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清,唐海艷
(重慶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 重慶 400074)
“琴瑟”這兩種樂器一般以合奏的形式出現。《詩經》中一共有七首詩同時出現了“琴瑟”,他們分別是:《關雎》《定之方中》《女曰雞鳴》《鹿鳴》《常棣》《鼓鐘》《甫田》。通過分析《詩經》中琴瑟合奏的具體場合,我們可以發現琴瑟的使用主要有以下四種情形。
1.婚禮用樂
《關雎》詩云:“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傳統《詩經》學認為此詩為祝賀新婚之詩,認為“琴瑟友之”“鐘鼓樂之”是對周朝貴族男女結婚典禮的描寫,琴瑟合奏可視為“娶女”儀式上演奏之弦樂。[1]
2.家庭用樂
《女曰雞鳴》詩云:“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常棣》詩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這些詩句都向我們描繪了一幅幅夫妻恩愛和諧、琴瑟和鳴的美好生活景象,因此琴瑟合奏也常常蘊含著夫妻和諧美好、家庭美滿幸福之意。
3.宴飲用樂
有關宴飲用樂,《鹿鳴》中的描寫最為典型。詩中寫道:“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詩句描繪了主人宴請嘉賓,客人們彈琴彈瑟的歡樂場景。另外,《鼓鐘》也有琴瑟合奏的場景,“鼓鐘欽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可見,周朝上層貴族宴請嘉賓常用琴瑟。
4.祭祀用樂
《甫田》詩云:“琴瑟擊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2]周王在琴瑟和鼓樂的音樂聲中虔誠地舉行了祭神儀式,也就是農神——田祖。這種古老的祭祀方式,生動的體現了周人對農業生產的重視,也體現了琴瑟等樂器在古人與神的交流中是重要的媒介。
《詩經》中還有一處單獨用“琴”的詩章,即《車舝》的“四牡騑騑,六轡如琴。覯爾新婚,以慰我心”。詩歌主要描寫了男子在娶妻途中的喜悅,以及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如琴弦的六轡包含著詩人對婚后和諧生活的美好想象。
此外,單獨用“瑟”的情況,在《詩經》出現了兩次,即《山有樞》的“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和《車鄰》的“既見君子,并坐鼓瑟”。這兩首詩歌都描寫了友人歡聚作樂的情形,從中也表達出人生易老,時光易逝,享樂也要及時的觀念。[2]
琴瑟古已有之。關于琴瑟的發明與創造,主要有伏羲造琴、神農造琴、黃帝作琴等說法。而無論哪種說法,都可見琴瑟的歷史悠久。瑟和琴不僅僅只是兩件古老的樂器,它們就像鐫刻著民族文化烙印的種子,讓我們能從中讀出歷史的厚重與積淀。
1.琴瑟與周代的祭祀文化
祭祀是先秦人們生活中一項極為莊重的內容。在中國整個漫長的農業時代中,人們一直通過祭祀來傳達他們對自然的敬畏和對祖先的崇拜。作為與神靈溝通的媒介,音樂和樂器在周人的祭祀儀式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前文提到的描寫祭祀場景的詩歌《小雅·甫田》,就有琴瑟和鐘鼓這樣的祭祀樂器。在進入農耕時代以后,出于對于農業的重視,社稷崇拜是上古漢族先民最為重視的祭祀活動,先民通過鐘鼓琴瑟這些祭祀樂器取悅神明,向神明和祖先祈求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
2.琴瑟與周代的禮樂文化
周人的“禮”與“樂”保持密切的關系。《樂記》中說:“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在中國古代,國家的政治建設與禮樂的興盛關系十分密切。《定之方中》寫到“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詩歌記載了狄人侵襲衛國并占據了衛國的都朝漕邑,衛文公于危亡之際,率領臣民遷于楚丘重建衛國都城。在楚丘重建宮室之后,衛文公首先在楚丘宮室之外種植了“椅桐梓漆”這些樹木,這些樹木的種植都是為了日后制作琴瑟。由此可見,重建國都之時,百廢待興,禮樂建設卻與政治建設一樣成為了首要議程,“琴瑟”作為主要的樂器也在政治建設中發揮著重要作用。
《詩經》同時也具有“和諧合德”的禮樂象征意義。這點我們可以從《詩經》中的很多詩歌得到論證,如《關雎》詩云:“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男子用琴瑟彈奏樂歌巧討姑娘的歡心。再如《女曰雞鳴》和《常棣》之“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和“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表達了夫妻之間的相處宛如琴瑟合奏。這些詩篇中的琴瑟合奏的場景描寫,蘊含著和諧合德的樂教內涵,蘊藏著詩人對夫婦關系和睦、家庭和諧的禮樂精神的積極追尋,也詮釋出了周人對禮樂文化教育的深刻理解。[3]
3.琴瑟與周代的宴飲文化
琴瑟不僅出現在祭祀和禮樂文化之中,在宴飲文化中也發揮著關鍵的作用。《鹿鳴》和《鼓鐘》是兩首典型描寫宴飲場景的樂歌,琴瑟是宴請賓客時的重要樂器。宴飲詩歌不止是為了表達貴族禮節,也從一定的層面上反映了周代禮樂文化的繁榮。
總之,從《詩經》中我們可以感受到,無論是作為祭祀神明的媒介,還是代表禮樂文化的家庭日常用樂,或是在宴飲文化時的社交用樂,“琴瑟”作為主要的樂器都向我們展現了在禮樂文化制度熏陶下的周人的美好祝愿,即期待通過琴瑟合奏獲得個體家庭的幸福美滿,希望國家與社會的和諧穩定發展。
在理雅各英譯本《詩經》中,一共出現了七處關于“琴瑟”的翻譯,三處關于“瑟”的翻譯,一處關于“琴”的翻譯。以下為具體情況。
在理雅各的譯文中,“琴瑟”更多時候代表的是一種樂器。他對“琴瑟”的翻譯有兩種,lute(中文翻譯:魯特琴)和lute,small and large(中文翻譯:大的和小的魯特琴)。在《關雎》《定之方中》《鹿鳴》這三首詩歌中,理雅各把“琴瑟”譯為lutes, small and large;在《女曰雞鳴》《常棣》《鼓鐘》《甫田》這四首詩歌中,理雅各把“琴瑟”翻譯為“lute”;“琴”的譯文只出現了一次,即《車舝》中的“琴”翻譯為lute;在《車鄰》《山有樞》《鹿鳴》這三首單獨出現樂器“瑟”的詩歌中,理雅各把“瑟”譯為lute。[4]總體來說,理雅各對琴瑟翻譯呈現以下特點。
首先,在理雅各的譯本中,“lute”是對《詩經》中的“琴”“瑟”這兩種樂器最多的一種翻譯。在《牛津高階詞典第9版》中“lute”的解釋為魯特琴,是一種早期的弦撥樂器,最開始只有兩根弦,后面發展到6至10根弦。[5]理雅各選擇了一個西方已經存在的樂器“魯特琴”,去解釋中文中存在的“琴瑟”,“琴瑟”簡單地變成了西方的樂器。其次,在理雅各的譯詩中,西方讀者很可能把“魯特琴”理解成一種樂器,但是在大多數情況下它代表著琴和瑟這兩種樂器,理雅各對于“琴瑟”還有一種翻譯:lutes, small and large,這種譯法表面上區分了琴瑟兩種樂器,但其實仍是把它們混為一談,琴與瑟的區分絕不僅僅是形狀大小的區別,在中國古代,琴與瑟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樂器。哪怕是琴瑟合奏,仍是各自發揮著自己的作用。
總之,通過漢文本《詩經》與理雅各英譯本《詩經》的樂器詞匯對比研究,我們發現,理雅各的翻譯切合了西方讀者的理解,有利于把中華的傳統典籍帶到西方。但是在譯文中卻失去了“琴瑟”這兩種古老的中國樂器身上所散發出的獨特的魅力。跨文化交際中,這種情況十分常見。那么,我們該如何通過這次的樂器詞匯對比研究,去看待理雅各在跨文化詮釋中的得失呢?
荷蘭漢學家高羅佩在他的著作《琴道》中說到:“我們選擇對應翻譯詞語時,首先考慮的問題并不是一件東方樂器的形狀,而是應該考慮這件樂器所奏出的音樂的精神和它在自己國家文化中占據的位置。”[6]毫無疑問,魯特琴開始是貴族階級使用的樂器,和高雅的志趣相聯系,理雅各選擇用魯特琴翻譯琴瑟,也是因為魯特琴與中國琴瑟一樣,并不僅僅只是一種簡單的樂器,也包含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在理雅各看來,西方的魯特琴與中國的“琴瑟”有著相似的文化內涵,那么,他們是否真的具有相同的文化含義呢?下面,我們從以下三點來分析理雅各在關于樂器詞匯的翻譯中出現了哪些跨文化之誤。
《詩經》中提到的樂器都具有鮮明的中華民族文化特色。他們的出現讓詩歌充滿了中國特有的文化氛圍,詩中的主人公也代表著一種特定的文化身份。[7]在理雅各的譯文中,詩中主人公在面對喜歡的姑娘彈奏的樂器是魯特琴,自然他在讀者的心中也變成了西洋人的形象,詩中所發生的故事在讀者的腦海中也變成了西方的場景。如果譯詩不標明這些樂器詞匯的具體屬性,西方讀者在閱讀這些詩歌時,就會發生嚴重的文化錯位。這樣反而不利于外國讀者深刻的理解中華文化。[8]
中國古代詩歌表意含蓄,《詩經》更是如此。[9]《詩經》中出現的意象并不是簡單的意象,是被中國詩人賦予了特定的文化內涵和特殊意義的。《詩經》中出現的“琴”和“瑟”兩種文化器物也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或與祭祀相關,或與禮樂相關,或與宴飲文化相關,并不是單純指樂器[10]。但是,理雅各譯文中對琴瑟的翻譯都無法翻譯出“琴瑟”這個名物所代表的文化意象。由于《詩經》中的樂器詞匯常蘊涵著豐富的歷史文化信息,讀者雖然可以理解到原詩大概所要傳遞的意思,卻并不能真正懂得去挖掘原詩中“琴瑟”這些名物所代表的真正意象,這會引起讀者的文化誤讀。
魯特琴這類古代歐洲樂器,前期更多的為貴族和宗教所使用。但發展到后期,開始從宗教音樂中脫離出來,與世俗音樂開始逐步融合變成一種全民樂器,而不再隸屬于哪一個特有的階層。而中國的琴瑟從誕生開始就充滿了文人氣息,琴瑟從開始的祭祀發展到之后的禮樂文化,它們是文人階層的專屬之物。[11]從魯特琴和琴瑟不同的發展歷史,我們可以發現,西方音樂總是在不斷地否定自身,然后繼續在這種否定中前進發展。這一特點造就了魯特琴追求的是一種變化之美。而在充滿禮樂制度的周朝,音樂與禮教互為表里,士大夫在演奏琴瑟時,更多的是追求一種求同之美。
綜上所述,在跨文化傳播中,《詩經》中樂器詞匯的翻譯絕不僅僅是語言之間的簡單轉換,而是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和制約。理雅各的《詩經》譯本,客觀上影響了西方漢學之發展,促進了中西文化交流,其中西融通的理念對于中華文化“走出去”也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但是理雅各的翻譯并沒有完全傳達出中國詩歌中內涵的意象,對潛在的文化內涵也有一定的誤讀,這啟示我們應該把中華文化因素有機融入西方文化,從而實現中華文化從“走出去”到“走進去”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