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璐莎Luisa





第一次吃到英吉拉是在巴黎。非洲風情的小店,擺上來一個巨大的不銹鋼圓盤,滿滿鋪了一層灰撲撲的“抹布”,布滿海綿一樣的細密氣孔,盤子一旁還多擺了幾卷同樣的“抹布”,怕你不夠吃。這就是英吉拉,埃塞俄比亞的國民主食。上頭則堆滿了五顏六色的豐富小菜,有些呈濃稠咖喱狀,有些是香料炒菜,C位擺著誘人的迷迭香燉羊肉。沒有提供任何餐具,我一時不知所措,只見對面的男友直接上手撕下“抹布”的一角,靈活地用它裹起小菜,塞入口中,露出滿意的神情。見狀,我快速沖進洗手間清洗雙手,回來有樣學樣。
手指觸碰到的英吉拉溫熱柔軟, 沒有韌性, 十分好撕。好奇地嚼一嚼, 帶著明顯發酵的酸味,谷物的余味悠長。我笨拙地用餅皮試著包起一些迷迭香羊肉,不靈活的手指沾滿了肉汁,嘴巴大張,害怕沾到臉上。一口下去,驚為天人,羔羊肉細嫩多汁、羊味十足,滲透著迷迭香的草木清香,英吉拉天然發酵的酸味恰好中和了肉味的濃郁,不能更完美!我味覺史上的高光時刻就此誕生,這個味道深深刻在我腦子里,每次一想起就分泌可觀的口水。后來,我忍不住跑去埃塞俄比亞一探究竟,快樂地吃了一個月的當地菜,不知疲倦。甚至,還報了當地的烹飪課。
第一天抵達學廚餐廳,見它十分昏暗簡陋,使人不敢貿然進去,一探究竟之后,發現老板娘爽朗大方,手藝一絕。于是,我們敲定第二天來上烹飪課。
一大早,我和男朋友挎著籃子與老板娘一起步行去集市買菜。菜市場遠遠望去像一個前垃圾填埋場,路面起伏不平,簡陋地搭著歪歪扭扭的木棍支架……這是一個普通小城里自發聚集的天然市集。老板娘選購了肉、蔬菜、香料、咖啡生豆,還有兩大捆柴火、牛糞做的斗笠狀大鍋蓋,喊伙計送到店里。
原路返回店里,終于得以進入后廚重地。第一印象是黑! 廚房昏暗狹小,地面黑不溜秋,四面的泥土墻也長年累月地被煙熏得黑乎乎的。我忽然反應過來,這個餐廳是完全不通電的,設備更是穿越回了采集社會。洗菜切菜都十分艱難, 連灶臺都得現搭,擺三個陶墩子,中間空地升起柴火,黑乎乎的破爛鍋子往上一架,便開始炒洋蔥香料。鍋鏟其實就是大勺子,我得小心不要讓火燒著手臂。
英吉拉的制作也是十分有趣。不愧是國民主食,在這設備為零的廚房里竟然擁有專屬灶臺。一個扁圓柱形土炕,肚子里面燒柴火,頂上是半米直徑的煎餅臺子。滾滾的煙火升起,先讓它預熱著,得燒到滴水會馬上蒸發的程度。再把已經發酵三天的酸面糊倒入一個特制的容器,像澆花水壺,伸著長嘴。老板娘給我們示范了一下如何在半空中傾倒面糊,得均勻地從外圍一圈一圈繞到中心,再蓋上結實的牛糞鍋蓋(一點也不臭),讓它悶一會兒,一張柔軟的英吉拉就做好了。沒想到,實際操作起來比看起來難多了,比第一次泡手沖咖啡更難。因為根本無法控制水速和水量,面糊呈四散的不規則蛋清狀。丑就丑吧,反正也能吃。
愛喝手沖咖啡的都知道埃塞俄比亞的豆子特別好,帶著標志性的愉悅果酸,這里還是咖啡文化的起源地。在這里,每喝一杯咖啡,都是一種充滿儀式感的五感享受。
如果你逛累了,尋街邊的一處傳統咖啡小攤,坐在小板凳上,討一壺咖啡。那個咖啡攤就像一個小小的圣臺,臺子底下常常鋪滿了綠草,潔凈清香。美麗的店主會取一些綠色的生豆,現場用平底鐵鍋烘烤,香氣撲面而來。不久豆子由淡綠轉深褐,伴隨著噼里啪啦的爆破聲。烘好的豆子被倒入木頭杵臼,很快就被舂成了細小顆粒。一旁,炭火上的黑陶壺此時也噴出了水汽,水開了。店主拎起咖啡壺的木頭蓋子,一股腦倒入磨好的咖啡粉。
等待壺里的水重新煮開的空當兒,店主便著手布置儀式的必備要素之一——香薰。香薰的小盞呈沙漏狀,上面涂抹著彩色紋飾,質樸可愛。她放上一些天然芳香物質,混雜著木屑、干草、凝膠狀的晶體。點燃后,煙氣徐徐升起,很快就統治了你的嗅覺,是草木大地的氣息。
這時,咖啡壺再一次冒出了水汽。好了,店主從細小的壺嘴里高高地倒出咖啡液,剛剛好可以裝滿兩個小杯子。此時,她會推給你糖罐或鹽罐,問你要不要,如果你擺擺手拒絕她的好意,她便會露出賞識的神情。有時候還會在咖啡杯旁放一小枝沁人心脾的香草。嘗一口咖啡,你會發現沒有想象中那么苦,厚實的堅果香氣帶著明亮的酸。一結賬,才折合成人民幣兩毛五分錢。
跟朋友聊起埃塞俄比亞的咖啡儀式,朋友表示不可思議,那么窮困且時常處于水深火熱的國家也有閑情逸致喝咖啡嗎?還搞得很有格調?
我一時語塞,現行的咖啡文化仿佛代表著進步和文明,是一種時尚的生活方式。但在埃塞俄比亞,咖啡不是舶來品,是融入骨髓的飲料,就像喝水一樣平常。
雖然埃塞俄比亞就算在非洲大陸也是窮得數一數二的,但我在這里行走的一個月里,發現壯美的古老文明依然熠熠閃光。路上的行人,也不是照片中那樣面容干枯、眼神痛苦,而是有信仰、有尊嚴地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
//摘自三明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