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衛國
風知道整個村莊的秘密。
風從遠方跑了過來,沒有人知道風趕了多久的路才到達自己的村莊,然而風知道草的秘密、樹的秘密、河流與山坡的秘密、莊稼和大地的秘密;還有誰的秘密能夠在風面前守口如瓶呢?
風是村莊的常客,即使在沉沉的夜色中,她也會來村莊轉悠。仔細聽,可以聽到風行走村莊時發出的聲音,風掠過水面的聲音,風撫摸墻體的聲音,風搖撼枝杈的聲音。一只土狗害怕風寂寞,慢悠悠地溜達到巷口,不必擔心,狗有夜視眼,它不會被風絆倒。
沒有風到不了的地方,長腿的風能到達我到不了的地方,房坡上、樹梢上到處都有風的足跡。柳樹在風中搖動了柔柔的身姿,我幼小的心靈固執地認為是樹身的擺動送來了風。米沃什曾說過:“小時候,我主要是世界的發現者,不是作為苦難的世界,而是作為美的世界。”
風拉彎了草和莊稼的腰身,颯颯的風聲輪番登場,互相追逐。君子之于風,小人之于草,風聲里有俯身、有遠遁,草在風吹中低眉俯首;風聲里也有泰然自若、氣定神閑,樹在疾風勁吹中屹立不倒。
風一頭扎進了密匝匝的蘆葦蕩,驚起了一群葦鳥,葦鳥扇動翅膀在空中徘徊了一陣兒,落在了近水岸的樹梢,小眼睛警覺地瞄向了四周,喳喳喳的叫聲便傳了過來。樹擋日頭墻擋風,在鄉村只有墻能絆住風的長腿。風從村莊的外面刮來,一堵土墻絆住了風的腿,風打了個趔趄,踉踉蹌蹌沒有站穩,于是便貼著地面從巷子里穿過。
風中的門一開一合,門敞開的剎那,風呼嘯著灌進了院子里,正在院子里覓食的雞受到了驚嚇,咕咕嘎,咕咕嘎,一通亂叫,匆忙躲進了雞窩。
風是節氣的信使,人們最先是從吹面的風感受到節氣變換的。吹面不寒楊柳風,驚蟄剛過,田野里的野菜便掀開泥土鉆出了地面,用不了多久,暖風就會吹開一樹樹的桃花、杏花、梨花。
夏天的風總是追著云的步伐跑,一會兒工夫,豆大的雨滴便從天空砸了下來,砸到人臉上涼颼颼的,砸到地面上,水和地上的塵土一起濺到腳和鞋子上,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土腥氣。節氣真是奇妙,自然界的物象,緊跟節氣,僅僅一日之隔就有了明顯的變化。秋分日一到,刮在田野上空的風就多了一種殺伐之氣。不幾日工夫,黃色便成鄉村大地的主色調,金黃、枯黃、焦黃,一陣陣秋風掠過,樹葉紛紛落下,落木千山天遠大,沒有綠葉遮蔽的鄉村顯出了少有的疏朗闊遠。
入冬之后,風以另一種姿態行走村莊。西北風剛勁迅猛,隔著厚厚的衣服滲進人的肌膚。西北風連續刮了兩天,大自然的精靈就會造訪人間,陰沉沉的天空開始飄雪,一開始慢悠悠的,一片兩片,繼而越下越大,飄飄揚揚,一會兒就給樹木、村莊、大地穿上了銀裝。風從村莊吹過,大自然發出了不同的聲音,讓我們感受到季節的變化。所有季節的風都能讓人產生聯想,這些聯想可以讓人超越自身的局限,感受到精神的慰藉。我們不得不感佩古人的智慧,古人敬畏自然,故而對天地節令變化的觀察也是細致入微。
我始終相信,有些記憶被風吹走,也有些記憶在風中聚攏。來路和去處構筑了一個人記憶的線性延伸。時間在推移中藏著一個又一個過往,而過往里又裝著豐富的歷史,這些雜糅著過往細節的歷史,有時候會突然涌現,讓人難以忘懷。
村莊要放電影的消息在風中傳播,一會兒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晚飯后我撂下飯碗就跑到了熒幕前,無奈我還是來晚了,熒幕前的好位置早讓二蛋、胖孩兒、阿剛、牛娃他們占住了,我在熒幕前轉悠了一圈,發現了一個農用四輪車的車斗就停在熒幕前方的路邊上,我爬了上去,車斗里還有幾捆未卸下的玉米秸稈,既可以坐也可以躺,這個位置雖然距離熒幕的方位稍微有些斜,仍然算是一個看電影的好地方。
半夜我聽見了祖母一聲聲呼喚我的乳名,一骨碌爬了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曲終人不見,燈火下樓臺,哪里還有人,幕布都撤走了。原來我躺在這個相對密封的車斗內睡著了,只有風知道祖母尋找了多久才找到了我,于是我牽著祖母的衣襟,祖母晃著一雙顫顫搖搖的小腳,我們踩碎一地的月光向家走去。我緊跟在祖母的身后,行走在村莊的大地,這時候一陣風吹來,我徹底清醒。
我行走在城市的街道,在千萬人中走著,風吹過來的時候,我正在低頭趕路。風輕輕拂過我的臉頰,這些帶著城市溫度和味道的風就這樣喚醒了我的記憶,而這些記憶還如同當年經過時那般新鮮。
有時候,我穿行在綠城的街道,會突然停在路邊。我在等待,不是為了等待某個人,而是在等待一陣風,我希望等來一陣風,把那些過往的歲月以及歲月中我遺忘的記憶統統吹回來。我站在路旁,仰頭看了看天空,可是城市的天空沒有一絲風的痕跡,我擔心我對村莊的記憶會逐漸變得模糊,這時候,站在路旁的我更像是城市里的一個異鄉人。
人間沒有天堂,只有故土,我站在路旁等待風,只要那些攜帶著鄉村記憶的風吹來,我仍然可以憑借這些風聚攏起來的記憶,找到來路并抵達故鄉。
選自《香港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