初《紅樓夢》至1921年間的詩歌(包括詩詞散曲)、小說(文言小說《閱微草堂筆記》除外)、戲曲，以及1921年以后的白話詩歌、散文、小說、話劇、戲曲等。

不反映口語面貌的史料主要為中古漢語、近代漢語以及現代漢語早期(《紅樓夢》至1921年)的文言文史料和半文言文史料。中古漢語、近代漢語以及現代漢語早期(《紅樓夢》至1921年)文言文是對上古漢語書面語的承用，也是這三個階段的中央政府的法定書面語，這些史料主要包括史部的正史、方志、家譜等史學史料(歷史散文)，圣旨、官府的上下行文書等；子部的諸子散文、道藏文獻(大部分)、筆記、信札、東漢魏晉簡牘文、東漢以來碑志文等；集部的寫景抒情散文，以及兼具詩歌與散文性質的賦，如張衡《兩京賦》、曹植《洛神賦》、庾信《哀江南賦》、杜牧《阿房宮賦》、蘇軾《前赤壁賦》等，皆用文言文寫成。這些史料的句式、詞匯方面主要體現上古漢語文言文的特點，但語音以及部分詞匯、語法卻體現了中古漢語乃至近代漢語的特點。尤其是正史的語言表現得最為突出，這主要是資料來源的復雜性使然。即如《晉史》，從資料來源上看，奏疏、敕令、信札、詩文以及公共場合的人物對話屬于原始材料，為晉代語料，但奏疏、敕令、信札、散文為文言文，詩歌則是中古古白話文；家庭中的對話、謠諺，當是實錄，論贊和部分史家述語大致出自唐初史臣之筆，為唐代的文言文，還有部分史家述語，系唐史臣抄錄18家舊晉書，這都使得《晉書》語詞、語法呈現出復雜的一面，有些體現晉、唐的文言文，有些體現晉代口語詞或書面語詞。《晉書·王衍傳》：“(王衍)總角嘗造山濤，濤嗟嘆良久，既去，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嫗，生寧馨兒！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也。’”《晉書》用文言文寫成，但“寧馨兒”為晉宋時俗語，猶言這樣的孩子。《晉書·宣帝紀》：“(曹爽)乃曰：‘司馬公正當欲奪吾權耳。吾得以侯還第，不失為富家翁。’”《晉書·劉聰載記》：“(王)鑒瞠目叱之曰：‘豎子！使皇漢滅者，坐汝鼠輩與靳準耳，要當訴汝于先帝……。’”上述兩例中“正當”“要當”，“當”分別用作范圍副詞“正”和情態副詞“要”的詞尾，具有加強語氣和限制范圍的附加語法意義，這在晉代很常見。[6]

不反映口語面貌的還有半文言半白話史料，經部的歷代注疏即是如此，如鄭玄箋《詩經》，雖用東漢口語闡釋《詩經》以及毛亨傳語，但文言氣仍然很足。子部的禪宗語錄、儒家語錄，《朱子語類》中朱熹的給學生授課時的語言亦如此。

(二)按照形成的來源，漢語史史料包括原生史料、再生史料

原生史料是指經、史、子、集的原材料，再生史料則是指對原生史料進行研究所形成的史料。因此，史料實際上包含兩個層面的材料：一個是最原始的未經加工整理的或被加工整理過的原始資料，二是對這些資料進行研究產生的研究之作。過去，前者往往被看作漢語史的研究材料，后者被看作語言學史的研究材料，究其實，二者皆為漢語史的研究材料，同時后者亦為語言學史的研究史料。

每個歷史時期都產生了大量的原生文獻資料，從歷史傳記、文學作品、宗教典籍到應用文類，舉凡經史子集，不可勝數。這些原生史料，或未經加工，或經過加工處理；或行世已久，代有校勘。即如房玄齡領銜撰寫的《晉書》，其前源文獻有晉朝史書共計19家，包括陸機《晉記》、干寶《晉紀》、曹嘉之《晉記》等編年體史書11家，王隱《晉書》、虞預《晉書》、朱鳳《晉書》等紀傳體史書8家，再加上編入“載記”條目的《十六國春秋》等十六國歷史。唐修本《晉書》及其前源文獻皆為原生史料。再如集部的編纂。唐代最重視自己文集的詩人白居易，多次修改自己的手稿，并將精心編纂75 卷的詩文集《白氏長慶集》抄錄5份，分散到廬山東林寺、蘇州南禪寺、洛陽勝善寺等地保存，傳流至今。李白的文集則先由李陽冰編為《草堂集》10卷，后散佚。現通行本為北宋宋敏求增補刻本《李太白文集》30卷本。不論是文人自己編纂，還是他人代為編定的文集，都是原生資料。

原生史料還可細分為同時資料、后時資料兩種②。同時資料是指某種資料的內容和它的外形(即文字)是同一時期產生的。甲骨文獻、金文文獻、簡牘文獻、碑刻文獻、敦煌吐魯番經濟文書、黑水城文書、徽州文書、明清內閣檔案、明清以來地方文書、長江中游的佛道造像記、歷代的手稿、信札、法帖等皆是。宋人著作的宋刊本亦為同時資料。后時資料則是指外形比內容產生得晚的那些資料，即經過轉寫轉刊的資料，例如唐人集子的宋刊本。中國的資料大部分是后時資料，研究時應該以同時資料為基本材料，以后時資料為旁證，同時還要加強對所用史料的校勘、整理，未經整理即投入使用非常危險。

在原生史料的整理、研究過程中，產生了不同的研究成果，這就是再生史料。例如以《詩經》為原生史料，西漢毛亨作傳，東漢鄭玄作箋，唐孔穎達作疏，這些均為再生史料。換言之，原生史料的研究成果為再生史料，再生史料的研究成果亦為再生史料。從使用價值上看，再生史料從原生史料中衍生出來，因此原生史料更重要一些，但在某些方面可能再生史料更重要，這主要體現在字書、韻書、古注上，分別代表音韻、文字、訓詁等的研究成果。例如字書《篆隸萬象名義》，這既是研究《玉篇》字形、注音、釋義、例證等的忠實史料，同時又是研究唐代寫本、唐代文字、日本寫本等的重要史料。在研究聲韻調的配合方面，等韻學著作《韻鏡》《四聲等子》《切韻指掌圖》等的語音地位就無從取代。《切韻》也是再生史料，它是對南北朝末期共同語音系的整理，是音韻學研究的成果，也是我們今天研究中古音系的系統材料。南北朝時期音韻研究材料尚有詩歌及其他韻文押韻字、碑刻韻文押韻字，音義書里的反切材料，通假字、異體字、異文材料等原生材料，都代替不了韻書的作用，因為韻書按照聲調、韻部、聲母的三級體系排列漢字，并注以反切，系統反映了中古漢語的語音系統，是研究該時期語音系統的最重要材料。這些再生史料是對原生史料的認知成果的匯聚，同時又可為下一階段的研究提供資料。

要注意的是，一部分再生史料或側重于提供語言材料，例如何家興《戰國文字分域研究》；或側重于提供理論材料，例如裘錫圭《文字學概要》；或側重于提供方法上的材料，例如陳寶亞《二十世紀中國語言學方法論》，各隨其用，不一而足。當然還要注意再生史料的使用，當研究再生材料所反映的音韻、文字、詞匯、語法現象時，是把這些史料當再生史料使用的，例如研究鄭玄箋《詩經》的注文即是如此。但當以再生材料為詞匯、語法材料進行研究的時候，這些史料是當作原生材料使用的，例如以鄭玄箋《詩經》的注文研究東漢時口語的詞匯、語法面貌。同時，以先賢的研究成果來研究其學術思想時，這些材料也是當作原生史料來使用的。

(三)從學科部類來看，可分為文字學、音韻學、詞匯學、語法學等史料

文字學的史料包括漢字史的材料、漢字學史材料、方法、理論幾方面的史料，其中以漢字史的材料為主。漢字史的材料包括漢字形體的演變，造字方法，規范字、異體字、同形字，漢字的分化與合并等幾個方面的材料。其中漢字形體的演變材料又可分為若干專題史料，如甲骨文獻、金文文獻、簡帛文獻、碑刻文獻、敦煌寫卷、徽州文書、明清內閣檔案、明清地方檔案等寫本文獻的文字，以及北宋以來刻本文獻文字等的研究。目前文字學的研究部類雖多，但立足點還是落在某一種具體史料上面。漢語史研究者或研究甲骨文、金文等的某一類別，或把相關文獻如漢魏六朝碑刻文獻與敦煌文獻、日本的漢文寫本文獻的文字結合起來進行研究。

音韻學的史料包括音韻史的材料、音韻學史材料、方法、理論幾方面的史料，其中以音韻史的材料為主。音韻史分為上古音、中古音、近代音三段，于學問則分為古音學、今音學、等韻學、北音學四個部類。古音學的研究材料包括《詩經》《楚辭》等詩文用韻、諧聲字、通假字、異體字、異文材料、聲訓、讀若譬況、方言、親屬語材料等原生史料，還包括清代學者顧炎武、江永、戴震、段玉裁、錢大昕、孔廣森、王念孫、江有誥、章炳麟、黃侃等的研究成果等再生史料。中古音的研究材料主要包括中古以來韻文(包括碑刻文獻)、詩歌的押韻字等原生史料，中古以來字書《玉篇》《篆隸萬象名義》《類篇》、古注里的反切切語、韻書《切韻》《廣韻》《唐韻》《集韻》等再生史料。等韻學的研究史料主要是韻圖《韻鏡》《七音略》《七音韻鑒》，以及《切韻》《廣韻》《唐韻》《集韻》等韻書的切語。北音學的研究史料包括元代的詞曲、明代的詩詞曲以及清初的詞曲等作品等原生史料，韻書元周德清《中原音韻》、明蘭茂《韻略易通》等再生史料。由此可見，古音學的研究側重于原生史料，今音學、等韻學、北音學的研究則把原生史料與再生史料結合起來使用。而且每個歷史時期的語音系統都有很強的時代性，其材料不可互換使用。

詞匯學的史料包括詞匯史的材料、詞匯學史材料、方法、理論幾方面的史料，其中以詞匯史的材料為主。詞匯史史料，既可揭示共時的詞的分類、語素、造詞法、構詞法、義素分析、詞義等面貌，又可揭示歷時的詞匯史面貌，還可以進行專項詞匯(基于某一專題或地域)的研究。揭示共時的詞的分類、語素、造詞法、構詞法、義素分析、詞義等面貌，要從整個語篇中提取詞或短語材料，進行分類，研究其結構方式、造詞法，進行義素分析，或進行疑難詞語考釋，因此這些部類的研究史料，不像文字形體的研究材料那樣分成不同的條塊，其立足點還是落在某一種具體史料上面。揭示歷時的詞匯史面貌，就要采用反映不同歷史時期口語面貌的史料，即研究上古漢語的詞匯，要依賴于該時期的文言文史料。研究中古漢語和近代漢語，則主要依賴這兩個階段的古白話文史料。研究現代漢語詞匯則要立足于現代漢語的白話文史料。盡管中古漢語、近代漢語時期和現代漢語早期還有一套書面語文言文，但這種文體并不反映古白話文的詞匯面貌。當然，每個大的歷史階段下又可分為若干個小的歷史階段。揭示專項史料的詞匯面貌，要采用專項史料，例如佛教石刻造像記的詞匯研究。與魏晉南北朝相比，隋唐時期更傾向于使用具有世俗色彩的發愿文詞語，同樣，該時期的世俗祈愿的比例也遠大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對世俗的追求也更為強烈，佛教信仰被弱化。該研究要依賴于佛教石刻造像記史料的研究。[7]

語法學的史料包括語法史的材料、語法學史材料、方法、理論幾方面的史料，其中以語法史的材料為主。語法史的史料，既可揭示共時的詞的構成語素、詞的結構、詞類、短語的結構與功能、句法成分、句型與句類、復句等面貌，又可揭示歷時的語法史面貌，還可揭示專項的語法面貌。揭示共時的詞的構成語素、詞的結構、詞類、短語的結構與功能、句法成分、句型與句類、復句等面貌，要立足于某一塊專項史料。揭示歷時的語法史面貌，語法史的研究，要采用反映當時口語的漢語史史料。上古漢語的語法研究要采用反映上古漢語口語文言面貌的文言文，中古漢語、近代漢語的語法研究要采用反映當時口語古白話面貌的古白話文，現代漢語的語法研究要采用反映當時口語白話面貌的白話文。至于中古漢語至現代漢語早期的文言文，要專門研究(也很值得研究)，但它不代表漢語語法史的實際面貌。揭示專項的語法面貌，例如魯迅《吶喊》《彷徨》《故事新編》等白話小說集文白夾雜語法面貌的研究，可以揭示私塾教育、現代漢語初期文言文運用的慣性以及歐化句式對知識分子語言習慣的影響。[8]

四、運用漢語史史料要注意的問題

從內容上看，漢語史史料與其他學科等的史料有重疊之處，但在使用上、價值上各有不同。

(一)要注意區分主流史料與非主流史料

任何漢語史史料都有自身的價值，但從語言史的發展階段看，或者從學科部類的角度看，漢語史史料皆有主流史料與非主流史料之別。

從語言史的發展階段看，可作為每個歷史階段語言面貌代表的是主流史料，反之則是非主流史料。漢語史的階段不同，其主流史料也不同。上古漢語主流史料是文言文史料，中古漢語的主流史料是古白話文史料，近代漢語的主流史料是古白話文史料，現代漢語的主流史料是白話文史料。這些史料能夠反映相應歷史期的語言面貌，因此能夠體現漢語發展的規律。當然，每個歷史時期下面還要分階段。而非主流史料，則主要指不反映中古漢語、近代漢語以及現代漢語初期等幾個歷史時期的口語面貌的文言文，還有半文言半口語的道教典籍。這些文言文史料，沿用上古漢語的語法、詞匯，尤其是語法和常用詞方面，能基本反映上古漢語的語言面貌；但一些新事物的名稱總會在這些史料中體現出來。因此，《晉書》《宋書》《南齊書》《舊唐書》《宋史》等正史傳記中均有中古、近代漢語古白話詞匯的存在。又如用文言文寫成的魏晉南北朝以來的碑刻文獻(主要是碑志)，其語法、修辭反映文言文的語法、修辭，但詞匯卻較為忠實地地反映中古、近代漢語的詞匯面貌，韻語反映中古漢語以來的語音面貌，不反映上古漢語的語音面貌。[9]還要注意的是，這里所說的主流、非主流，是以能否直接反映中古、近代漢語語言發展的面貌為標準。從書面語應用的實際情況看，文言文才是中古、近代漢語時期以及現代漢語初期的最正式的書面語，該時期的歷史散文、寫景抒情單文皆用文言文撰成。

從學科部類的角度看，對于語言的不同部類的史料，也要區分主流史料與非主流史料。即如上古音的研究材料，包括先秦《詩經》《楚辭》的韻文、諧聲字、古注、通假字、異文、異體字、聲訓讀若譬況、方言材料、域外方言和對音材料、親屬語言材料等，其中先秦《詩經》《楚辭》的韻文、諧聲字是最主要的，是主流史料，其他的則是非主流史料。再如戰國楚文字的研究材料，包括信陽楚簡、郭店楚簡、包山楚簡、望山楚簡、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長沙子彈庫戰國楚墓帛書、清華大學藏戰國楚簡、安徽大學藏戰國簡等簡帛文字，銅器銘文、兵器銘文、璽印銘文、貨幣文字、陶文，還有《說文解字》、三體石經、《漢簡·古文四聲韻》，字書《玉篇》《一切經音義》《篆隸萬象名義》《龍龕手鏡》《類篇》《集韻》《隸釋》等收錄的一些古文字。這些材料，以楚簡帛文字為大宗，是研究戰國楚文字的主流史料，其他則為非主流史料。又如宋代詞匯面貌研究的史料，包括宋詩、宋詞、宋代話本小說《五代史平話》《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宋譯佛經、宋代古注、宋儒語錄、宋代筆記、宋碑等，其中以宋詩、宋詞、宋代話本小說《五代史平話》《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宋譯佛經為主流史料，因為這些史料多用古白話撰成，余者如宋代古注、宋儒語錄、宋代筆記為半文言半白話，宋碑則是文言文，均為非主流史料，僅可作為輔助材料使用。

(二)要注意漢語史史料的多重價值與主體價值

大多數漢語史史料具有多重價值，僅有一重價值的漢語史史料往往是少數。例如宋元以來的韻圖，為古聲、古韻、古調配合的拼音圖表，其價值在于研究某一歷史時期標準語或某一地域方言的語音系統，如清《等韻精要》反映清代中期山西方言的語音面貌，可為音韻學理論的研究提供資料。當然，作為再生史料的單篇論文的主體價值也是單方面的。

一般來說，原生史料的語言學價值往往會有兩個以上。例如敦煌文獻中的佛經寫卷，不僅可為六朝以來的寫本文字的研究提供資料外(這一點可以和六朝的碑刻文獻用字相參互)，該寫卷與其他版本比勘所得的異文材料還可以為疑難字詞的考釋提供必要的資料。再如明清以來格調不高的世情小說，它可為異體字的研究如《宋元以來俗字譜》提供字形來源，還可為詈詞的研究提供詞語來源、例證等，其價值也不是單方面的。更多的原生史料的漢語史價值是多方面的。例如反映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語言面貌的《詩經》，較為忠實地反映了當時的口語面貌，具有重要的音韻學、詞匯學、語法學、修辭學等方面的研究價值。遑論《左傳》《戰國策》《史記》這些部頭較大，能夠較為全面反映當時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的著作，其語言研究價值自然是多方面的。再生史料的價值往往也是多方面的。例如古注，其內容包括文獻整理，歷史事實的敘述，文學思想及藝術特色的賞析，哲學思想的揭示，疑難字的字義、字形、字音的注釋，疑難詞語的訓釋，語法、修辭現象的解釋，章旨、文意等的揭示，是多重價值的綜合體。還要注意的是，不同歷史時期的古注話語，同時又是該時期語言研究的原生史料，具有原生史料的價值。至于字書，這種再生史料的史料性更加明顯。例如《玉篇》以來的字書多用反切注音，所以字書亦有音韻學價值；字書既訓釋實詞的詞匯意義，又匯釋虛詞的語法意義，因此字書還具有詞匯學、語法學價值。質言之，字書是語言文字學研究成果的集中體現，具有多重的語言文字學價值。

同時，對于具有多重漢語史價值的史料而言，史料不同，其主體價值也不同。例如商代甲骨文獻，反映商代中后期的語言文字面貌，具有無可替代的文字學、詞匯學、語法學價值，卻無法為音韻、修辭研究提供史料。這說明甲骨文獻的主體價值在于文字學、詞匯學、語法學等方面。金文文獻、戰國簡帛文獻亦如此。再如碑刻文獻，其主體價值在于文字、詞匯、音韻、修辭、語法等方面，當然音韻、修辭方面的價值要小一些，語法方面的價值最小。[10]

此外，還要注意中古、近代漢語時期文言文史料的多重價值，即中古漢語階段產生的正史傳記中口語詞的價值，魏晉南北朝以來的碑刻文獻詞匯、韻語的價值，前已備述，不贅述。

(三)要注意漢語史史料與其他學科史料學的不同

對于同一種史料，學科不同，關注角度不同，研究價值也不同。例如《甲骨文合集》14002：“甲申卜，殻貞，婦好娩，嘉。王□占曰：其唯丁娩，嘉。其唯庚娩，弘吉。三旬又一日甲寅娩，不嘉，唯女。”這是商王武丁關心其妻婦好的分娩預產期以及生男生女的卜辭，具有重要的史學價值，同時也具有重要的文字學、詞匯學、語法學價值，但不具有文學、哲學價值。所以，同一種史料，對于甲學科來說，具有這種價值，但對于乙學科來說，可能是另一種價值，也可能史料價值不大。

漢語史史料與其他學科的史料都意在求真，但求真的角度不同。即如南宋抗金英雄岳飛的史料，有南宋史料岳珂編《鄂國金佗稡編》、南宋徐夢梓《三朝北盟匯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元代史料脫脫主修的《宋史·岳飛傳》，清代史料錢彩編次、金豐增訂的長篇英雄傳奇小說《精忠演義說本岳王全傳》，今人史料鄧廣銘所撰的《岳飛傳》等，都記錄了岳飛及其子岳云領兵抗金，精忠報國，最后卻為奸臣所害的史實。從史學角度看，這些文獻資料，只要能披露史實者，不論是文言文、還是古白話文、白話文，也不論行世的時間先后，皆可為用。從文學角度看，《鄂國金佗稡編》《三朝北盟匯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等史料文學意味較弱，一般不作文學史料使用；《元史·岳飛傳》《岳飛傳》既可作史學史料使用，也可作文學史料使用；《精忠演義說本岳王全傳》則完全是文學史料。文學意在研究作家、作品、社會、讀者等四個要素，至于反映哪個歷史時期的語言面貌，則不重要。從漢語史的角度看這些史料，《鄂國金佗稡編》《三朝北盟匯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元史·岳飛傳》分別反映南宋、元代文言文的語言面貌，不能代表宋代的口語面貌，清代錢彩、金豐之作則反映現代漢語早期(1684年)的口語面貌，今人鄧廣銘所撰則反映1943—1946年間的現代漢語的口語面貌。

五、結語

總之，漢語史史料學研究史料學理論、史料舉要、史料學史三個要素，重心在于史料舉要。抓住漢語史不同時期的口語史料是揭示漢語史發展脈絡的重要前提，區分原生史料與再生史料，對于區分漢語史主流史料與非主流史料，揭示其主體價值，從而更好地利用這些史料展開研究，具有重要意義。當然，漢語史史料學史的分期斷代也非常重要，唯有歷史斷代，才能對史料學史的每個歷史階段作整體觀照，深挖每個階段的漢語史史料的研究價值，惟其如此，才能發現漢語史史料學所特有的規律，發現漢語史史料學與其他學科的史料學之間的聯系與區別。同時，只有用不斷發展的漢語史史料學理論去審視、研究每個階段的漢語史史料，才能更為明晰地揭示漢語史史料的本來面目及固有的學術價值，為漢語史史料學史的歷史分期提供更為準確的依據，最終推動漢語史史料學的進一步向前發展。

注釋：

①語料加工整理的結果語料庫，即為特定目的或原則收集的語言或文字的資料庫，通常以機讀形式儲存。我們不稱之為“史料庫”。

②日本學者太田辰夫先生在《跋—盡信書則不如無書》里提出“同時資料”“后時資料”兩個概念，具體見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第374-37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11月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