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人張

劉洋

1

江西人張前溪是個遠近聞名的木匠。

有一天，張前溪去縣里做零工回來，在經(jīng)過一個叫“夾子溝”的偏僻地方時，遇到了一伙攔路搶劫的山匪，將他擄回了山寨。

從那以后，張前溪便被困在了賊窩里，替那伙強人做些翻新家具、修補寨門的活兒。過了半年，張前溪終于忍受不住，鼓起勇氣，趁著一次強人外出劫掠的機會溜出了山寨，不料竟然碰上了打道回府的強人們。再次被抓回來后，強盜頭子便讓人鋸斷了他的右腿，以免他再次出逃。

變成了瘸子后的張前溪萬念俱灰，幾次三番想要尋死未果。萬般無奈之下，他也只好繼續(xù)在這個強盜窩里艱難度日。沒有腿之后，行走尤其不便，他先是給自己做了一副拐，但是拄拐了以后，做起木工活來很不方便。有一次，他看到山寨里用來運貨的獨輪車，靈機一動，便做了一個人腿形狀的車架，車架下又用硬木支起了一個滾輪。滾輪通過一個萬向節(jié)連接在木架上，可以隨意轉(zhuǎn)換方向。他把這個人造木腿綁到自己的斷腿上后，終于又可以方便地活動了。

過了一段時間，木匠又覺得雖然木腿下面有輪，但終須另一條腿拖動才可以行走，于是便找了些耐用的牛皮筋，又切割了一些廢鐵片，做出了一整套精巧的傳動裝置，使得腳底的輪子可以自行轉(zhuǎn)動，只需要每天早上在腿上上好發(fā)條，便可以自由活動一整天了。

那些強盜見了都很驚奇，從此以后把張木匠喚作了“木人張”。

2

終于有一天，官兵圍剿山寨。張木匠心里慶幸，暗道這番終于得救。豈料那帶隊的官差不分青紅皂白，將他和強盜們一并關(guān)進了大牢。整日挖礦，修路，乃至為縣令建新宅。

這樣過了一年，事情終于有了轉(zhuǎn)機。那一日，張前溪正在縣城東門的運河上修橋，一位督工的獄卒突然把他叫到一旁，見過了一位穿著紅袍長裙的官員。

那官員是來此巡查的工部侍郎，因為見他木腿奇巧，覺得好奇，便喚他過來一看。張前溪意識到這是脫困的好機會，便取下木腿，上前一一展示其中的精妙之處。這位工部侍郎在見識到張木匠高超技藝的同時，心里也逐漸產(chǎn)生了向皇帝引薦的念頭。

卻說此時正是天啟三年，熹宗皇帝剛下了旨意，向全國征召手藝非凡的木匠。這位皇帝一心癡迷木匠的活計，但凡有精巧的機械呈獻，或者向其引薦高明的匠人，都可以得到厚賜。這位工部侍郎立刻向當?shù)乜h令索要了張木匠，果然，沒過幾日，皇帝便下令召見張木匠。

張木匠見到皇帝，已是入夜時分。一個小孩子正在一個三腳架上刨木材。他抬頭看了一眼張木匠，一句話也沒說，又低下頭繼續(xù)干活。張木匠走上前去，突然拉住了那小孩的手。旁邊的太監(jiān)嚇呆了。小孩抬起頭來，不解地看著張木匠。

張木匠突然意識到站在面前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冷汗頓時從背后冒了出來。可是木已成舟，他只得強自穩(wěn)住心神，向那小孩說道：“刨木頭一定要順著紋理刨，這樣才能使其表面光滑。”那小孩愣了一下，說：“你來刨給我看看！”于是張木匠接過刨子，趴在木頭上，仔細地觀察了一下木材的紋理，然后抬起身來，用刨子在木頭上輕輕一推。隨著一片木頭卷花從刨子上掉落，那木頭上頓時露出了琉璃般光滑的表面。

從此以后，張木匠就在宮里的木工房內(nèi)住下了。每天一大早，小皇帝便準時來到木工房里，向他學習各種木工的技巧……三個月后，在后花園里，皇帝和張木匠兩人竟然靠自己造出了一個以八角亭為中心的小園子。

皇帝當然不滿足于這樣的成果，他對張木匠的木腿越來越感興趣。有一天，他對張前溪說：“你為什么只教我做那些不會動的死物呢？朕想做這種能夠自己動起來的東西！”張前溪于是立刻上前拜倒，說：“臣惶恐！不若從偶人試之。”于是他開始教皇帝關(guān)于齒輪、凸輪、飛輪、繩鏈、曲柄、連桿、轆轤、擒縱等基本機械構(gòu)造的作用和制作方法，然后組而合之，做出了一個人形的木偶。

這個木偶高一尺許，以流水為動力，能夠沿著水道行走，看起來栩栩如生。皇帝非常高興，命內(nèi)侍給木偶穿上華麗的衣服，又和張前溪一同對其進行了各種改進。一個月以后，木偶腹內(nèi)的機械已經(jīng)繁復得無以復加了，不僅能夠行走、跪拜、倒立，而且可以從事踏錐、舂米、磨面等農(nóng)活，也可以完成跳丸、擲劍、吹簫等靈巧的動作和表演。

到這時，皇帝又提出了新要求：“能不能造出一個離開了水流，仍然可以運動自如的人偶呢？”

張前溪說：“這些東西要動起來，都需要動力來源。若不用水，還可用風、畜、絲簧等為力源。”

于是二人商量，用東海獻上的上等魚筋為簧，繞在輪軸上，做成發(fā)條，這樣做出來的木偶可以在花園里自由活動一整天，若不仔細看竟分辨不出真假，好幾次驚嚇到那些不明真相的宮女。

3

然而外臣對于皇帝的愛好總是說三道四。有楊漣、左光斗等人，勸誡奏疏更是頻繁，令皇帝頭疼不已。有一日，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魏忠賢獻計說，不若把這些人都囚禁起來，免得他們再阻撓圣上。

皇帝命其細陳方略，聽完之后，連聲稱妙，當即便令人把張前溪叫來，問他：“先生可能做出真人大小的人偶？”答曰可。皇帝再問：“這人偶可能像朝臣那樣口吐人言，持笏走動，下跪磕頭？”張前溪略微思索，仍應聲稱可。皇帝大喜，于是把魏忠賢的主意向他盡言之。張聞之大駭，可是皇帝心意已堅，他也只得勉力為之。

一個月之后，皇帝突然召見了楊漣和左光斗，待二人剛進入御書房，便有侍衛(wèi)沖出，將其拿住。

之后不久，有人發(fā)現(xiàn)這二人一起從宮中出來，面容冷淡，目光呆滯，見了相熟的人也不招呼，行止有說不出的怪異。又有兩位眼生的傭人陪伴左右，據(jù)說是皇帝賜下的侍衛(wèi)。

那兩位大臣自然便是張前溪制作的偶人，而二人的真身已經(jīng)被幽囚宮中。陪同的兩位侍衛(wèi)，負責每天為人偶上發(fā)條。從那以后，楊、左二人上朝再不提拂逆上意之事。其實這人偶每次要說什么話，都需事先設(shè)定，此事便多由魏忠賢經(jīng)手處理。在朝會前一天晚上，由魏忠賢擬定文稿，交由皇帝審閱。幾次下來，皇帝便膩了這種事，最后甚至讓魏忠賢不用上呈話稿了。

魏忠賢擬定文稿后，便交由手下工匠依照稿子，做出“音帶”。所謂音帶，就是一條很長的硬紙板，上面用鑿子打了很多不同形狀和大小的孔縫，蜷曲起來，放入人偶的喉間。當其說話之時，音帶傳動，空氣從喉下擠出，穿過音帶上不同的縫隙，帶動上方的膠皮振動，便發(fā)出了不同的聲音。自此以后，魏忠賢便掌控了這兩位重臣的口舌，令其可以順利插手朝政，而幾不為人所知也。

張前溪自做了那些人偶之后，心中長久不安。他利用和皇帝一同做木工活的機會，多次勸誡皇上，不要讓宦官干政。可是皇帝對那些煩瑣的朝政實在厭煩，有了可以替他處理繁務(wù)的人，他高興還來不及，又哪里肯聽張前溪的話。一直到了天啟七年，此時的魏忠賢已然權(quán)傾朝野，外稱“九千歲”，皇帝這才有所警覺，開始逐漸收回對朝廷中那些人偶的控制權(quán)。

魏忠賢察覺到皇帝對其信任動搖之后，立刻到皇帝身邊哭訴，直到皇帝低身撫慰，并賜下諸多賞賜為止。魏忠賢猜到是張前溪的緣故，可張前溪整日跟在皇帝身邊，與皇帝的親近程度更甚于他，一時也無可奈何。

那之后，雖然張前溪再也不肯為他做新的人偶了，可是魏忠賢卻傳檄天下，選拔手藝精湛的匠人。終于請來了幾個胡人工匠，在仔細研究了現(xiàn)有的人偶之后，竟然學會了仿制。于是，魏忠賢不動聲色地造出了一批新的人偶，偷偷換掉了宮內(nèi)的貼身侍衛(wèi)。有一天傍晚，皇帝從木作坊回乾清宮，途經(jīng)西苑內(nèi)湖上的長橋時，有一個侍衛(wèi)突然沖出來，將皇帝撞下了橋，幸而張前溪在側(cè)，連忙下水將皇帝救了起來。雖然幸免于難，但小皇帝卻受了很大的驚嚇，在半年后病重離世。

4

天啟一去，魏忠賢便命人秘捕張前溪，欲除之而后快。幸而張木匠見勢不妙，提前離開了京城，這才逃過一劫。

崇禎即位后，起初還頗為倚重魏忠賢。可是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朝臣中的諸多詭異之處，細查之下，發(fā)現(xiàn)他們竟然大部分都掌控于魏忠賢手中，心里遂起了將其誅殺的念頭。他先是換掉了全部的宮中侍衛(wèi)，然后借機懲治了幾個魏忠賢的羽翼。如此幾番，朝堂上漸漸升起一股“倒閹”的氣氛。不久后，魏忠賢感覺到大勢已然不可逆轉(zhuǎn)，便上書引疾辭爵，得到皇帝應允。之后，皇帝又將其貶往中都鳳陽祖陵，命其守陵。魏忠賢心知不妙，為了自保，竟帶了一千余名衛(wèi)兵同行。同行的車隊中，還有若干龐大的木箱，不知裝了何物。

崇禎很快又傳下了密旨，命錦衣衛(wèi)將魏忠賢緝拿回京。在河北阜城，錦衣衛(wèi)終于追上了魏閹一行，魏忠賢手下的衛(wèi)兵們只抵擋了片刻，便逃的逃、降的降，只留下魏忠賢一人在馬車上。魏忠賢長嘆一聲，按下馬車上的一個機栝，馬車上的幾個木箱子突然爆開，露出了裝在里面的龐然大物。原來那些全是巨型人偶，那些人偶從車上緩緩坐起，竟有三丈之高，通體由精鋼打造，手執(zhí)長刀，大步向錦衣衛(wèi)們沖過來。在鋼鐵巨人一刀之下，往往數(shù)十人身首分離，鮮血濺射到巨人身上，看上去宛如來自地獄中的魔鬼，讓人膽戰(zhàn)心驚。這些鐵人不懼刀兵，悍勇異常，幾千錦衣衛(wèi)面對它們，竟無計可施，連連敗退，只得暫且收兵。

見此，魏忠賢便棄掉馬車，騎在鐵人頭上，復又南下。走了數(shù)十里路，來到一處峽谷。此地乃太行山一支脈，路旁山巒高聳，只有一條小路通過。行不多時，突然看見前面有一木人，身高一丈，粗短的下肢上裝著滾輪，行動迅捷異常。那木人胸口處開著一個小窗，原來竟然有人藏身其中。魏忠賢馬上意識到，這人肯定是張前溪。于是他立刻驅(qū)動鋼鐵人偶沖上前去，意圖將其擊殺。張木匠的木人顯然不是這些鋼鐵人的對手，一擊之下，木人的一只手臂便從身上折斷掉了下來。木人見不可力敵，便轉(zhuǎn)身向后逃去，動作倒是很靈活。

在山路上奔行一段路后，諸多人偶匯集到了一處狹小的圓形谷地里。魏忠賢見木人在此停了下來，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種隱隱的不安，正想轉(zhuǎn)身離去，卻見谷地周圍突然燃起了大火。顯然有人事先在此準備了大量木材，可是那些木材卻又只是環(huán)繞著谷地，并不會燃至山谷中央，不知道目的何在。魏忠賢既驚且疑，卻也不及多想，只是一心撲上前去，調(diào)動鐵人圍剿著那木人。木人靈活地閃躲著，在山谷狹小的空地里左突右進，那些笨重的鐵人很難跟上它的節(jié)奏，戰(zhàn)斗雖然看上去兇險異常，其實卻是逐漸陷入了僵局。

大火越燃越大，魏忠賢心知鐵人并不怕火，所以并未顧忌，反而多次想把木人驅(qū)入火中。隨著時間推移，谷中的溫度越來越高，洶涌的熱浪不停地從他臉上刮過，身下的鐵人也不知不覺變得滾燙。在某個瞬間，魏忠賢突然聽到“咔”的一聲，似乎是某個齒輪脫落的聲音。然后在他旁邊的一個鐵人便猛地僵立在那里，再也無法活動了。就在他還沒搞明白怎么回事時，又有一個鐵人停止了運動。隨后，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那些鐵人內(nèi)部一個接一個地發(fā)出了嘶啞的聲音，然后便僵立不動了。

5

就在最后一個鐵人停下來的瞬間，魏忠賢突然從鐵人身上跳下來，轉(zhuǎn)身向山谷外跑去。可沒跑幾步，便看見那個木人站在了自己身前，伸出細長的左臂，將自己一把握住，然后慢慢提起，湊到了木人胸口處。在那里，張木匠正透過窗戶，微笑著看著他。

“你……你使了什么妖法？”魏忠賢瞪圓了雙眼，厲聲問道。

原來，張前溪早就從那些胡人工匠處得知了魏閹制造鐵人的消息。不僅如此，他還知道這些鐵人均是用精鐵為殼，里面纏繞著重重的鋼簧作為動力，用堅硬的龜殼磨制成凸輪，以韌性最好的浸油絲弦作為繩鏈，用最硬的牛骨作為曲柄，以最好的紅木制成連桿。“溫變！”張前溪只是簡單地說了這兩個字。眼前的太監(jiān)大概從來也不知道，萬物皆會因燥、濕、寒、溫而變形，戰(zhàn)國李冰所用“燒石易鑿法”便是其例。而不同材料的溫變程度皆不相同，如果貿(mào)然在精密的機械中用到那些溫變程度相差甚遠之物，則很容易會在溫度的劇烈變化之下，出現(xiàn)嚴重的故障。譬如兩個緊密咬合的齒輪，其中一個驟然變大，則咬合處必然扭曲變形，然后逐漸影響到整個傳動系統(tǒng)，最終讓機械停止運轉(zhuǎn)。

敗退次日，錦衣衛(wèi)兵士們突然發(fā)現(xiàn)，在其下榻的館驛門前，躺著一個捆綁嚴實之人。上前查看，竟然是魏閹本人。眾人大喜，乃將其執(zhí)送回京。不料在途中，魏閹料想此去絕無幸理，遂服毒自盡。

崇禎此后曾派人前往江西，尋找張前溪的下落，可惜其舊居已破爛不堪，人也不知去向。后有鄉(xiāng)鄰傳言，忽一日，有一木頭巨人經(jīng)過，眾人皆驚懼不敢靠近。半頃，有一甲長欲近前查看，卻見那木人身側(cè)突生兩翅，竟飄飄然騰空而去，從此再無所蹤。

//摘自不存在科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