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波
(南京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總結了新中國成立70年來、改革開放40多年來,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形成、發展和完善的歷史經驗,明確指出,“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是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內在要求”[1];而中國特色法治話語體系是由反映中國法治實踐及經驗的理論和信念組成的思想體系和價值信仰體系,它集中表達了中華民族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中關于法治的自我理解,擔負著探尋法治真理與合法性的使命,并力求在國際法治領域發出自己的聲音,形成有分量的法治話語權[2]。長期以來,由于經濟霸權,在法治話語上西強中弱的局面并未改觀。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我們依然面臨著“有理講不出、講了沒人聽”的困局。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們還沒有發展出一種能與西方自由主義法治話語體系相競爭的中國特色法治話語體系。語言規劃學科發展60 多年歷史,其學科的全部意義都在于解決和協調人類社會的語言溝通與交際的問題[3]。語言規劃是實現“語言互通”、保護和促進語言文化多樣性、推動全球治理理念創新發展,為完善全球治理不斷貢獻中國智慧、中國力量的必要途徑之一。李宇明先生主張,隨著全球治理的廣度和深度提升,中國語言學要不斷開闊視野,從本體研究向話語研究轉變[4]。中國特色法治話語規劃則是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標志,是為完善全球治理、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貢獻寶貴中國智慧。 因此,本文擬梳理我國法律領域語言規劃的學科源流,闡述法律話語規劃、法治話語規劃的興起,提出新時代中國特色法治話語規劃的三大目標與任務,希冀以此推動國內法治話語體系及國家對外法治話語能力研究的不斷深入和發展。
法律領域的語言規劃是一個涉及多學科(至少涉及語言學、法學、文學、傳播學、教育學和社會學等學科)、以問題為導向的現實議題,也是語言競爭和文化軟實力傳播的新領域之一[5]。語言在法律領域自古就有重要的地位,西方有“The law is simply a matter of linguistics. ”(法律只不過是一門語言學的學問) 的說法,在學科初創階段,語言本體規劃是語言規劃的主要任務。本體規劃指的是對語言本身的改造,目的是促進法律語言不斷規范、完善,使其能夠很好地發揮地位規劃賦予的語言職能。包括詞典的編纂、語法的說明、術語的修訂以及書寫系統的完善和規范等。正如法律語言學家廖美珍教授所言: “法律語言文明是法治文明的極其重要的、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法律首先要進行語言規范,然后才能有效地規范人的行為; 法治建設時代呼喚法律語言規范研究; ……[6]”
20 世紀70 年代末以后,伴隨移民浪潮和民權運動的深入發展,與語言有關的民族關系和民族問題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關注。采用語言立法或制定語言政策來解決語言問題,已成為當時世界多民族國家的重要決策,語言立法改革和語言政策研究成為當時社會語言學研究的新熱點。如1969 年,加拿大議會通過的《官方語言法》,宣布英語和法語兩種語言的地位和效力平等;1987 年,澳大利亞聯邦教育部頒布了《語言問題國家政策》,確定英語為澳大利亞的國語和官方語言,同時注重土著語言的保護和研究[7]。《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是中國第一部語言文字方面的專門法律。該法規定我國現行的語言文字地位一律平等,普通話、規范漢字是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在民族自治地方和少數民族聚居地方,國家通用語言文字和當地通用的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可同時使用。
在語言教育規劃(習得規劃)層面,董曉波認為:法律領域的語言習得規劃研究不是指法律確立的國語或官方語言的學習研究,而是指法律語言本身的學習研究,作為一門專門用途語言,法律語言不同于普通語言,有其特殊性。法律領域的語言習得規劃就是以用語言( 英語) 為專門的專業領域工作服務作為主要目標[5]。因此,課程設置是為滿足學習者的特定需求; 學習重點在于該專業相適應的語言( 語法、詞匯、語域) 、語篇以及體裁。20 世紀70 年代末80 年代初,我國一些高校開設了法律英語課程。張法連教授研究表明:我國的法律英語學科經歷了起步和形成、探索與多元發展、快速發展與獨立學科地位形成等3個發展階段[8]。經過近40年的發展,法律英語學科體系日趨成熟,逐漸顯現出獨立學科性質,突出標志就是人才培養體系日趨完整,現在已形成了從本科學士、碩士研究生到博士研究生等完整的法律英語人才培養體制。
自上世紀80 年代中后期開始,語言規劃經歷了后結構主義轉型,Ruiz正式提出了語言資源觀[9]。在語言資源觀影響下,中國語言規劃從理論到實踐,都逐步從關注語言結構與地位,開始轉向關注語言使用與應用層面的規劃活動,語言功能規劃理念逐漸形成[10]。例如,在翻譯規劃層面:杜金榜、張福和袁亮[11]、董曉波[12]15-18、屈文生[13]等都指出法律翻譯傳播規范化研究的重要性。董曉波則進一步指出:“法律翻譯為全球治理貢獻中國智慧,翻譯的傳播規劃既包括傳播主體(國外譯者的選擇、國外出版機構的合作),還包括傳播目的、傳播內容、傳播媒介、傳播思路、傳播對象、傳播結構、傳播渠道、傳播受眾、傳播效果、傳播環境等。翻譯的傳播規劃需要綜合考慮,總體考量,因而具備綜合性和全局性的特征。”[14]
人們對于法律話語的分析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修辭學的研究。20 世紀70年代,法律語言學作為一門獨立學科正式得到廣泛關注。語言學和法學的全面發展為法律語言學的充分發展提供了養料,法律話語研究的成果也逐漸運用到法律實踐過程中[15]。20 世紀70 年代以后,國外側重法律語言作為過程的動態研究,即對法律話語的語用和話語層面的分析,例如,法律語言作為工具的分析,從社會語言學角度分析法律話語與權力關系的研究,等等。國內對法律話語體系的研究始于20 世紀80 年代,其中,法律翻譯與法庭口譯活動是近年來我國法律話語研究發展的重中之重。這一領域也出版了眾多專著,如《英漢法律翻譯案例講評》《法律文本翻譯》《法庭口譯》《法律英語翻譯案例教程》《法律翻譯研究》等。雖然話語研究一直是應用語言學的一個重要研究領域,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話語研究并沒有引起語言規劃研究的注意。近十多年來,話語研究逐步成為語言規劃和語言政策研究的重要方法,為語言規劃研究方法的創新發揮了關鍵作用[3]。
一般來講,一國法治話語是指個人或集體、民間或官方,通過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的方式,以維護國家法治權益、宣揚法治精神、傳播法治文化為根本目的,所進行的法治語言行為表達。按照話語主體性質,法治話語可以劃分為國家官方法治話語以及民間法治話語。其目的是共同致力于提升主權國家的對外法治話語權。法治話語權具有兩重含義:一是法治話語權利,即話語主體在法治領域、法律事務中要有話語表達、參與事務處理的權利和資格;二是法治話語權力,是指話語主體在某個法治領域或范圍內擁有話語的支配力和影響力。隨著西方殖民體系的崩潰,民族國家作為法治“后發國家”在模仿和學習西方世界的法律觀念和法律體系的過程中逐漸地認識到,法治話語規劃、法治話語權越來越成為反制西方大國、贏得話語主動權的重要法寶。
改革開放40年,我國成為僅次于美國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然而,綜合國力的提升并沒有讓我國在世界范圍內得到相應的話語地位。我們要清醒地認識到,國際法治話語權建立在一個國家法治話語體系所具備的成熟的內在屬性和無形的外部張力基礎之上,我國法治話語規劃建設依然面臨著“內憂外患”。
從外部來看,一方面,受政治因素影響,國際法治話語權的博弈很大程度上還是政治話語權的博弈,國際規則、法律制定仍然以美國為代表的、政治上占優勢的大國為主導,國際法治話語權不平衡的局面依然會長期存在;另一方面,由于歷史傳統、宗教民族、政治經濟的差異,各國法治傳統與法律文化之間還存著多重沖突,社會主義法治要贏得國際社會的認同,還需要克服政治制度、文明文化上的隔閡,而利益關系的有效達成也需要根據實際情況設置合理的規則予以解決。西方法治話語權的強大是伴隨其發達的經濟實力、完備的法律體系而產生的,相較而言,我國還存在話語能力先天不足的“窘境”。
從內部來看,中國特色法治話語規劃(話語體系的構建)尚處于初始階段,國內總體法治環境不夠成熟,表現在諸多方面:
一者,國內法學理論界與法律實務界依然難以擺脫西方法治意識形態的束縛。一定時期內通過引進和吸收西方自由主義法治理論,曾對我國的法治建設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但是,任何法治理論都要浸潤在具體的國情與文化之中,世界上并不存在唯一正確的法治道路,西方法治理論并不能拿來作為認知和評判我國法治現實的絕對依據,對西方理論的照搬照抄、亦步亦趨,并不能走出中國特色法治話語規劃之路,無助于解決中國法治面臨的實際問題,更形成不了自己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
二者,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總體上能夠基本適應當前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需要,但是,要想在國際爭取法治話語權,我國法律體系的構建與發達國家相比還存在著很大差距。與此同時,我國各級政府依法行政的水平和新時代實現依法治國的要求還不能相適應,一些行政人員依法辦事的意識淡薄,能力和水平也有待提高,法治政府與法治社會建設仍然不夠理想;社會總體對法治認同感不高,類似于“發展要上、法治要讓”“求法不如求人”“權力大于法”“打官司不如打關系”等傳統思想觀念,依然時時沖擊整個社會的法治意識、法律思維,整個社會的法治信仰仍然需要進一步鑄牢。
三者,法學教育模式固化,人才創新能力不足。當前,我國的法學教育受制于政府和市場的雙重挑戰,還存在著諸多問題。如法學教育規模擴大與確保法學教育質量之間有著矛盾,法學學科體系存在隨大流、缺重點、乏特色的情況;法學師資知識結構單一,重理論輕實踐,法學課程體系以應試為主、人才培養脫節于法律職業;高端、涉外法律人才匱乏,國際交流和國際視野有限,不具備處理國際法律事務的實操能力,缺乏國際競爭力。
四者,尚未搭建起對外法治話語交流和宣傳的平臺。平臺是話語表達的載體和渠道,是構建國際法治話語權的一個重要方面。平臺是多種多樣的,如建立國際組織、進行國際議程的設置是話語競爭的基本平臺,而以智庫、媒體、法學期刊和法學協會組織所代表的平臺是重要的補充力量,發揮著重要的作用。
新時代中國特色法治話語規劃應當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的任務:一是持續推進法治理論創新,不斷構建、充實和完善中國特色法治話語體系的基本內容,提升法治文化自信;二是參與全球治理,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貢獻中國法治智慧;三是實施“法治走出去戰略”,提升中國法治話語的國際化水平,向世界傳達中國法治話語權[16]。
文化自信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話語是社會和文化的構成要素,每一次語言的使用都會影響到包括權力關系在內的社會和文化的變化和再創造。[17]75-77”中國特色法治話語的構建,根植于深厚的中華傳統文化氛圍,以其法律思想、法律觀念的現代性、開放性、包容性,兼收中華傳統法律思想之精華,并蓄西方現代法治建設之文明,經過了復雜的繼受、移植、交流、沖突與融合的過程,形成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念、法治體系、法治文化、法學教育與研究等,實現了中國主體性、本土化的自主創新與創造、西方普適價值的去魅,進而打破了西方法治話語壟斷的“神話”,成為第三世界國家法治建設或轉型的典型范例。中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經濟發展的法學之維,“中國夢”“法治夢”已經向我們昭示了文明中國固有的強勁底蘊和應然的歷史擔當。要讓法治在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中彰顯其價值和力量,就應該在法治文化的領域拓展更為廣闊的空間,著力推進法治文化自信成為我們的精神標識。
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提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意味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理論、制度、文化不斷發展,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為解決人類問題貢獻了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經過40年的改革、發展和探索,我們經歷了從“法制”到“法治”、從“依法治國”到“全面依法治國”、從建設“法律體系”到建設“法治體系”、從“以經濟為中心”到“以人民為中心”等的探索軌跡。我國民主法治建設積累了一系列的寶貴經驗,法治理念愈加成熟,法治觀念逐步深入人心,法治體系正走向完善,中國特色法治話語已然形成了富有邏輯力量的法治理念、健全的法治制度和豐富的法治實踐。“通過翻譯,在國際平臺上傳播我國的法律話語,展示我國法治發展的成就和方向,不僅有利于進一步挖掘我國法律話語體系的獨特內涵,為應對紛繁多變的世界局勢貢獻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而且有利于占據人類和平共處共同發展的道德制高點,最大限度整合一切有利于中國發展、有利于世界和平與發展的力量。”[14]全球治理的歷史上,中國貢獻于國際法治的事例相當豐富,“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一國兩制”理論、“一機兩翼”的國際私法理論等,都充分體現了中國參與構建新型國際秩序,并推動國際法治的發展[18]。進入新時代,“一帶一路”倡議的提出、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的設計等,均彰顯了我國的話語提煉和創新實踐,為引領國際法律體系完善、全球治理模式的變革做出貢獻,大力提升中國法治話語的國際影響力,也對進一步塑造我國的法治國家形象不無裨益。
福柯認為,話語是人們進行斗爭的方式,話語體系的形成也是話語權的形成,形成了話語權就具有了支配力,支配力會制造合法化。批評話語分析顯然受到福柯思想的影響。N·費爾克勞夫(Norman Fairclough)是批評話語分析的創始人之一,他在“批評話語分析”一文中提出,“話語反映權力關系,批評話語分析解釋社會權力關系是如何在話語中或者通過話語得以實現和交換的。”[17]任何話語的支配力都不是自動生成的,而是通過傳播、交流和對話形成的。歷史上,英法兩國在對外侵略擴張的進程中,也傳播了自己的法律,形成了近代的兩大法系: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全球化進程中,法律的全球化也表現為一種競爭性,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法治成熟國家,在法治制度實踐能力和法治話語的產出與輸出能力上都起到了壓倒性的強勢作用,形成了全球化時代的法律帝國主義與法治話語的霸權。新時代,實施“法治走出去戰略”,提升中國法治話語的國際化水平,向世界傳達中國法治話語權,定會改變西方為主體的世界法治話語格局,進而擺脫東方國家受到大陸法系、英美法系的主導和統領局面,實現東西方法系之間的話語平等對話。因此,我國要想在全球化的競爭中將中國發展的優勢轉化為話語優勢,為世界法治話語的競爭中注入中國元素,就必須借助于成熟的傳播和推廣機制,以易于理解和接受的方式,讓中國特色法治的理論和法治經驗在國際上有效、快速地傳播,這也無疑是新時代我國法治話語規劃的重要使命。
法治話語體系是一個國家法治文化和法治文明的重要表達系統和在全球語境下的話語表達。法治話語規劃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這個法治建設總目標的內在組成部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特色法治話語體系經歷了一個豐富的演進過程,但我國所形成的政治與經濟綜合優勢并沒有相應地轉化為現實的話語優勢。重視我們自己的法治話語規劃建設,其核心在于確立法治思想的自主性,并把我們的法治傳統、經驗、實踐和優勢以法治話語體系的形式體現出來。當然,中國特色法治話語規劃研究也為語言學、法學、新聞傳播學、話語學等開辟了新的學科發展空間。大力加強中國特色法治話語規劃研究,構建中國特色法治話語體系,完善國家治理能力,為全球治理、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貢獻中國智慧,提升國際法治話語權是中國當代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 特別是語言學、法學、哲學、新聞傳播學、話語學工作者責無旁貸的迫切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