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墩
本文所謂中原,是指廣義上的中原,主要指以現(xiàn)在嵩山周圍為中心的豫西、晉南和關中東部等地區(qū)。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龍山文化時代,以中原為中心的演進趨勢已經(jīng)形成,中原成為中華文明演進的動力源和華夏文明的熔爐。就像滾雪球一樣,中原文明廣泛吸收、融合其他文化,使自身越來越強大,成為中華文明的主干和根脈。文化是人類社會活動和觀念的產物,文明的演進也是人基于自然地理、經(jīng)濟形態(tài)等要素而有意識的創(chuàng)制。對于是什么樣的文化意識和文化觀念促使先秦時期的中原社會走向了一條獨特的文明進程,筆者認為,在其中有一種文化特質和文化觀念,包括文明演進中形成的政治組織方式和政治策略,長期積淀形成的道德觀、價值觀和文化觀等,可稱之為“原始文明底層”。其形成了一個文明的基因,長期發(fā)展演進形成傳統(tǒng),從而沉淀并推動了華夏文明化進程。
中原文明的演進之路跌宕起伏①,在文明化進程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文化風格和文化品質,這有力地推動了中原文明優(yōu)勢地位的形成。
中原擁有優(yōu)越的地理區(qū)位優(yōu)勢,是天下之中、八方輻輳之地。中原史前文化區(qū)明顯居于中心位置,這種得天獨厚的自然地理位置,決定著中原地區(qū)自古以來與周圍各文化地區(qū)有著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這就為中原地區(qū)吸收周圍地區(qū)的優(yōu)秀文化成果,不斷豐富自己,提供了有利條件。中原地處四方之中的區(qū)位優(yōu)勢往往形成一種文化雜交優(yōu)勢。陳良佐指出,距今五六千年前中國境內形成的六大文化區(qū)中,中原區(qū)地處中心,有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四周文化區(qū)都有文化因子向其輸入,如:燕遼文化區(qū)的廟、冢、壇的祖先崇拜,以南北為中軸、東西對稱的建筑群,大豆作物和骨卜;甘青文化區(qū)的大、小麥,可能還有錫青銅的冶煉;長江中游文化區(qū)的水稻和有肩石器;江浙文化區(qū)的水稻及精耕細作的栽培技術、鑿井技術、玉雕技術與玉禮器組合等;山東文化區(qū)的快輪制陶技術,陶鼎、蛋殼陶器等成組陶禮器,以及棺槨和骨卜。中國古代文明的基礎就是以中原文化為主體與四周文化所產生的雜種優(yōu)勢文化[1]131-159。龍山至二里頭時期,中原文明兼容并蓄,吸納四方文明之精華并加以融合創(chuàng)新。趙輝曾指出如下幾點:第一,中原文明新出現(xiàn)的陶器品種不下十幾種之多,如鼎、豆、單把杯、高柄杯、觚、鬲、甗、盉、鬶、斝和彩繪陶器等。其中有的與屈家?guī)X—石家河文明有關,有的是受大汶口文明影響,還有的可以追溯到長城地帶的北方。第二,石器制造技術不少是來自東、南方的要素。第三,在中原地區(qū),目前僅在山西陶寺龍山文明遺址見到厚葬的風俗,以及用隨葬品、葬具和墓葬規(guī)模等來表現(xiàn)被葬者的身份、地位。而在屈家?guī)X文明、崧澤早期至良渚文明、大汶口文明花廳期和紅山文明這一連串的周邊文明里,厚葬風俗曾經(jīng)很明確地存在。其中,對中原文明影響最大的當首推大汶口文明。第四,在周邊文明中發(fā)現(xiàn)的龍和其他動物外型,以及琮、璧之類玉器所表現(xiàn)出的精神信仰,也直接或間接地為中原文明及其后續(xù)者所承繼[2]。考古學材料表明,中原與周邊地區(qū)的文化交流不僅僅在物質層面上展開,還包括思想、制度、政治等精神層面的交流,中原地區(qū)不僅接受了四方物質文明的精華,而且還接受了周邊文化的思想觀念。
中原文明對異質文化有兼容并蓄的吸納能力與改造能力[3]。河南禹州瓦店遺址中有石家河文化和山東龍山文化的因素,反映出中原文明化進程中有多元文化因素融入[4]134-136,但據(jù)所出土的磨光黑陶觚形器,似乎表明瓦店遺址并非單純的接收外來文化因素,而是在吸收的基礎上進行了進一步的創(chuàng)新[5]。在史前文明的叢林里,中原是物資、情報、信息交換的中心。優(yōu)勢的地理區(qū)位使得當?shù)厝藦V泛吸收各地文明的成敗經(jīng)驗,領會出同異族打交道的策略心得,積累出成熟的政治、經(jīng)驗[2]。由于這種政治智慧的早熟,也使中原具有吐故納新的胸襟與能力。這種能力也使后來的夏商周三代雖然王權易主,但后繼王朝能夠因時制宜的吸取前代文化,并采取一種文化揚棄態(tài)度,以服務于世俗王權政治秩序。
中原地區(qū)文明化進程中,聚落之間經(jīng)過沖突兼并與融合,如滾雪球般凝聚成更大的集團。在政治治理中,僅僅依靠武力刑罰等暴力手段是很難將不同的部族凝聚成同一團體的,這就需要借助各種傳統(tǒng)資源以達成政治整合,并促進不同部族或族群之間的共同文化認同,從而實現(xiàn)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的融合。其中宗教祭祀成為可資利用的重要傳統(tǒng)資源,從而超越其原初的宗教意義,與政治結合在一起,并由此成為強化早期社會政治權力、早期王權的意識形態(tài)。中原地區(qū)的巫教氛圍并不濃厚,而是高度關注現(xiàn)實秩序,呈現(xiàn)出與周邊地區(qū)不同的文明演進模式[6]180-193。宗教祭祀的理性化、等級化、政治化發(fā)生較早,巫術與祭祀被納入了禮制范疇,造成政治權力與祭祀的結合,無論是宗教神職人員,還是宗教祭祀的組織、功能,都是從屬并服務于世俗政治。這也導致在中國早期文明中,并未發(fā)展出一個可與王權相抗衡的獨立宗教集團。
中原地區(qū)文明化進程中,私有制、社會分層與階級的產生,并沒有徹底斬斷血緣關系,血緣組織(宗族、氏族等)成為社會架構的基礎。宗族的向心力、凝聚力是族群興亡的重要保障,其中祖先崇拜和祖先祭祀是維持強化家族或宗族成員凝聚力的重要方式。祖先崇拜并非中國所獨有,從世界文明史上看,其他很多民族也有祖先崇拜,甚至直到今天,非洲的一些原始部落還保持著祖先崇拜的傳統(tǒng)。而中國的祖先崇拜與祖先祭祀特別發(fā)達,為治史者所熟知。那么中原文化祖先崇拜的特征是什么呢?其中關鍵就是,中原文化的祭祀重人事、重實用,不務宗教的玄想而務實際,宗教祭祀的實用主義、功利主義特征非常明顯。致用觀念形成很早,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這種務實講究實用的觀念體現(xiàn)在社會政治形態(tài)上,則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血緣意識,即相信具有血緣關系的同姓能夠同心同德,血濃于水的血親關系是最可靠的。這種意識也是后世三代王朝血緣政治運作的心理情感基礎,從而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族類意識。血親組織的存在與血親意識的濃厚,使早期社會在提升血緣家族、宗族組織的向心力以及強化內部組織的體制中,將祖先崇拜及相關的喪葬、祭祖禮儀視為極其重要的方式。這在龍山時代中原地區(qū)的貴族墓葬、宮殿建筑、祭祀遺址等中都有鮮明而充分的體現(xiàn)。這種以祖先崇拜為核心的禮制體系,其特征是將宗教祭祀與社會組織、政治分層體系結合,以世俗化的政治體系來組織整合宗教祭祀,并利用宗教信仰來促進政治體成員的文化認同與政治認同,增強社會成員的凝聚力,強化宗族成員的血脈聯(lián)系,建構世俗政體的倫理道德、價值觀與意識形態(tài)。
宗教的政治化、禮制化是華夏文明化進程中一個重要特征。由于祭祀的禮制化和政治化,祖先崇拜和祭祖禮儀被更多賦予了社會政治功能,即祭祀是為了實現(xiàn)族內的權威認同和族人的團結。“祖宗”是血緣認同的源泉,史前社會的祖先神像、中原地區(qū)的神主,商周時期青銅器上的族徽,均是族類認同的符號,是凝聚宗族成員的精神力量。祖先崇拜被賦予了人文意義,如崇德報功、報本反始等道德內涵,這種道德意義反過來又促進了血緣組織內成員的內聚力和向心力。因而,中原地區(qū)建立在血緣族類意識基礎上的祖先崇拜是一種政治統(tǒng)治策略和政治治理方式,具有世俗化、理性化特征。體現(xiàn)于考古學上,如龍山時代的中原地區(qū)關注現(xiàn)實的政治社會秩序[7],缺乏巫教偶像崇拜,祖先崇拜與祭祀的目的是為了家族或氏族的生存與發(fā)展。從玉禮器看,良渚文化之后散見于中原龍山文化體系的玉、石琮,一般形體矮小,紋飾簡單,而未見到如良渚琮上繁縟的獸面紋及鳥紋[8]21-33。陶寺文化的玉禮器少見良渚文化的神徽等宗教色彩,宗教色彩已相對淡薄[9]466-477,更重在權利和財富等世俗觀念的體現(xiàn)[10]。陶寺遺址出土的鼉鼓、石磬和彩繪蟠龍紋彩陶是王室權威的象征性禮器,均與石家河文化、紅山文化巫術色彩濃厚的禮器不可同日而語。總之,與周邊相比,龍山時代的中原社會宗教巫術色彩淡化[2][7]。陶寺文化墓葬,其隨葬品更多地表現(xiàn)為世俗權力的集中和財富的占有,帶有神權色彩的遺物甚少[11]104-119。陶寺文化的器物制作多是用于日常生活和生產的陶、石器等,即使與祭祀有關的器具也多是以酒器、食器等容器構成的禮器②。可見中原文化不僅僅是吸取周邊地區(qū)的優(yōu)秀文化,而且淡化其宗教色彩,突出其世俗的實用意義,具有實用理性。
中原地區(qū)是周邊文明的匯聚之地,七千年以來的大部分時間里,處于“花心”地位的中原都是中國歷史和中華文明最重要的中心,是文化與民族融合最主要的大熔爐[12]。嚴文明認為,中國的民族和文化從史前時代起就已經(jīng)形成為一種分層次的、“重瓣花朵”式的向心結構或曰多元一體結構。中原的華夏文化處在花心的位置,周邊文化乃是不同層次的花瓣。外圈對內圈的文化上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是中華文化連續(xù)發(fā)展而從未中斷的重要原因[13]。趙輝指出:“到龍山時代,中原地區(qū)出現(xiàn)了幾支親緣性很強的地方文化,……它們面貌相近,彼此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結成一個巨大的考古學文化叢體,可以統(tǒng)稱為‘中原龍山文化’。這個文化叢體占據(jù)了史前農業(yè)文化經(jīng)濟區(qū)的中心。……至此,考古學文化意義上的‘以中原為中心’的態(tài)勢已經(jīng)形成。”[7]以中原為中心的文明演進趨勢,也使得中原地區(qū)薈萃四方之精華,從而具有更高的位勢層次和更強的“能量場”,對周邊形成了向心力和巨大的團聚融合能力。中原文明之所以居于這種花心地位,除了地理區(qū)位優(yōu)勢和兼容并蓄的文化胸懷,還與這種建立在文化認同基礎上具有的內聚力、文化向心力和強大的組織能力等優(yōu)勢有關。
中原文明的向心性、內聚性,還與其宗教信仰密切相關。古人認為地中、土中在中原,盡管上古時期的“地中”隨著時代不同或有所不同,但基本不出中原[14]。上古盛行蓋天說,以為大地是平坦的,故認為普天之下最高的“天頂”即“天之中極”只有一個。對應“天之中極”的“極下”地區(qū),就是“土中”或“地中”。古人認為,地中與天極是對應的,唯有這里才是人間與皇天上帝交通的孔道,王者獨占地中,實質上就是絕他人通天地的權利,壟斷與上帝溝通的宗教特權,從而達到“獨授天命”“君權神授”合法化和正統(tǒng)化的政治目的,將宗教意識形態(tài)轉化成王權政治意識形態(tài),后來發(fā)展成為所謂的“中道”。王者只有逐中、求中、得中、(獨)居中,在地中建都立國,才能名正言順地受天命,得帝祐,延國祚,固國統(tǒng)[15]116。地中或中土是天命的中心,也是中原占據(jù)文化優(yōu)勢的一個關鍵原因,亦是中原具有文化向心力的一個重要原因。
中原文化具有的內聚性、向心性使中原文化場具有強大的文化吸附力,進而成為強大的文明共同體并向外輻射③,為后世三代王朝的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中原地區(qū)優(yōu)越的地理環(huán)境,非常有利于人群之間的交流和融合。在中原大地上,從仰韶文化到龍山文化,考古學面貌大同而小異,說明各地之間的信仰、生活方式具有統(tǒng)一性,這些人群同文同種,更容易形成共同的文化認同,共同的文化認同又進一步促進了族群的融合凝聚。中原地區(qū)在兼并融合的文明化進程中形成了具有中原特色的文化觀念。
居住在黃河流域的各部落之間沒有大的天然屏障隔絕,容易形成大的文化共同體。黃河流域不同的邦國部族之間的關系也比較復雜,或戰(zhàn)爭,或聯(lián)合,或通婚,但總的趨勢是逐漸凝聚成更大的政治實體。龍山時代的中原文化具有統(tǒng)一性與多元性,其文化的同質性遠遠大于異質性,說明這些邦國部族都屬于一個大的文化區(qū),可能是同屬一個政治聯(lián)合體或政治共同體,具有深度的文化認同和政治認同。
中原地區(qū)廣泛分布的邦國部族是建立在血緣組織基礎上的,這就造成了血親意識與族類理念的發(fā)達。在文明化進程中,如何超越“非我族類”的狹隘血緣族類意識,從而凝聚成更大的族團,進而形成早期國家,這是早期中原社會面臨的問題。聚落部族的兼并可以依靠戰(zhàn)爭征伐,但兼并后的社會治理則需要一套政治制度和政治策略,需要依靠倫理道德和禮儀制度來進行整合。難以設想在早期中原社會中僅僅靠武力和刑罰,就能夠維持族群的和平相處并凝聚成為龐大的政治實體。其中必然有社會長期演進中積淀的政治策略和人群和平相處的政治智慧,來支撐中原社會由兼并到融合,來應對自然和社會的雙重挑戰(zhàn)。如何炳棣所觀察到的,渭水下游南岸諸小河沿岸仰韶早期聚落星羅棋布、雞犬相聞的景象,使我們有理由相信當時的人們(甚至他們若干世代的祖先)已有必要的智慧來避免暴力沖突,并意識到培養(yǎng)相互容忍、尊重彼此生活空間是共存共榮的先決條件。頻繁的接觸、知識和技藝的交換互利,再加上同語(文)同種這些重要因素,使得仰韶先民我群意識擴大和彼群意識相應縮小[16]23。龍山文化時代的中原,其文化具有統(tǒng)一性,雖然有小異,但大體上反映出族群之間文化的高度共性,體現(xiàn)出中原族群高度的文化認同。上古社會族群之間“始而相爭,繼而相安,血統(tǒng)與文化逐漸交互錯雜”[17]12。族群之間交錯雜居、通婚、文化融合,進而形成共同的文化認同,逐漸使狹隘的族類觀念消失,進而形成更大的族類觀念,使“我者”“他者”的彼我界限以文化認同為標準。華夏民族就是在這滾雪球般的文明化進程中,不斷擴大族類的包容性及其邊界。即使在族群兼并中,上古華夏先民還存在一種獨有的“興滅繼絕”的倫理觀念和制度。何炳棣指出,這種倫理觀念制度,能將生命延續(xù)的愿望從“我”族延伸到“他”族,“華夏”這個種族文化圈子就越來越大,幾千年間就容納進越來越多本來“非我族類”的人群與文化[16]24-25。
政治體內不同族群融合,主要依靠的是德。我們不能低估上古華夏先民的政治智慧和政治策略。道德政治在史前社會已經(jīng)萌芽并逐漸付諸政治實踐④。父權血緣氏族組織的發(fā)達,導致早期政治共同體內非常重視以血緣紐帶整合社會關系。《尚書·堯典》記載堯“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即反映了早期社會社會治理方式的特征。這種由家族到國家的治理模式是建立在血緣宗族情感基礎上的,族邦內成員的整合是利用血緣關系相親附,以增進政治體的內聚力、向心力,其原則是建立在親緣情感基礎上的親親之德。因為血緣親情的存在,禮成為重要的整合方式,形成了一種血緣性很強的以德禮為核心的社會控制體制。《尚書·舜典》云“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史記·五帝本紀》載“行厚德,遠佞人,則蠻夷率服”。《孟子·離婁上》說:“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這些文獻記載不能簡單地視作古人的向壁虛構,而是有其合理性成分在內。在政治聯(lián)合體內存在很多其他血親組織,部族邦國之間的關系原則是依靠道德文教,不斷地將新邦國部族納入政治共同體,以“協(xié)和萬邦”。這是一種世俗性的道德政治模式,其政治理念超越了狹隘血緣族類的束縛,能在很大程度上建立更廣大的政治團體,結成更廣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
中原地區(qū)的文明化進程就是中原大地上大大小小邦國部族的融合聚集進程。在族群之間的融合中,宗教信仰也在融合,并衍生出世俗的崇德報功和報本反始的道德觀念,由此逐漸形成了共同體道德意識。《禮記·祭法》載:“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可以看出,史前至夏商周三代社會的崇德報功、報本反始的道德意識具有普遍性。從西周青銅禮器豳公對于大禹的謳歌看,夏商周三代的政治共同體有共同的道德觀念,就是崇德尚功、報德的道德觀,其與上述“興滅繼絕”的倫理道德觀念一起,體現(xiàn)出華夏先民的政治智慧已經(jīng)超越了狹隘的族類概念,具有一種“協(xié)和萬邦”的廣闊胸懷。
從考古學看,中原史前文化呈現(xiàn)出崇質尚樸、貴本節(jié)用的特征,具體體現(xiàn)于喪葬、祭祀、禮器等方面。
中原地區(qū)部族成員普遍實行薄葬,隨葬品量少質樸,呈現(xiàn)出薄葬之風。以三門峽靈寶西坡墓地為代表的廟底溝類型大墓,闊大墓室內隨葬精美玉鉞以及成對大口缸、簋形器等陶器,彰顯出墓主人具有崇高地位,但隨葬品最多一墓不過10余件,且多為粗陋明器[18]298,顯示出生死有度、重貴輕富、井然有禮、樸實執(zhí)中的特點[19]194-208。河南孟津妯娌遺址仰韶墓地中最大的一座墓葬M50,面積20.86 平方米,底部設有生土二層臺,內置內壁涂有朱彩的單木棺,棺底散見朱砂。墓主為一青年男性,手臂還佩戴有象牙箍,顯然是一位氏族權貴,但除了棺槨和佩戴的象牙箍顯示其權威外,卻并不見有更多的身外之物[20]143。王灣三期文化也呈現(xiàn)出薄葬的風格,伊洛地區(qū)的龍山墓葬,隨葬品普遍量少,罕見奢侈品。
中原地區(qū)的祭祀相對比較儉約,缺少大規(guī)模祭壇和宗教禮儀建筑,這與中原周邊的一些考古學文化如良渚文化的祭壇和貴族大墓,紅山文化的積石冢大墓、女神廟以及祭壇,凌家灘文化的玉器和隨葬品,形成鮮明的對比。周邊這些邦國神權政體重視宗教在政治統(tǒng)治中的作用,往往會隨葬高端奢侈品,呈現(xiàn)出一種基于宗教性信仰的崇尚奢華之風。
中原地區(qū)的宮室建筑是“茅茨土階”,“卑宮室”,缺少如良渚文化、紅山文化的那種大型宗教性建筑。一直到夏商時,宮室建筑還主要是夯筑土墻,使用取材方便、加工容易的建材,這種土木結構建筑的能量消耗較小。這不可能僅僅是由于民力匱乏、受建筑技術和材料局限的原因,其主要原因應是出于一種儉約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宮室建筑能量消耗小可以節(jié)約民力物力,“不誤民時”,以使更多的民力從事農業(yè)生產。再者,中原地區(qū)的宗教形式主要是祖先崇拜,與西方國家那樣脫離世俗生活的單獨宗教場所不同,中原地區(qū)的宗教與世俗生活緊密聯(lián)系,宗廟中可以舉行很多政治社會活動,宗廟既是神圣的宗教空間,也是一神圣性的世俗空間,體現(xiàn)出中原社會一種獨特的理性精神。如禹州瓦店遺址高等級大型夯土建筑基址(WD2F1),在夯土建筑基址中以及在“回”字型夯土建筑院落的墊土中,均發(fā)現(xiàn)人牲遺骸。該房址或為宗廟類建筑,但其規(guī)模與周邊文明的宗教性建筑不可同日而語,體現(xiàn)出中原文明的實用理性和崇尚節(jié)儉的節(jié)用意識,以及不尚奢華的務實、質樸作風。
崇質尚樸的另一重要內涵是重視事物的功用性、實用性⑤。中原史前墓葬隨葬品以陶飲食器為主,飲食器主要是鼎、豆、甑、甗、鬲、斝、盆與雙耳罐等,可見中原社會有一種重食器的傳統(tǒng)。中原地區(qū)的禮器以陶禮器為主⑥,樸素無華,缺少奢華氣息,顯示出中原社會的務實性以及黜奢崇儉的價值取向。禮器是為了行禮之用,用于建構禮儀形態(tài),世俗性秩序建構是其主要功能。因為重視事物的實用功效,故崇尚素樸,反對奢華浮薄和雕飾美文,反對享樂主義。因而史前中原文化中的尚質貴樸風尚也體現(xiàn)出這種實用主義心態(tài)。
考古材料反映出的中原文化的儉樸質略風尚,文獻記載也有所反映。《禮記·郊特牲》記載后世祭天時“掃地而祭,于其質也。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也”,又載:“有虞氏之祭也,尚用氣。血腥祭,用氣也。”這種掃地而祭、器用陶匏、祭祀用血和生肉的禮儀其實是史前社會祭祀的孑遺,即《禮記·禮器》所說“禮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其初者也”。此所言之“古”,即人類最初的簡樸禮儀形態(tài)。《禮記·郊特牲》云“酒醴之美,玄酒、明水之尚,貴五味之本也”,《左傳·桓公二年》“大羹不致,昭其儉也”,言樸質之物具有昭示儉約之義,實際上是上古時期舉行禮儀的儉約風格寫照。又《韓非子·五蠹》載:“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彩椽不斫,糲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鹿裘,夏日葛衣。”上博竹書《曹劌之陣》云:“昔堯之饗舜也,飯于土簋,啜于土型(铏),而撫有天下。”⑦土铏即陶铏。《論語·泰伯》:“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鬼神,惡衣服而至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這些文獻記載盡管是東周人的追溯,但儒家、墨家、法家均說堯舜禹節(jié)儉,可見是諸家的共識,這些說法并非是空穴來風的編造,應有其真實性的素地。
崇尚節(jié)儉的原因,和中原農耕文明的生業(yè)方式有關。農耕為生計之本,中原百姓土中刨食,耕作艱辛,物力維艱,一絲一縷、一粥一飯均來之不易,故黜奢崇儉,反對安逸和嗜欲無節(jié)。如《尚書·皋陶謨》云:“無教佚欲有邦。”《尚書·無逸》云:“不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乃諺。”農耕民族靠天吃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只有務實于稼穡方可維持生計。《尚書·酒誥》云:“惟土物愛。”因為生計艱辛,故需節(jié)用尚儉,“儉所以足用也”⑧。即使是勤勤懇懇稼穡之業(yè),但遇上旱澇蝗蟲等災害,也會導致收獲不定,因此不節(jié)用則無以維持個人和族群的生存,而統(tǒng)治階層靡費財物、奢侈淫靡則會導致民力不堪而人心離散⑨,容易激化社會矛盾,引起社會動蕩,于是節(jié)用成為史前社會至后世王朝的共識。也因此,中原地區(qū)在文化心態(tài)上形成了以追求實用為目的的務實風格,風俗民情不尚奢華,崇尚儉樸淳質,在宗教祭祀上能量消耗較小。
中原史前考古學文化給人一種內斂、中規(guī)中矩、不走極端的感覺。中原地區(qū)吸收四方文明精華然后加以融合創(chuàng)造,改造了其中“怪力亂神”的成分,缺少巫術狂熱氛圍,顯得比較中和。許宏認為,中原地區(qū)的玉禮器少見或罕見具象造型,圖案抽象化,而周邊的非禮樂系統(tǒng)文化或巫術文化,流行神像、人物、動物等雕塑品,重視視覺沖擊力[21]554。中原禮器呈現(xiàn)出世俗化取向,重視世俗性的飲食禮器,造型與裝飾少見怪異形象,陶器紋飾以繩紋與籃紋為主,也有方格紋等,美學特征比較中和,質樸無華,這應是一種有意的人為約束導致。中原文化這種不走極端的中和特質,似乎表明這是華夏先民共同的文化意識與文化追求。
據(jù)先秦秦漢文獻記載,上古中原社會推崇“中”的治國理念。如《論語·堯曰》:“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大戴禮記·五帝德》記載帝嚳“執(zhí)中而獲天下”。《禮記·中庸》:“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逸周書·度訓解》:“天生民而制其度,度小大以正,權輕重以極。明本末以立中,立中以補損,補損以知足,爵以明等極,極以正民。正中外以成命,正上下以順政。”清華簡《保訓》記載上古帝王以“中”治理天下:“昔舜舊(久)作小人,親耕于歷茅(丘),恐求中。自詣厥志,不違于庶萬姓之多欲。厥有施于上下遠邇,乃易位設詣,測陰陽之物,咸順不逆。舜既得中,言不易實變名,身茲備,惟允,翼翼不解,用作三降之德。帝堯嘉之,用授厥緒。”[22]143東周各家各派均將“中”的理念追溯至上古時期,應不是臆測之辭。什么是“中”?各家說法言人人殊,令人目眩。其實,作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中,其意即中道⑩,即適度和平衡,不走極端,無所偏頗。作為政治意義上的“中”,是指治國施政的理念。“執(zhí)中”,或稱“制中”“立中”,體現(xiàn)在施政上即重視人倫關系,對百姓加以倫理道德與禮樂教化,從而實現(xiàn)社會和諧。如《尚書·舜典》載“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
考古學上看到的城址、宮室建筑、禮器、祭祀遺存、貴族墓葬等都是當時社會控制和社會整合的產物,是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物化遺存。中原史前考古學文化的統(tǒng)一性表明有一只手在推動文化由多元向統(tǒng)一,顯示出中原地區(qū)有一種廣泛的文化認同。龍山文化時代,為了應對挑戰(zhàn),中原社會有意識的政治上聯(lián)合,文化上融合,從而在文化面貌上趨于一致。考古學表明,史前中原有“禮制化趨勢”,陶寺遺址出土的禮樂器,禹州瓦店城址出土的黑陶禮器、玉禮器,均反映出統(tǒng)治階層曾有意識地進行禮制創(chuàng)制和強化禮儀形態(tài)的建設?,這與《禮記·禮運》所言上古時期“禮義以為紀”的記載是一致的。中原龍山文化時代的文化統(tǒng)一性,意味著風俗、禮儀規(guī)范的基本統(tǒng)一性,這是政治體推行禮樂政教的結果,文獻也表明這點,如《商君書·畫策》說:“黃帝作為君臣上下之儀,父子兄弟之禮,夫婦妃匹之合。”《史記·五帝本紀》載:“五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平外成。”執(zhí)中而治,其旨內則“咸和萬民”(《尚書·無逸》),外則“和合萬國”(《史記·五帝本紀》)。
上古時期禮法始興,以求厥中。中原社會的政治社會治理不走極端路線,而是選擇不偏不倚的“中”,即“中正”“中道”,其表現(xiàn)即以禮制來約束社會成員。對于個人來說,中的體現(xiàn)是節(jié)制人的欲望,反對奢侈淫靡,行事有節(jié)度,不走極端。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禮制可以有效地扼制貴族的貪欲無限制膨脹[23]51-89,從而不至于使權貴階層過度奢侈而激化社會矛盾。中原社會以道德禮制規(guī)范人的行為,從而使中原文化呈現(xiàn)出一種節(jié)制、內斂、樸質尚儉的風格。
結合文獻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以及中原文化的統(tǒng)一性,我們有理由相信,以“中和”為核心的政治理念在中原文明化進程中已經(jīng)存在且付諸政治實踐中。雖然也可能并不是以“中”名之,但類似的“中和”意識最早可以上溯至中原地區(qū)的史前社會當無異議。這種中正質樸的文化價值取向和“尚中”的文化觀念,一方面是華夏民族長期演進而形成的文化品格,另一方面更是中原社會禮制建設、推行禮樂教化的結果。
注釋
①參見韓建業(yè):《最初的中國:中國文化圈的形成和發(fā)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②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山西工作隊等:《1978~1980年山西襄汾陶寺墓地發(fā)掘簡報》,收入《襄汾陶寺遺址研究》,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40 頁。高煒:《龍山時代的禮制》,收入《慶祝蘇秉琦考古五十五年論文集》,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第235-244 頁。③華夏文明的演進模式是輻輳與輻射模式,參見邵望平:《禮制在黃淮流域文明形成中的作用》,收入《邵望平史學、考古學文選》,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1-90 頁。④早期社會將倫理與政治結合在一起,學界或稱為“倫理政治”,本文稱之為“道德政治”。⑤《墨子·辭過》曰上古圣王,“為宮室之法曰:室高足以辟潤濕,邊足以圉風寒,上足以待雪霜雨露,宮墻之高足以別男女之禮。僅此則止,凡費財勞力,不加利者,不為也。役,修其城郭,則民勞而不傷;以其常正,收其租稅,則民費而不病。……是故圣王作為宮室,便于生,不以為觀樂也;作為衣服帶履,便于身,不以為辟怪也。故節(jié)于身,誨于民,是以天下之民可得而治,財用可得而足”。參見孫詒讓:《墨子間詁》卷一,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30-31 頁。《鹽鐵論·通有》:“古者,采椽不斫,茅茨不翦,衣布褐,飯土硎,鑄金為鋤,埏埴為器,工不造奇巧。”參見王利器:《鹽鐵論校注》,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42 頁。⑥如陶寺文化大墓中以陶禮器為主。其他如禹州瓦店、登封陽城、新密新砦等遺址均以陶禮器為主。商周時期部分君王奢侈淫靡導致名聲很壞,可見節(jié)儉是一種主流意識,是不爭的事實。⑦參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⑧見《國語·周語中》。⑨《韓非子·十過》載,昔者戎王使由余聘于秦,穆公問之曰:“寡人嘗聞道而未得目見之也,原聞古之明主得國失國常何以?”由余對曰:“臣嘗得聞之矣,常以儉得之,以奢失之。”穆公曰:“寡人不辱而問道于子,子以儉對寡人何也?”由余對曰:“臣聞昔者堯有天下,飯于土簋,飲于土铏。其地南至交趾,北至幽都,東西至日月所出入者,莫不實服。堯禪天下,虞舜受之,作為食器,斬山木而財子,削鋸修其跡,流漆墨其上,輸之于宮以為食器。諸侯以為益侈,國之不服者十三。舜禪天下而傳之于禹,禹作為祭器,墨染其外,而朱畫書其內,縵帛為茵,將席頗緣,觸酌有采,而樽俎有飾。此彌侈矣,而國之不服者三十三。”⑩“中”最初乃是立表測影之圭表,進而引申為政治意義上的中正之義、圭臬之義。參馮時《〈保訓〉故事與地中之變遷》,《考古學報》2015年第2 期。?李新偉認為,各地區(qū)新涌現(xiàn)的社會上層為維護自己的地位和威望而構建的社會上層交流網(wǎng)及以之為媒介的禮儀用品和高級知識的交流,應是促成各地區(qū)一體化的更重要的推動力。參見李新偉《中國史前社會上層遠距離交流網(wǎng)的形成》,《文物》2015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