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曉,江 成
(1.吉首大學 張家界學院, 湖南 張家界 427000; 2.湖南涉外經濟學院 人文藝術學院, 湖南 長沙 410205)
千百年來,土家族織錦一直是酉水流域土家族普及面最廣、影響最深、工藝最完善、作品最豐富的民族民間工藝文化形式,它體現了湘西北土家族的文化傳統和文化淵源,充分體現了土家族人的審美情操和民族意識。[1]土家族是一個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的民族,歷史和文化的表述,只能憑借民俗活動和工藝美術等進行。而工藝美術又是最直觀、最貼近生活的一種形式,土家族婦女將民族的歷史和生活的寄托都化為圖案符號,代代相傳。土家族織錦以它豐富的圖案形式講述著古老的文明進程,展示著土家人的民族信仰和精神崇拜,寄托著土家姑娘對美好生活的期待與向往。
土家族傳統織錦圖案涉及到歷史文化、生產生活、自然環境等方方面面,體現了土家族人民敬重先祖英雄,崇拜天地自然的民族精神,展現了土家族豐富的文化內涵,顯露出不同層次的文化積淀。
土家族織錦主要產生和發展于湘西龍山縣。山是湘西永遠的浪漫,水是湘西永恒的傳奇。土家族織錦圖案的產生與發展跟土家人的生活環境是分不開的,他們相互影響,相互交融。土家先民對大自然的認識和民族文化信息都融入織錦圖案中。土家族織錦模仿和再現大自然的物象形態,是土家人在與自然和諧共處中的人化表現,中華民族文化藝術的本質也離不開人化思維。在土家人的眼中,萬物都有美的一面,都能發現美。天上的星星固然是漂亮的,但與自然渾然一體的巖墻同樣不失美麗。巖墻由亂石堆疊,可用于建屋基,圍田坎,經歷風吹日曬,上面開了野花長了野草,與自然融為一體。聰明能干的土家人以此為原型,在構成、色彩、工藝上花了很多心思,創作了“巖墻花”這一土家族織錦的典范,由此民間常有“最難巖墻椅子花”的說法。這是自然賦予土家人民的一筆財富,土家人熱愛自然,在自然中發現美的創作精神,把沒有生命的巖墻在織錦中織“活”了。
在土家族婦女的眼中,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織錦上的花,動物是“花”,有龍花、蛇花、陽雀花等。植物是“花”,有禾兜花、梭欏花、麻葉花等。天上有太陽花、滿天星,地上有船船花、巖墻花。就連日常生活中最不起眼的生活物品、農活工具,桌子、椅子、背簍、豆腐架子、桶桶蓋都是他們心中最美的“花”。她們將這些“花”按照土家族婦女的理解,加工和升華,從而形成一套程序化的文化符號,這就是我們所見到的土家族織錦中的圖案。
土家族織錦屬于熟織挖花織物,即織成后不需染色、印花,直接為最后完成產品。土家族織錦織造生產所需要的棉紗線,織前均需經過練制染色,依照不同的圖案要求,加工成型,以備使用。民間傳統的織物染色大多是使用當地出產的礦物、植物、動物染料,如土壤、煙垢、豬血等。常用的黑色、青藍色、紅色、黃色等色彩均采用純天然的材質,甚至有凈化自然的功能,以達到保護環境生態平衡的需求。由于酉水流域的自然條件加工出的天然染料色彩,產生了土家族織錦中常用的“五色”,即赤、黑、黃、青、白五種。例如,赤也就是紅色,用朱砂染色,土家族先民是最早在武陵山區采挖和使用朱砂的部落。至今,湘西、鳳凰、貴州銅仁等地區仍是我國朱砂的主要產地。朱砂價格相對昂貴,民間也會將蘇木(豆科,常綠喬木)劈成小塊,放置鍋中,加水煮沸,待汁濃后,把紗線放進濃汁浸泡,經過一段時間,取出陰干。添加不同的媒染劑可得到不同的顏色,例加明礬可得到火紅色,俗稱深紅。
土家族織錦色彩厚重艷麗。由于傳承采用口傳心授,只傳承圖案,顏色是土家姑娘自由配色,所以在配色上常常借鑒自然環境的色彩,如斑斕的山花、雨后的七彩虹等天然的色譜,在生活實用功能的基礎上,大膽配色,賦予其靈活多變的隨意性。土家族織錦還有一個獨特的傳承方法,只傳紋樣,不傳色彩。土家人講究“色由心生”,圖案的色彩要靠織花人自己去體會。這些圖案的構成和色彩的組合,是土家人對自然萬物和民族風情的感悟和體會,是土家人審美習慣的真實寫照。色彩以這樣的方式傳承,大大打破了一般民間工藝在藝術上完全程式化的構成,使土家族織錦在保持傳統的前提下,更加豐富多彩,更加富有生命力。
土家族織錦是土家族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之一,獨特的土家民族文化和不同的文化沉淀豐富著土家族織錦的絢麗圖案。筆者重點分析背簍花、臺臺花、椅子花和四十八鉤圖案的文化淵源和演變,進一步分析地域社會環境對土家族織錦圖案的影響規律。
土家族女性文化在土家族織錦大器渾厚的圖案中留下了很多印記。背簍是土家族婦女勞作和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特別是酉水流域,習慣于“男挑女背”的土家人,背簍多種多樣。有背柴用的柴背簍,背小孩子用的“站站背簍”和搖窩背簍;有日常用的細背簍,也有生產勞作用的粗背簍。在土家族織錦的“背簍花”中,沒有通過具象的花紋表現背簍的外觀,而是用背簍的局部塊面重新組合排列,表達構成形式,大器中見細膩,十分別致。縱向水波紋的形式,整體而有序,猶如少女的臉,美麗動人。橫向暖色色調的推移,統一而多變,展現了土家婦女對萬物萬象獨特的生命感悟,真可謂獨具匠心。
臺臺花是酉水兒女的“搖籃曲”[2],酉水流域土家族孩童蓋裙上特定的圖案就是臺臺花。蓋裙是由一塊單邊一米的方形黑色機織土布為主體,三面鑲飾各約15厘米寬的“臺臺花”錦條。這上面的“臺臺花”是特定的土家族織錦圖案,是外婆望月時不可缺少的禮物。蓋裙美觀且有一定的實用功能,包含著外婆期望孩子健康成長的寓意。
蓋裙上“臺臺花”織錦為寬約15厘米的長條狀,圖案以小船和水波浪為主要內容,采用階梯狀的構成特點,方言稱“臺臺”為階梯狀的物品,故花紋稱為“臺臺花”?!芭_臺花”是以二方連續的構成方式組合,整個圖案顏色選用淺粉、淺黃、淡綠等嬌嫩的色彩,大面積的黑色蓋裙上以精致而細膩的錦條裝飾,給蓋裙增添了幾分生機。它由“小船”“水波紋”和“面形紋”三種基本圖案組成,缺一不可,體現的是一種特定的民族文化內涵。著名的民俗學家鐘前孜先生指出:“不將民間藝術當作民俗現象來考察,不研究它與其他民俗活動的聯系,就使民間美術失去了依托,不可能對民間美術有深層的了解。”[3]蓋裙是在一種特定的民俗下產生的布藝衣物,而“臺臺花”圖案也是由特定的民俗意義而產生的。
土家人一直以來生活在武陵山區的綿延山脈中,溪河縱橫,山高林密,而且時常還有野獸出沒,自然環境惡劣,生活勞作繁重而艱辛,造就了土家人勤勞勇敢的天性和浪漫溫馨的心性。他們注重家庭,家就是他們安定的港灣和美好的寄托。他們把家里最熟悉的桌椅板凳描繪在織錦上,表現著對現實生活的美好憧憬。
椅子花是一個高度塊面化的“抽象”圖案,它是生活中“塊畢”也就是小椅子的平面構成。以俯視視角來看,一個長方形花紋代表椅子,左右分別延伸兩條“椅腿”,傾斜的椅背抽象成色塊搭配。大面積濃重厚實的底色上縱向排列著“椅子”,兩排椅子中間,有一個“萬字格”,在土家人心中,“萬字格”代表著太陽和火,所以中間的萬字格就是“火塘”的象征。火塘是土家人居室空間的中心,是全家人生活起居的場所。由此可見,椅子花展現的不僅是生活物品椅子,展現的更像是一個椅子與火塘的場景,是一個擬人手法的家庭場景再現。四張小椅子圍著一個火塘,正是暗示著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的親情團聚。
勾紋是土家族織錦中占比最多的一種傳統圖案。有的以勾的數量命名,以“八勾紋”為例,共八個勾,分為四組,每組兩個勾,相互照應,象征著天、地、人、神圍繞一個中心,層層推移散開。以勾紋的中心圖案分類,有妥畢(箱子)八勾、金蓮八勾等,均以勾紋為主體形式,散點式的四方連續或縱式二方連續構成存在,尺寸大小靈活多變?!敖浀涞拿褡鍒D案是在深厚的文化背景基礎上,經過長年累月積淀傳承下來的。它豐富的文化內涵、構成形式、色彩的強烈常常給人震撼”。[4]四十八勾圖案所反映出來的特質,正是在湘西特有的環境中產生和發展的,體現的是天、地、人、神圍繞一個中心,層層散開,處處照應,使新婚夫婦事事順心,一輩子幸福[5]。因此,四十八勾土家族織錦是不可或缺的土家姑娘嫁妝,它蘊含著土家姑娘對未來幸福生活的向往,祈望當賢妻良母,多子多孫以及渴望和平、家庭和睦、鄰里親善、生產順利和家人健康的美好愿望。另外,在祭祀及民俗儀式上,其還有民族圖騰或者先祖祭祀的寓意,如土家族在跳擺手舞前,也要先在“擺手堂”前的神壇上供奉四十八勾。所以,四十八勾有某種與祖先類似的象征意義,其形成受到土家族文化和民族信仰的影響,其功能和作用,對民族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縱觀土家族織錦的圖案發展歷程,窺斑見豹,也可以看出土家民族的發展歷史。一個個歷史時期的轉變,都會在土家族織錦上或多或少的留下印記。這種以時間為依據的從歷史角度的思考,讓我們對土家族織錦圖案的認識,從縱向延伸提升到空間層次的審視。古老的文明進程在土家族織錦上以豐富的圖案形式呈現著,它是一部無字的土家民族史詩,靜靜的講述著土家族祖先的傳說,娓娓的訴說著土家族人民的喜怒哀樂。
秦漢之前,湘西北地區的土家族還處于“喜漁獵,不事商賈”的民族發展初期。這一時期,土家族的主要生產對象是自然界的鳥獸魚蟲,由此可見,當時土家族織錦代表性的圖案,以“窩畢(小蛇)”和“實畢(小動物)”為主。這些代表性圖案產生在土家族織錦發展初期,至今都保留著土家語的名稱。
“窩畢”,土家語小蛇的意思;“窩此巴”,是大蛇的意思,小蛇花和大蛇花是土家族織錦中較為常見的圖案。蛇自古以來都是一種有吉祥寓意的動物,中國古代傳說中女媧就是人首蛇身;“實畢”,土家語譯為“小野獸”或“小動物”,是原始漁獵時期狩獵的主要對象。所以“窩畢”“實畢”圖案的產生和保存,也是受到漁獵時期土家族先民生產生活的影響。
唐朝末年,“溪州之戰”后,土家人民終于結束了長期的戰亂生活,可以安居樂業,發展農業生產。受這一時期影響而產生的土家族織錦圖案有“神龕花”和“六蕎花”。這反映出土家族的道教信仰。神龕是家庭安居生活的產物,只有相對穩定的安居家庭生活,以及清晰的血緣關系,才能追溯祖先。土家族人的穩定生活和道教信仰產生了土家族織錦中的“神龕花”?!吧颀惢ā奔y樣大氣飽滿,用幾何化的語言構圖,二方連續的形式表現,是土家族織錦中“名存形異”造型的典型圖案。
“六蕎花”以單獨的菱形構成,構圖采用四方共用形的方法,通過色相之間的漸變,重復推移,因此圖案精美又變化多端。“六蕎花”是從“苦蕎”變形而來,在戰亂時期種蕎能渡過饑荒,深受窮人喜愛。土家人把“蕎”通過幾何化展現在土家族織錦的圖案上,也是體現了農耕生活的狀況,以及土家人對農作物的感恩之心。
彭氏土司自五代十國到清初雍正“改土歸流”以來,統治酉水流域土家地區八百余年。而在這一時期,也是土家族文化發展的鼎盛時期,是土家族織錦定型興盛的重要階段。形成的土家族織錦圖案較多,以“土王一顆印”“土王五顆印”及“老司衣”最有代表性。“土王”也就是“土司王”,主要是指溪州彭士愁,他率領溪州士兵抵抗楚國,是土家族人民的領袖,備受后人尊敬。
清朝雍正時期,“改土歸流”,武陵山區的經濟開始快速發展。滿漢文化的融入,使當時的一些吉祥用語也出現在土家族織錦上。如“福祿壽喜”,采用四方連續布局,把相同的文字排成直行,別有一番風味。
土家族織錦的圖案受到自然景觀、民俗民風以及土家族歷史發展的影響,涉及天上地下等多個方面,展現著土家族的傳統文化和民族風情,充分反映了土家族人民的民族性格和審美情操。色彩上也受到大自然的色調和天然植物顏料的影響,呈現出赤、黑、黃、青、白——以“五色”為織錦的主要色調,形成了別具特色的民族文化色彩,表達出一種堅韌的民族精神,展示了土家族豐富的文化內涵和文化自信,顯露出深厚的民族文化積淀和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