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詩曼
(東北大學 遼寧沈陽 110169)
近年來人工智能技術突飛猛進,每一次嘗試都成為量的積累,人工智能早已漸漸從幫助人類實現算法操作的機器蛻變,自主決策與學習能力的獲取與增強,使得人工智能脫離人類規制的創作產出萌生,毋庸置疑,這是質的飛躍。2018年《自然》雜志發布了人工智能改變對新型藥物化合物和多種疾病結構研究的最新進展。接連的人工智能再發明與技術再創造事件,證明了新時代人類技術的飛躍,也促使人類思考人工智能的潛能挖掘空間到底有多大。對比傳統技術探索,人工智能擁有更低的研發成本、更細密的資源整合、更智慧高效的推演與計算能力,人工智能是否會有取代人類成為發明主體可能性。
本文致力于討論人工智能技術成果的可專利性問題和專利權歸屬問題,在當今專利法與實踐案例中探索過渡階段應對挑戰之道,為強人工智能時代與超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做好法制層面的必要的準備。
判定人工智能通過算法創造的產物是否具有專利性的前提是界定該生成物是否具備當下專利制度中要求的受專利制度保護的價值與意義。人工智能本身是人類智慧的結晶,由人類制造而又脫離了人類完全控制的算法工具通過自動運行而創作新結果,在此過程中人類的參與具有源頭性作用,是不能被否認的,且該新結果的市場利用具有受保護與規制的應然性,本質上符合專利主題且滿足專利三性的就應當被賦予可專利性。
1.勞動論說
洛克在其《勞動論》中強調每個人對其勞動和財產享有正當權利,作為專利法的重要法則學理之一,這一觀點論證了智力勞動及成果應當受尊重和法律保護的正當性。專利權地賦予前提離不開勞動付出與有效貢獻率的計算,確實人類的勞動并非貫穿發明創造的始終,現階段人工智能尚未擔任起主導創造的角色,而是作為一種工具,本質上是一種人類勞動的輔助手段,生成物的產出主要是通過人類勞動者的謀劃、程序編寫、運行操作實現的,最終的創造物也可以被認定為人類智慧主導的,依憑人工智能渠道輸出的人類設計預期的落實。雖然未來人工智能參與發明創造的程度可能大有不同,是否會完成向獨立生產者的進階也充滿未知,但在創造過程中牽涉的相關勞動者的付出與貢獻不能僅僅因為人工智能這一主體的加入而被淡化抹殺,必須公正對待人類參與者的勞動價值,保護其勞動所得產物的專利權。
2.經濟論說
法律制度也具有經濟效用,以利益追求為目的的生產開發具有正當性,投入與回收之間的均衡健康發展在法律層面應該受到合理保護。完全無財產權會使生產偏向預先投資最小化的產品,同理,創新發明也需要專利制度授予特定法的權利,以避免無形的智力財富的流失和創新創造的封閉化與保密化。由人工智能所生成的客體本身具有價值性,即便思維意識角度上的人類智力的應用與投入在產物具體生成中貢獻率有待進一步確定,依據個例情況產物輸出成本也不斷縮減,但研發人工智能的總資本應該得到認可,離不開專利制度的調節,專利權作為產出成果與相應開發者團隊與社會上其他成果享用者的鏈接紐帶,承擔著補償保障與能力認可等經濟作用定位,是營利性質的彰顯。因此,在法經濟學立場思考,人工智能產業開發投資成本高昂,商業化目的理應被社會支持與滿足,其間涉及依據經濟論成本與回報的目的性與對應性符合經濟原理與整體規律。
人工智能生成物具有專利權的主張早已在世界多個國家的部分個案申請中被采納應用,這一方面證實了人工智能作為“可專利主題”的可行性與必要性,另一方面也為授予標準的設定與審核提出制定新思路、探索新方法的急迫要求。然而,生成客體的專利屬性不能一概而論,與專利界定有著密切關聯。根據現有標準法律授權保護的范圍的評判有以下兩種情形:
1.“可專利主題領域”
專利申請適用范圍廣泛,很多國家都對其概念進行了具有規范意義的定義,并對其權利授予客體具體范圍不斷與時俱進,作出了彈性解釋。我國 《專利法》對 “可專利主題”提出了概括而明確的定義,隨后的《專利審查指南》和《關于修改 〈專利審查指南〉的決定》進一步就此問題加以闡述。同時,我國專利法在新穎性、創造性、實用性三個維度上對創造成果的專利屬性做出了明確規定,將人工智能發明創造的客體孤立出來單獨分析,以上三性作為同時并行的人工智能專利預判先決客觀要件。
(1)新穎性。申請客體是超乎于已申請的專利或被人知悉的現有技術,且沒有相似發明創造的專利申請在前,區別于他人既有成就是否出新意、有亮點的基礎。人工智能運作的前提是大量數據的導入,接由系統對其進行排列組合與分析處理,融合了試錯與學習技能之后,人工智能本身的篩選過濾功能增強,排除已有技術方案并改進更加輕而易舉。
(2)創造性。專利授權中發明的創新性、獨特性要求極高,在實操中,通常以是否是本領域的技術人員所顯而易見為判斷標準。人工智能的推演與計算能力遠遠超越人類智慧范圍,依據現有人類掌握的普通技術知識作為審核依據,人工智能可以輕松經受諸如此類的考驗。況且人工智能并非全程按照人類設定的按部就班的計算運行,在既有軌道中加入不確定因素變量,產出物就呈現出極強的不可預測性,由此可見生成客體很大程度上滿足突出的實質性特點和顯著的進步的實質性要件。
(3)實用性。受法律保護的技術創新需要為社會帶來實質益處,反映在產業實踐中主要指向可制造、可使用、可產生積極效果。沒有實用性的發明創造,一方面造成了人力、物力、社會資源的消耗,另一方面閑置無為的生成物本身也會成為社會負擔,不值得在法律層面進行專利保護。人工智能在生產新事物的過程中并沒有預判產物價值的能力,但參與項目設計的相關人員結合開發目的與開發副作用,基本上可以對項目把關,符合社會需要的高效產物應當被授予專利權。
2.“專利排除領域”
所謂的創造發明具有專利屬性,并不代表一定可以得到專利權的賦予,專利法絕非僅以三性規定作為保護一切生成物的門檻。人工智能技術日新月異,應用領域廣而繁雜,通過直接劃定準允列表的方式很難全面靈活地保障專利權獲取,創新概念與人工智能的技術進階會導致更多未知產物誕生,為適應此類不可避免地延伸,為避免別有他意之人幕后操縱、依憑合法外衣進行損害他人、社會利益的活動或保障某些技術領域的發展安全,排除法的應用為此提供了規制,在此方向的人工智能產物自然也被屏蔽在專利評審之外。具體分為三種:一是排除有悖公序良俗與公共利益的發明;二是排除技術方案之外的創造成果;三是排除特定領域的再發現。這樣的范圍割除是有很大實踐操作意義與社會整體意義的。例如將植物新品種發現技術、無意識的隨意之作等,都是不值得花費社會資源進行專利性質檢驗審查的產出物,不符合專利法的制度價值。另一方面,為保證社會價值取向公平積極健康,鼓勵弘揚真、善、美的技術研發,維護社會秩序與經濟平穩發展,在道德倫理方向的規制不可忽視。
對人工智能可專利性成果確定專利權,意義深遠。一是激勵創新與社會進步,促進經濟增長與社會發展;二是助力國家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整體謀篇與落實雙創精神,鼓動創新,營造積極健康的社會風氣。
智力成果具有財產屬性,信息傳播中使創新技術與發明被廣泛知曉,相當于侵害他人正當財產權,技術成果被低成本模仿使用,創造投入不能得到應有的回報,創新積極性便會大打折扣,甚至在商業利益驅使下創造者對科研成果進行封鎖,涉及核心內容的部分更會加強警惕性。為人工智能的創造成果設置專有權,是對相關工作人員付出的回饋與激勵,后續研發也更有動力,彰顯了專利制度的根本精神,這樣的主張具有一定的功利論的色彩,但是對此在法律角度上授予價值,既是對私益的保護,也為對技術成就的社會化分享、再創新奠定科研基礎,有利于技術的整體性進步。《專利審查指南》在引言中明確寫有“對發明創造授予專利權必須有利于推動其應用,提高創新能力,促進我國科學技術進步和經濟社會發展”的基本原則。專利制度使研發成果得以公開,增加了技術存量,擴張了公有領域,對于已公開專利使用者來說,大大縮減了基礎研發的時間與金錢成本,以大量參考資源為基石,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再發明、再創造,從而促進技術創新,增加社會公共利益。
1992年美國學者勞倫斯·索倫極具預見性地開啟過人工智能法律人格定位,在民法中,民事主體是享有民事權利、 履行民事義務和承擔民事責任的自然人、法人及其他組織,在知識產權法律關系中,根據分類方法不同,主體資格呈現概念多元化特征,智力活動的事實勞動者、經過國家機關授權法律行為的原始權利獲得者等,在一些具體中還可能在同一性等方面更加復雜。摻雜人工智能元素的權利歸屬問題自然更是難上加難,明確這個問題,首先要界定人工智能的法律地位,它是否具備被賦予法律人格的資格;其次,在人工智能輔助或自主發明、產出生成物、甚至成果應用的過程中,參與到人工智能發明以及各個步驟的人類對技術成就的貢獻是否應該納入法律保護范圍,多個主體間的權利配置也是一個值得思考界定的問題。專利法的理論目前尚未對人工智能時代專利權的擁有者作出具體回應,各個國家在實踐中的判例與各家主張觀點不一。
人工智能究其根本,可歸納為計算機領域在智能系統中的表現,雖然擁有人類智能的某些方面,在一些領域甚至遠超人類智慧,但不能獨立做出價值判斷與價值選擇,本質上應歸類于人類的勞動成果,是人類未來實現自身目的,高效能提升某一方面的素質、拓展延伸人類能力而發明創造的工具。沒有生命的機器自然不是自然人。人工智能也不能被歸類為“擬制人”范圍,法學專家將一定的特征提煉出來并集合于抽象的組織以便通過立法設計完善特定的社會關系,現階段的人工智能雖然也是依憑“自然人”操控,但尚未擁有“擬制人”具有財產經費來源與獨立承擔民事權責的能力。因此,主流觀點中人工智能作為“物”而存在,是權利客體,不被納入“人域法”范圍,不能作為權利的主體。
然而,不得否認的是,伴隨技術發展機器人將會擁有與人腦神經元素相類似的大腦,做出更多傳統認知上僅有人類特定的活動,已經突破了工具論,在意識立場的平等尊重也有一定必要性。2016 年,歐盟委員會法律事務委員會向歐盟委員會提交主張引入 “電子人”這一概念,對這一類人工智能身份定位,賦予其 “特定的權利和義務”,甚至還建議為其發放身份證、準許開放銀行賬戶,人工智能也可以獲得財產,這一主張并未通過,但2017年,沙特落實了“索菲婭”的公民資格,人工智能一定程度上與自然人無差異,擁有了各項與自然人同等的權利。
人工智能權利主體合法化目前還面臨巨大難度。在理論層面,人格、主體這樣的基礎性概念建立于自然法思想中的倫理性與道德性,部分學者堅持“在人組成的社會中來討論人”的論調不無道理,即便是擬制方法運用也應該建立在有自然人實際控制的情況。其他反對者站在對社會實體危害上指出,人工智能賦權的平等價值觀念是對社會差距的加劇,少數掌握技術者將會主宰社會各個領域,人工智能的權利必然實質歸屬并服務于少數群體。除此之外,不受限制的賦權還會在技術故障時,發生一系列未知突發事件,社會秩序與人類安全也會成為人類命運的潛在風險。
從“人”的角度切入,專利權的擁有者也備受爭議。實際利益相關者主要包括人工智能算法設計工程師、數據信息供應者、后期測試完善者、投入資金的擁有者等,由于他們對產出物的實際貢獻大小難以量化對比,也就難以解決肯定產出物可專利性之后的權利分配問題。這一問題在學界主要有兩種聲音。
專利權應著眼于創造貢獻比重,權利歸屬建立于創造力。在眾多參與角色中,算法編寫是整個產出過程的基礎工作,前期程序的存在為人工智能后期獨立自主發明制定規則、引導方向。發明團隊的其他人員的工作大多是數據傳送分析與監督完善,不會對技術做出實質性改變與結構性顛覆,相較于程序編纂而言在權利爭取上缺乏優勢。即便是技術開發投資者、團隊組建負責人或是其他名義擁有者都是知識產出貢獻的一部分,而專利權只對創造智慧貢獻賦權。實踐中,也確實有這樣的案例,創造力機器發明者斯蒂芬·泰勒利用其輸入程序的人工智能運行,打亂了神經網絡而形成了新的輸出,并對新生成物實現感知,這一由其主導創造的人工智能產物被賦予了專利屬性,泰勒本人也獲得了專利人地位。
著眼于人工智能物的屬性,所有權覆蓋范圍不僅包括了人工智能技術,由其派生的產物被定義為添附物,進而也是擁有者的財產。科技研發是一項高成本、團隊化的活動,需要大量資金、資源投入和工作人員的緊密合作,日益產業化、商業化、企業化的人工智能行業化發展才是大勢所趨。應用專利法中關于職務發明創造的權利歸屬的法律規定,將人工智能發明創造法律擬制為職務作品,進而認定人工智能的擁有者及相關科技企業認定為人工智能發明創造的權利主體是最為便捷的判定的方式,也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以此也可以激勵企業投資助力人工智能技術創新。
當下對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專利性規制與保護尚未形成統一的認知與立法,人類對這一新興對象的重視程度還有待提高,可專利性的對象審查與專利權的主體賦予作為專利制度的構建基礎必須與時俱進,通過制度完善有效應對人工智能對專利制度的沖擊極具必要性。
人工智能的技術發展正在向強人工智能邁進,跨領域、雜糅多學科的深度學習很大程度上會創造出人類智力與學識水平無法短時間企及的廣度與深度,將具有不對等性的二者相互比較是沒有實際意義的,由此將會引發融合性特征被放大以至于人類無法準確定位該技術領域、無法篩查技術方案的可行性、難以推演理解生產邏輯等一些問題,應用推廣于生產實踐更是難上加難。這些由技術進步引發的隱藏困境,對傳統專利三性的判斷質疑。人類裁量的另一大弊端是主觀性過強,定界限存在模糊含混、莫衷一是的問題,在人工智能作為生成主體的成果審核中做到公平合理無異議,克服心理屏障也是對審核者的考驗。
正面迎接審查困境必須及時對審查標準新定義與新解釋,通過人類預判與規章智慧設定出覆蓋人工智能再創造的有針對性的核定體系,為智能時代制定“一般人工智能標準”。在如何審查上,必須解除“人”的壟斷,理性看待人腦的局限性,單憑“本領域的普通技術人員”已經不足以抗衡人工智能,必須利用更強大的人工智能,引入“強人工智能”“超級智能”概念,使之與日行千里的人工智能自主學習本領技術賽跑。發揮發明人與申請人的積極作用,在目標方案設計階段做好檢索與自行排查,對提起確定申請專利的成果要提前在技術領域上確定申請方向,提高審查門檻,為審查員減負,合理利用審查資源保障質量與水平。
當下的專利法現實困境在于其仍然立足于弱人工智能時代,停滯于人類輸入決定著技術運行與成果輸出的認識程度,與現實技術發展存在差距。深度學習和人工神經網絡的技術原理及演變已然投入新一代人工智能的發明,相對等甚至高于人類智慧的新主體將會不斷出現。我們可以大膽設想人工智能突破了技術限制,實現了意識自主與獨立思維能力,我們的社會結構與整體法律體系必然面臨解構與重建。法律人格標準的再闡釋迫在眉睫,人工智能下一個發展階段即將到來,必須未雨綢繆,迎接時代進步對立法理念與立法技術的考驗。既不能完全開放資格,也不能避重就輕躲避核心問題,例如人工智能的法律主體地位問題,理論界如今并沒有明確立場,人工智能時代更重要的是重新構思民法框架,在紛繁復雜的事實情況中梳理歸納普遍性、一般性適用的明確規則。
人工智能產物的可專利性與產出主體事實值得肯定,但基于專利法上的 “人類發明者中心主義”,在涉及權利享有和行使的法律行為方面,只能由自然人或自然人的集合體來充當主體,具體分配時可以類比職務發明的保護模式,在一定程度上給予人工智能“有限性人格”的嘗試無可厚非。在相關人員的專利權歸屬問題上,職務發明的保護體系可以適用在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專利保護制度的相關自然人之間中,將人工智能生成物的專利權歸屬壟斷于單位一方,既可以免去爭議問題,又提升可以單位投資支持積極性。依托意思自治的合約制方法,在工作者之間形成約定,保障發明者的署名權,并在經濟利益回報上給予分配,最大程度支持付出與收益對等性,維護參與者的人身權、財產權。除此之外按照智能程度劃分等級,對有深度學習能力、自主獨立發明創造的高等級人工智能區別對待,將呈現出高度類人特征的賦予“有限性人格”,并權利義務范圍嚴格控制在法定范圍內,在合理范圍內賦予專利署名等權利,但對人工智能本身不能承擔的法律責任與其他支持,還需在法律層面通過相關人員的努力進行救濟。
人工智能的理論研究與實踐應用正以高速發展,脫離人類設計操控的軌道,擁有自主學習與獨立生成技術方案能力,隨著這些特征在人工智能領域的普及化,我們將會逐步實現到強人工智能時代的過渡。人類應該理性正視人工智能及其產物,對滿足專利屬性的生成物和相關主體應得地位與權利。法律制度的設計不能故步自封,我們應該充分利用人類智慧發掘問題、解決問題,激勵社會創新,促進社會穩定均衡發展,充分發揮人工智能時代的優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