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雅楠
(沈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 遼寧 沈陽 110000)
在文學史上,成長小說作為一種特有的小說類型,最早始于西方啟蒙時期。對于成長小說概念的界定中,馬科斯的闡述更具有權威性與廣泛的認同性。在馬科斯的論文《什么是成長小說?》中,將其定義為:“成長小說展示的是年輕主人公經歷某種切膚之痛的事件之后,或改變了原有的世界觀,或改變了自己的性格,或兩者兼有之;這種改變使他擺脫了童年的天真,并最終把他引向了一個真實而復雜的成人世界。”[1]成長小說可以理解為是描寫了成長主人公在經歷了某些磨難之后,對自身或者是對于社會亦或是世界的認識有所改觀,從幼稚到成熟,從無知到知之的過程。
中國的成長小說是西方文化的舶來品。隨著五四運動的爆發,翻譯家開始紛紛譯介外國成長小說,最初是馮至先生在《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的《譯本序》中,將“Bildungsroman”譯作“修養小說”與“發展小說”,使成長小說在中國得以開端。上世紀90年代可以稱作成長小說的爆發期,由于經濟轉型帶來多元文化的碰撞,更多的外國文學思潮涌入中國,文人作家作品中的成長描寫達到了空前的熱情。余華的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就描繪了剛滿十八歲的主人公帶著對未知世界的憧憬獨自踏上旅途的成長故事,同是先鋒作家的蘇童,他的筆下更是有一整套的“香椿樹街系列小說”,來描繪香椿樹街的少年成長故事。與此同時,女性主義思潮的流入,促使一批女性作家著眼于女性的成長蛻變。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與陳染的《私人生活》,因其獨特的女性視角以及關注女性的成長,被稱為“私語小說”而引起廣大文學評論家的關注。作家海男也用她詩性化的語言,描繪了一部部女性成長的傳奇。長篇小說《蝴蝶是怎樣變成標本的》表面上敘述了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但透過這個悲劇,我們看到的是女性的精神成長史。本文就從“兩性關系”“逃離”“死亡”這三個方面來解讀海男的該長篇小說,并希望以此洞察上世紀90年代女性成長小說中女性成長書寫的意義。
在青少年的成長過程中,原生家庭的影響與外部社會的規訓是必不可少的,但同時肉體的探知、愛情的欲望也是少年成長為成年的必經之路。在兩性的成長中,男性的成長離不開女性,而女性的成長也必不可少地要在男性的陪同下完成。《蝴蝶是怎樣變成標本的》就描寫了普桑子與四位男性的凄美愛情,在其復雜的兩性關系中,普桑子一次一次地蛻變,一次次地成長,最終打破了沉重的父權主義的枷鎖,實現了女性的精神獨立。
耿木秋是普桑子的初戀,他帶給了她純潔的愛情,因為短暫而使這段感情看起來是那樣的完美與無懈可擊。也正因為這個,普桑子在與耿木秋走失十年后,仍舊把自己關在滿是蝴蝶標本的房間里,阻斷與外界人的任何溝通。郝仁醫生的出現,打破了這樣的僵局,普桑子開始走出房間,接受治療,并與郝仁醫生墜入愛河。郝仁帶給普桑子的是肉體與愛欲的重燃。但當普桑子出走后再次打算回到他身邊時,郝仁卻早已與普桑子的同學燕飛瓊在一起了。郝仁面對三角關系時的怯懦態度讓普桑子憎惡:“她感覺到那個被奴役的男人,他有一種甘愿做奴隸的素質……他是無處不在的奴隸中的已經被吞噬了神經,被吞噬了方向,被吞噬了肉體快感的奴隸。”[2]130同學陶章在追求普桑子時,也已有了柳蘭,并且兩人已經有了孩子。像極了耿木秋的王品,也是與妓女夏春花有染,對男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普桑子認清了現實,為了不再做男人的附庸品,她決定不再選擇任何人,而是獨自開了蝴蝶博物館。她在結尾處說:“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變成一只蝴蝶標本,我可以體驗蝴蝶是怎樣變成標本的。”[2]298這句話頗具意味,象征著普桑子由依附走向了獨立,她勇于打破傳統父權社會的枷鎖,已不再是男性的附屬品。
學者芮渝萍在其著作《美國成長小說研究》中,將成長小說的敘述結構概括為:“天真——誘惑——出走——迷惘——考驗——失去天真——頓悟——認識人生和自我。”認為這個過程是人物成長的“心路歷程”。[3]8其實在五四時期,這種女性逃離封建家庭出走的形象就已經大量的出現。其中丁玲的作品《夢珂》與《莎菲女士的日記》就塑造了夢珂與莎菲兩位勇于打破封建枷鎖、敢于出走的女性形象。她們的出走與逃離是對封建制度的大膽質疑與堅決反抗,具有一定的創新與革命精神。到了上世紀90年代,出走依舊是女性成長小說中的一個重要主題。但她們的出走與逃離不僅僅是逃避現實,更多的是去尋找自我,發現自我,塑造新的自我形象,在逃離中成長。
在海男的創作中,逃離似乎是她筆下女性成長的必經之路。她在一次訪談中也說:“逃離和出走幾乎是我許多女性小說的現場。”[4]在《蝴蝶是怎樣變成標本的》中,普桑子經歷了兩次逃離與蛻變。在普桑子與郝仁醫生發生了肉體的關系時,普桑子陷入了自我懷疑之中,因為她心里還是有著初戀耿木秋的,但身體卻出賣了自己。為了尋找耿木秋,或者是為了逃避自己心靈上的抗爭與不安,普桑子選擇出走,逃離了自己的家鄉。第二次出走,因為王品身居的旅館布滿了妓女的圈套,出于不信任與害怕以及認清現實的恐懼,普桑子再一次選擇出走,奔赴于礦堡之中。
海男在描述女性出走時,還使用了兩個頗具意味的意象:箱子與旅館。“箱子”是逃離的必備,它象征著自由,也象征著一種羈絆,一種離開。另一重要意象就是“旅館”,“旅館”與普桑子而言,像是一座孤島,是隔絕原來生活與新生活的開始,也是讓人能夠暫時忘記過去、尋找新的自我的圣地。在兩次出走之前,普桑子都是處于對自身的現狀充斥著懷疑與自我的否定之中,出走是為了改變現狀與追尋新的自我。但出走與逃離的結果是什么?在多數女性成長小說中,成長女性在逃離之后,經常會回到自己原有的生活之中,或者如普桑子一樣陷入了逃離——回歸——再逃離的無限循環之中,也展現了女性精神成長的艱難之旅。普桑子在經歷了兩次出走之后,終于實現了尋找自我、發現自我、完善自我的艱難蛻變。
海男的小說總是布滿迷離與恐怖色彩,那是因為她對于死亡的描寫有著特有的熱情。海男曾在散文《永遠誕生的困境》中,描寫到自己曾在七歲時看到過一具女尸,生前的美麗與死亡后的強烈對比,使海男第一次認識到了死亡,也使海男對于死亡有了自己的獨特認識,懼怕死亡卻又希望死亡是美麗的。
死亡也是促使主人公成長的又一有力途徑。《蝴蝶是如何變成標本的》中描繪了四次具體的死亡,這使普桑子漸漸地認識到生命之輕,也逐漸完善了自己的獨立人格。在十年前,普桑子經歷了南方鼠疫,死亡奪走了許多鮮活的生命,尸體四處可見,也是因為親眼目睹了死亡,她患上了失眠癥與精神疾病,把自己與那些蝴蝶標本鎖在屋子里。在普桑子第一次逃離家鄉之際,她又目睹了雯露男友的死亡,面對這次死亡,普桑子與好友被害怕與恐怖的氣息包圍:“她們之間需要一個男人協助她們將死者送到墓地上去。”[2]70接著,她又經歷了父親的死亡。在上世紀90年代的女性成長小說中,父親一直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他們不再是家庭里的支撐者與權威者,也不再是孩子成長路上的引領者,而是處于一種“消失”狀態。成長主人公也從尊敬、崇拜的“戀父”情結轉向了“審父”姿態。在普桑子的成長中,父親也是處于缺席狀態,母親20余年的等待,只是換來了父親死于戰場的消息。再一次來到墓地上的普桑子,面對父親的死亡是冷漠的,她深刻地意識到:“在這座墓地上,她們都是弱者,她們似乎為著同一個男人而生,一旦那個男人離她們遠去時,她們的生活就再也不會升起風景。”[2]162在面對陶章與楊玫的死亡時,普桑子已經不再像之前一樣恐懼,她開始對男人失去了興趣,她拒絕了郝仁醫生與王品,她逐漸地意識到她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并不依附于任何人,她只是她自己。
《蝴蝶是怎樣變成標本的》具有很強的隱喻色彩,從蝴蝶到標本的重生與蛻變,象征著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這種試圖打破男權主義枷鎖、擺脫世俗羈絆的過程,表露了女性對真正自由與獨立的渴望。這部長篇小說所表達的深層意蘊,同時也暗含了上世紀90年代成長小說對于女性成長書寫的意義,縱使成長的旅途再艱難,也要涅槃重生,建立自己的獨立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