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囡
侯建臣,中國作協會員,大同市文聯副主席、作協副主席,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新華文摘》《小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星火》《陽光》《北方文學》《山西文學》《黃河》《山東文學》《散文百家》《文藝報》等報刊,作品多次被選入年選、排行榜等集子。出版散文集《邊走邊哼》《亂燉》、小說集《走著去一個叫電影院的地方》和童話集《森林爺爺的大靴子》《點點白的俏鞋子》等。
他寫得不急不緩,仿佛安靜走過的歷史,風一直刮著,水一直流著。什么王霸雄圖,什么血海深恨,都如這天地萬物一樣,最終歸一。說是寫高允,其實寫的是世界;說是寫歷史,其實寫的是永恒不變的現實。
習慣了讀詼諧的侯建臣,這次讀《老臣高允》,發現了一個另一種味道的侯建臣,或者說,一個嚴肅到有些可愛的侯建臣。
一個文臣的一生,文戲多過動作戲,如何能寫得好看?一個儒雅到有些溫吞的老臣,不喜介入權力斗爭,如何能寫得“有料”?
侯建臣的“料”不僅僅是史料。說起史料,這本書的史料當然是稠密的。高允活了98歲,由于活得夠久,所以他的一生,就是從拓跋珪到拓跋宏,北魏開國百年歷史的寫照。百年歷史,侯建臣寫得誠實,自然厚重。但他并不想止于這一點,他還想讓人咀嚼。咀嚼生命,咀嚼做人;咀嚼世界,咀嚼永恒。
如果歷史是一條河,《老臣高允》的“料”,就是這條河的反光。他還在這條河流中,時不時點綴些讓人一驚的格言,讓人一笑的“侯式”描寫,讓人一時間頓悟的哲思。
不錯,這本書適合靜靜地品。他寫得不急不緩,仿佛安靜走過的歷史,風一直刮著,水一直流著。什么王霸雄圖,什么血海深恨,都如這天地萬物一樣,最終歸一。說是寫高允,其實寫的是世界;說是寫歷史,其實寫的是永恒不變的現實。
我想從四個截面談談侯建臣的《老臣高允》,從水說起。
水的哲學
“水流的過程是迂回的,也是堅定的;是消沉的,也是積極的。”
全書第一頁,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調。
這是侯建臣對文化的理解,也是對高允的理解。高允有水的“上善”,故能在皇權更迭和歷次政治運動中,總能涉險而過,同時,還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本色。
這一點,全書接近結尾處,在高允與兒子的對話中,有生動描述。因為精彩,在此摘錄幾段:
“為父一生喜歡水,喜歡它的柔軟也喜歡它的堅硬,喜歡它的隨性也喜歡它的執著……始終保持著平常心態、不僅不張揚,反而和其光,同其塵,哪兒低往哪兒流,愈深邃愈安靜。這是因為水能抱樸守拙。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水與ー切為善,它包容一切、滲透一切、養山山青,育禾禾壯,與土地結合便是土地的一部分,與生命結合便是生命的一部分,卻從不彰顯自己。這是因為水有胸懷。你看那水里是數不清的生命,河岸上也郁郁蔥蔥。
水也因勢而變,舒緩為溪低吟唱,為虎龍吟,深而為韜光養晦,浩瀚為海高歌猛進。水也會因器而變,遇圓則圓遇方則方,直如刻線,曲可盤龍……做事也當像水一樣,因時因勢因器而不斷變化,遇山則繞行,遇溝則匯集。”
有沒有哲學的味道?
有人可能會問,這樣看來,高允豈非是修煉到有些成精的感覺?有些圓潤到圓滑的味道?
侯建臣告訴我們,不是的。他對高允有自己的理解:“一開始,人們以為高允不講原則,是個典型的和事佬。慢慢發現,他的原則性其實是很強的。”
高允給人和事佬的印象,是因為高允講求說話做事的方法,不愿意給人難看,所以也更容易讓人接受。善良不是狡猾,溫和也不是無主見。書中歷數高允事跡,他能兩次當行軍參謀,在鄴城斷訟決獄,隨樂平王鎮守長安、西討上邽,乃至須發皆白還隨軍出征,靠的難道僅僅是忽悠嗎?
我深信侯建臣對高允個性的把握:柔和之外,高允也有另一面。因為,水也有另一面。水有水的力量,有瀑布,也有巨浪。
對皇帝拓跋燾,高允能坦誠進言,全面解禁良田。
對太子拓跋晃“營立田園”的想法,敢于直諫阻止。
為了阻止拓跋濬耗費民力建造宮殿,宮中力諫時,高允干脆變成個手拿戒尺的算術老師,給皇帝算起賬來。文中對此進行了精彩描述。
他洋洋灑灑上表勸拓跋濬改革陋習,加強禮樂教化,自道武帝、太武帝以來馬上的北魏,這才開始從野蠻蛻皮。像河流一樣,高允晚年激蕩,建立學校、中興學堂,修改《皇誥》、制定律令,浩蕩之氣有如江潮。在北魏轉型文明社會的關鍵點上,高允以“文而化之”的姿勢,影響著朝堂和鄉野。
國史之獄時,高允不為自己開脫,而是如實奏對,頗有古代士子的高潔之風。作者借高允之口說高允:“同流而不合污,最終還要清者自清。”
正如游雅對他的評價:“崔浩被處罰,受到了皇帝的斥責,當時崔浩全身發抖啞口無言,宗欽和其他所有的人更是伏在地上汗流不止,連人色也沒有了。唯獨高允坦然陳述事理,解釋事情的對錯,言辭清晰,聲音洪亮,一改平時的柔弱與口訥之弊。”
高允的柔和,不是膽怯。而是一種水流一樣的堅定,從來不放棄自我,有“獨立之精神”的堅定。和胡適一樣,那樣的君子之風。
高允從小經歷家族變故,不到十歲父親去世,十幾歲祖父去世。他有出世心,也羨慕文人野逸,但他畢竟還是儒。只是他這個儒,更為隨和通達,隨遇而安。
侯建臣說,這來源于四十歲之前,高允的書海鉆研。
“幾十年一步一個腳印,他讀《公羊》《谷梁》,帶血的、冰冷的,詭異的、奇巧的,歷史事件一個個出現在眼前;他讀《左傳》《春秋》,睿智的、深謀的,可笑的、可悲的,歷史人物一個個從他腦子里走過。有的人一生精明,長于算計,最終落得身敗名裂,身首異處;有的人功成名就,權傾一朝,結果家滅族亡,淪為尸鬼。特別是一些曾經在某一個時代或者某ー個朝代登上過輝煌巔峰的人士,在貧寒之時、低落之際,尚能腳踏實地,堅守初心,一旦發達之后,便把持不住自己,不僅心性迷失,就連行為也變得不一樣起來……”
高允不愿意和那些人一樣。他像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認真做事,低調做人”。因為問心無愧,得以長壽。書中“緣來緣去”一節,借用支曇猛與高允的對白,事實上將范蠡、張良與高允并列,說他們“知進退,終得全終”。這是對高允,令人信服的理解及評價。
悲憫之心
《老臣高允》,開局便有不同尋常的氣質。寫歷史,先不談權謀,也沒有所謂天下大勢王霸之言,而是寫蕭瑟的春日,血腥的戰場,食尸的禿鷲……魏晉南北朝那“白骨露於野”的場景。這是對土地上生息著的生靈們,天然的關照和悲憫。
因為這份悲憫,侯建臣筆下的老臣高允更多了幾分“人”的樣子,而不是“官”的樣子。
西行長安途中,高允看到的是生民之苦:“偶爾看到一些人杵立在荒野之上,面無表情……逃荒流浪的人群扶老攜幼,漫無目的地走著,根本看不到他們的歸宿在哪里。”
在統萬城下,他想像中的場景,是那些光著身子,在太陽下挨著鞭子夯土的工匠。
他勸崔徽,安定流民,輕徭薄賦。
諫拓跋丕,行軍不要搶掠,善待散落的兵將。
全書結尾處,老年高允接濟、幫助移民的形象,和地平線上的夕陽融為一體,讓人動容。
靈魂透視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談到侯建臣作品中的“泛神”風格,那是獨屬于侯建臣的筆調。所謂“泛神”,是說侯建臣筆下人的世界、物的世界、魅影的世界能三維交融,萬物都有視角,萬物都是講述者,比如風,比如炊煙,比如一只狗。
在《老臣高允》一書中,侯建臣則通過這種描寫,突出人物的生命場,對人物進行靈魂的透視。
寫晚年慕容垂的威嚴氣場,強大到連陽光見了他都是小心翼翼的:
一縷陽光從窗戶縫里照進來,像貓走過的樣子,無聲無息。
寫父祖去世后出家的高允,他的心境:
他看著那個大太陽從東邊的矮墻爬上來,紅騰騰,鮮噴噴;看啊看,看啊看,它變成了一顆火球,就懸在天空的正中了;看啊看,看啊看,它變成了西邊老屋后面的一張絳紅色的薄紙,似乎用手一捅就會破掉。
寫太武滅佛前,高允與支曇猛對坐,內心的預感:
高低有致的樓堞,就像有意伸出來的鋸齒,等待著夕陽一點一點地靠近,然后開始拉動,直到把那夕陽鋸成滿天的碎末……
典型的“侯式”筆法,在寫到曇猛大師時,將精神的流動變成一只貓,一只特立獨行的,思想者的貓:
藏在曇猛大師臉上的一只貓,卻一直在,一直睡在若干年前的夢里一樣,不動一下,不出一口氣,不做出任何表情,只就做著夢,只就把屋里的時光沉到好遠好遠的一個什么地方去。
寫到太武滅佛時,用動物的視角強化悲劇感:
一群烏鴉縈繞在這廢墟上空,不知道是在等待什么……一只正在低頭啃著骨頭的野狗突然抬起頭來,也悲愴地叫了一聲。
八十九歲高齡的高允則這樣思鄉:
炊煙裊裊直入藍色的天空,總像是要把那地下的村莊和房屋吊起來,拉到高高的天空上去。
格言植入
有的人寫劇本時,會植入廣告。侯建臣寫書,則是植入格言。這些格言實在是有味,有必要在這里專門羅列幾句,供還沒有看過這本書的人解饞。
人就得一代一代地老啊,就像一茬一茬的莊稼,前一茬總得給后一茬騰地方。(見《絕望邊緣》一節)
江山一覽無余,草木依然該青則青、該綠則綠,那些生命卻永遠沒入荒蕪。人生苦短,多少人卻在某一個階段就被邪惡所困,無所終處。但愿那些靈魂能夠到達一個光明的彼岸!但愿這個世界能夠有更多的寬容和理解。(見《心潮澎湃》一節)
能有這樣的朋友經常在一起交流,該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情。哪怕有時候不說話,在一起坐一坐,也能感覺到身體里的血液流得比較順暢。人的心情也像在春天里聽著窗外潤物的小雨,每一聲滴答都是從心靈里發出來的聲音。(見《偶遇知己》一節)
每一段路走過以后,多會留下痕跡。是掠塵而過,還是帶起了泥土,只有自己知道。(見《灞橋告別》一節)
有時一個人實在想說出一些東西來,就走到無人的曠野之上,但面對那空曠,竟然更加張不開口。(見《緣來緣去》一節)
人生若舟,逐浪而高未必是好事;機遇難料,隨遇而安不見得就不好。人生苦短,苦中也自有其快樂的深味吧。(見《師徒情誼》一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