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濤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上海 200030)
在中國奪取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推翻了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三座大山”后,人民軍隊的基本矛盾也發生了轉變。由于社會意識形態的變化,我國的文藝美學思想形態也發生了轉變。1949年,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召開后,有學者指出:“直至80年代初,受社會存在的影響,在主流意識形態帶動下的文藝美學思想在這段時間中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新古典主義的形態。”[1]319新古典美學形態標志著工農民主專政的新中國所倡導的新的美學思想的誕生,毛澤東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可以視為新古典美學形態研究的綱領性文件。陳思和指出:“因為有了毛澤東的‘文藝講話’,有了解放區的文藝運動的范例,國統區內的文藝思想也就漸漸地有了向前進行的正確軌跡了。”[2]文中所指的“正確軌跡”,便是新古典美學形態的美的規律。美的規律就是指符合廣大人民群眾的生活需要與思想方法,與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一致,代表著整個社會的共同愿景與奮斗目標。我們從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角度入手,可以發現,“一部優秀的文藝作品,其中體現的美學規律必然與具體的歷史內容相結合,因此審美性與意識形態性是必然統一的。”[1]326因此,此時的軍事小說,是帶有新古典美學形態特征的。在新古典美學形態下,當時最敏銳、最先進的知識分子——中國早期的馬克思主義者,“他們認為文藝作品的主要任務是‘表現民族偉大精神’,驚醒已死的人心,抬高民族的地位,鼓勵人民奮斗,使人民有為國效死的精神;他們指出,中國革命之所以軟弱和不能完成的重要原因,是因為革命主力的工人農民兵士這三個群眾尚未覺醒和組織起來;他們要求文藝直接為國民革命服務,直接為解放被剝削和被壓迫的勞苦大眾服務,直接為打倒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建設一個新中國的社會實踐服務。”[3]此時的文學作為革命斗爭的武器,在一大批文藝工作者進入解放區的情況下,作品中的軍人形象便集中展現出了為人民的解放事業獻身的革命英雄主義的色彩。同時,由于建國初解放區的文藝工作者大都懷著對共產黨、對革命戰士、對新生活的真誠感動,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戰火下那些可歌可泣的事從心里挖出來,將理想化的軍人形象呈現給讀者。當時的一些文藝工作者無疑把軍人形象都理想化了。因此,建國初的軍人形象還帶著清新樸素的浪漫主義色彩。“浪漫主義”在詞典中的解釋為:“在反映現實生活時注重對于理想世界的追求和主觀情感的抒發,善于運用想象和夸張的手法來塑造理想化的藝術形象。”[4]此時的文藝工作者由于“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原則,大多是站在勝利者立場下的,因此他們注重“對于理想世界的追求和主觀情感的抒發。”不論戰斗過程有多么艱難曲折,故事的結局都是以人民軍隊的勝利而告終。在革命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影響下,建國初的文藝工作者塑造的軍人形象,是為新中國的建設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形象,他們的形象勢必是光輝高大的,這就形成了具有傳奇化典范化的軍人形象特征。同時,在當時“文藝為政治服務”的背景下,作家筆下的英雄人物還肩負著宣揚軍隊形象與軍人英雄事跡的任務,讓人們被英雄戰士英勇無畏的民族大義所感動,起到崇敬、效仿的作用,故作家筆下作為主旋律的軍人形象,也必須是積極向上又樂觀主義的,他們充滿著昂揚的斗志,對共和國的勝利充滿著信心。并且,文藝工作要想做到讀者可以崇敬、效仿的作用,就意味著不是將軍人形象書寫成“陽春白雪”的樣子,讓普通工農兵與勞苦大眾昂著頭去欣賞它,因此,只有書寫普及性、通俗性的軍人形象,才能達到組織、宣傳、教育大眾的目的。因此我們得出,建國初的軍人形象,普遍有著三種特點:第一,是傳奇性、典范化的軍人形象,例如《林海雪原》中孤身深入敵人內部的楊子榮、《鐵道游擊隊》里扒火車炸碉堡的劉洪與王強,這些將軍人形象置身于險難環境下所表現出來的軍人色彩和英雄品格,使人物具有深刻鮮明的典型意義。第二,是積極向上、樂觀主義的英雄形象,例如魏巍同志的軍事報告文學集《誰是最可愛的人》、陸柱國的《上甘嶺》、未央的《祖國,我回來了!》、巴金的《我們會見了彭德懷司令員》等歌頌志愿軍的軍事文學作品,也都延續了這種英勇無畏、樂觀主義的形象。第三,是普及性、通俗性的英雄形象,其中1956年丁洪、趙寰、董曉華三位編劇創作的電影文學劇本《董存瑞》便是通俗性、普及性軍人形象的代表。董存瑞從一個出身貧苦的農家孩子,直至成長為后來的戰斗英雄。此后軍事文學作品中的的軍人形象,也大都呈現出以上三種特點。
直到上世紀60年代初,軍隊掀起了規模浩大的群眾性練兵活動,由于文學組織及時安排了許多征文,“比如深入戰地生活,《星火燎原》征文,六十年代的‘四好、五好’運動征文活動等。”[5]此時的一些軍事文學作者,將描寫的重心從對建國初戰爭的回憶轉移到了大練兵時期的現實生活中去,有學者認為,“歷史上,這是中國軍旅小說直面現實生活的第一次高潮。”[6]25事實上,此時的軍事文學作品,雖然描寫的是當時現實的生活,但其軍人形象的主要特點依舊是新古典主義美學形態的。例如任斌武的《開頂風船的角色》里的主人公魯牛子,就依舊是高大全的典范化形象,還有金敬邁的《歐陽海之歌》,該小說雖然是紀實小說,但作者塑造的主人公歐陽海的軍人形象依舊呈現出十七年作品中英勇獻身的革命英雄主義特點,此時的軍旅小說雖然是可以稱之為描寫現實的紀實小說,依舊沒有脫離“文藝為政治服務”的新古典美學形態特征。
在十年動亂時期,軍事文學的發展幾乎停滯。隨著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以及《紀要》的撤銷,鄧小平同志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團結一致向前看”引起了有關“真理標準”問題的大討論,這是黨和國家歷史上的一次偉大轉折,也推動了軍事文學的發展。此時處在新古典美學向中國特色現代美學過渡時期的軍人形象,一個最顯著的特點就是作家們慢慢突破了陳舊思想的鎖鏈,逐漸告別了高大全的軍人形象塑造與浪漫主義思想羈絆,魏巍的《東方》里所塑造的軍人形象,雖然依然還存有傳統軍人形象中革命英雄主義——比如主人公掃雷、炸坦克、跳懸崖等情節,還帶有著一些英雄傳奇的色彩,但是作者已經敢于大膽地在作品中描寫愛情、農村的階級斗爭、知識分子和工農兵的一系列矛盾,直指社會現實。這部作品的進步意義就在于觸及到了前十七年中一些不能說、不能寫的問題,雖然觸及到了軍隊內部的矛盾以及與之產生的消極影響,這一時期的軍人形象盡管還帶有一些新古典美學形態的影子,但卻更加飽滿真實,貼近現實生活。該作品也獲得了當時第一屆茅盾文學獎。徐懷中的《西線軼事》、莫言的《將軍吟》等一批作品,都是改革轉型期誕生的軍事文學佳作。
在這之后,隨著改革開放后市場經濟的深化改革,作家對軍人形象的描寫也進一步加深,逐漸從傳統軍人形象轉換成突出軍人形象的人性與情感,注重作品的理性與寫實,軍事文學終于又迎來了創作的春天。1982年,李存葆的《高山下的花環》橫空出世,作者運用了寫實化的手法,將矛盾真實展示了出來,作品中塑造的軍人形象,例如養尊處優、最初只是想要“曲線調動”的軍二代趙蒙生,說真話和“牢騷”不能晉升后來為了連隊犧牲的靳開來、因為兩發臭蛋而犧牲的“小北京”,還有三喜連長的“欠賬單”,使得這部作品的軍人形象顛覆了傳統的軍人形象,帶給人以強烈的思想震撼,觸及了軍隊和社會中的尖銳矛盾,以至于有學者認為:“此后發表的關于南線戰事的諸多作品中,我們不能否認或多或少都受到過《高山下的花環》現實主義精神的影響。”[6]37可以說,這部作品是具有上世紀80年代軍事作品轉型期間里程碑式的意義的。事實上,從《高山下的花環》開始,在20世紀80年代后到90年代初,新的美學形態正是在這個時期逐漸醞釀完成的,上世紀80年代后的軍人形象,因此也包含了新美學形態的新特點:“對人的批判也較多從人的本質尺度來衡量,即肯定著人的雖不是英雄屬性卻是本質屬性的特征。這便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造就的思維模式及美學形態——有中國特色的美學形態——在作品中的反映。”[1]356從此以后,前十七年的新古典主義美學的軍人形象開始轉變為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美學形態。
上世紀80年代作家塑造的軍人形象的美學特征和建國初相比也明顯不同,這是由于美學形態的轉型所引起的。而美學形態的轉型,則是由于中國社會的現代轉型所導致的。有學者指出:“中國現代美學的中心線索就是伴隨著中國社會現代轉型的跌宕起伏的曲折歷程。這個歷程也是中國美學現代性的進程。”[7]建國后,我國的美學形態由新古典主義轉變為中國特色的現代美學,其本質就是改革開放后經濟的轉型,即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變。隨著歷史進程的轉變,美學形態從“以‘善’為文藝創作和批評的重心”[1]355轉變為“以‘真’為文藝創作的中心”[1]340,從此,我國的軍事文學“進入了一個被稱為‘喧嘩與騷動’的時期”。[8]這一時期的文學思潮與流派可謂不勝枚舉,譬如人道主義、現實主義、存在主義、寫實主義、新寫實主義等等,但究其本質,這些思潮還是由于現代美學的形態規律,即“將現實性看作是真實性,作品揭示的社會本質就是現實的客觀規律性”[1]340所形成的。通過對現存資料的研究,筆者認為,相較而言,“現代主義”的文學創作潮流則更符合上世紀80年代的軍人形象特點。有學者指出:“關于現代主義文學,一般說來,在作品內容方面,它所表現的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對立關系以及現代人對自我的探索和思考,具有強烈的批判精神。”[9]上世紀80年代作家對軍人心靈的關注與現實的批判恰好是相一致的。因此,當作家開始用現代主義的精神去關注軍人的心靈世界,改革開放后的軍人形象便具有了人性化、寫實化的等等特點。
上世紀80年代是軍事文學乃至我國文學發展的一個轉變時期,甚至是全社會的轉變時期,我國人民的思維方式、行為習慣等方面都發生著深刻的變革。有學者甚至說:“我國這十年的文學道路大致走過了西方文學一百年的歷史進程。”[10]這對于當時的文藝工作者來說是機遇,也是挑戰。作者不再將抽象化、類型化的軍人形象付諸筆墨,而是采用批判的視角,重新衡量當時的現實生活的矛盾沖突,這就是中國特色現代美學精神和文藝思想在軍事文學作品中的反映。現代美學形態的發展誕生,給軍事文學的變革提供了可能,激蕩起了軍事文學的探索與復興,同時,也為上世紀90年代的軍事文學發展夯實了基礎。從此,新古典主義美學形態退出了歷史的舞臺,一個全新的美學形態與文藝思想活躍在中國大眾文化的審美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