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導讀:劍橋大學兒童教育學院兒童文學教授Morag Styles和劍橋藝術學院插畫系教授、童書研究中心主任Martin Salisbury共同寫作了Children’s Picturebooks:The Art of Visual Storytelling。這本書就像一篇文獻綜述,從圖畫書歷史、圖畫書的藝術創作、圖畫書和兒童發展、文本和圖像的交互敘事,關于“禁忌”話題的兒童圖畫書、印刷技術創新使用、非虛構類圖畫書和圖畫書出版市場八個角度,介紹了有代表性的觀點和研究。換句話說,這也可以是一本如何理解和評論兒童圖畫書的指南。本文以此書為例,剖析圖畫書的欣賞角度,包括:一、圖畫書、創作者和那些時代;二、兒童發展和圖畫書;三、配得上兒童的作品和配得上作品的評論。
“最好的圖畫書將成為永恒的家庭微型美術館。它們是概念、藝術品、設計和生產的融合,為兒童和成人帶來樂趣并激發他們的想象力。”
——Morag Styles,Martin Salisbury
“好的圖畫書給予我們所有好的藝術能提供的東西,那是更深的覺悟,是讓我們擁有更豐富人性的機會。”
——Perry Nodelman
十多年前,說起兒童繪本,大多數人都會覺得是小孩子家的圖畫書,簡單的故事加上簡筆畫,能有多復雜?也就是在這十幾年間,中國的兒童圖書市場發展生猛,80后、90后的父母成了第一代給孩子讀繪本的家長。從不知道繪本是什么,到動輒曬出孩子讀了幾千本繪本,這樣的突變發生在一代人身上。
伴隨兒童圖畫書以百億計市場的涌現,閱讀推廣人、繪本專家、兒童早期閱讀專家等“行家”也如雨后春筍一般涌現。他們列書單,發評論,上直播,賣繪本。但大多數文章結構不外乎概括情節,高亮(讓某人的帖子或用戶名等突出、醒目,更易被點擊或搜索)能培養孩子什么技能,外加告知自家孩子有多喜歡。很多文章讀起來乏味又空洞。
在圖畫書相對是個新鮮事物,背后卻有巨大利益的市場中,這個問題尤其突出。很多所謂“專家”既沒有受過系統的訓練,也未做過真正的研究,更別提做出任何理論的貢獻。他們翻來覆去地復述那些隨處可見的經典繪本,一再描寫繪本大師早已被人知的軼事,并未提出多么新鮮見地或原創理念,便被尊稱為學者、研究者。
當然,類似的現象并非我們獨有,好的書評對于圖書的出版和銷售都能產生很大影響,尤其在KOL(Key Opinion Leader,簡稱KOL,關鍵意見領袖)聲音響亮的今天。英國Sunday Times的兒童書評人Nicolette Jones就曾在越來越多不懂藝術的書評人評論繪本時提出:“這很危險,尤其當短評只是簡單介紹故事,再添加一些這本書如何可愛的詞語。圖畫書本質上是一種視覺傳播。對于孩子,故事當然重要,但他們是通過圖像敘事來獲得故事的。”
那么,圖畫書可以從哪些角度來欣賞呢?劍橋大學兒童教育學院兒童文學教授Morag Styles和劍橋藝術學院插畫系教授、童書研究中心主任Martin Salisbury共同寫作了Children’s Picturebooks:The Art of Visual Storytelling。
這本書就像一篇文獻綜述,從圖畫書歷史、圖畫書的藝術創作、圖畫書和兒童發展、文本和圖像的交互敘事,關于“禁忌”話題的兒童圖畫書、印刷技術創新使用、非虛構類圖畫書和圖畫書出版市場八個角度,介紹了有代表性的觀點和研究。
換句話說,這也可以是一本如何理解和評論兒童圖畫書的指南。
一、圖畫書、創作者和那些時代
其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有兩部分。一是對每個時代出現的繪本創作者以及那個時代政治、經濟、社會背景的介紹。
我總是相信創作的時代背景對于理解作品格外重要。作者的思想、情感和技術既源于永恒的人性,也生發于那個年代和那片土地。經典作品當然可以超越時代框架,尤其是對兒童讀者而言。但是對成年人來說,目光所及如果只是自己的時代和經歷,看見的故事往往就停留在表面。
我們見到太多看過《野獸國》卻覺得莫名其妙、讀過《小藍和小黃》只覺得可可愛愛的父母。如果能還原這些小小的圖畫書背后豐富廣闊的時代場景,它們就會釋放出大大的力量,讓和孩子一起閱讀的我們也理解和愛上這些小書。
在這本書里,兩位作者簡潔地提煉了現代圖畫書發展中經過的那些時代:
比如,寫到20世紀30年代時,“Babar原著在社會政治評論家中產生了分歧:一些人認為其內容有攻擊性和新殖民主義的一面,而另一些人則認為烏托邦環境中存在著強烈的社會主義倫理”。
對同時期的Edward Ardizzone, “他的作品經常被描述為典型的英國風格:它反映了特定的建筑、農村和社會背景,在他的圖像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也反映了他的許多人物的紳士風度”。
戰后美國圖畫書市場的快速發展,受到很多為了逃離戰爭和動亂的社會,從歐洲或拉丁美洲移居來到美國的圖像設計師的影響。而他們的來處,又讓他們在作品中寄托了對社會正義、政治理念、文化差異的思考。
比如,在荷蘭、比利時、意大利都生活成長過的Leo Lionni,在戰爭爆發后帶著妻小來到紐約,并成為廣告界成功的藝術指導。他最有影響力的《小藍與小黃》以極簡單的故事傳遞了極豐富的內涵:“這是一個關于顏色和形狀的輕快的介紹,但也關于種族,差異和包容。”
進入20世紀60年代,更多今天被我們熟知的大師出現了。
“約翰·伯寧漢公開承認對兒童讀物的想法并不特別感興趣。但通過這種媒介,也部分是因為他的態度,他出色、詩意卻從不高傲地傳達了信息……伯寧罕最重要的一些書涉及了嚴肅話題,比如疾病和死亡、比如人類對環境的摧殘。”
而斯凱瑞筆下的忙忙碌碌小鎮上的角色“哪怕是最調皮搗蛋的那些,在向幾代兒童介紹人類社會的運行機制時,也總是表現得優雅而幽默。后來重印的文本經常被更新加工,以反映不斷變化的社會價值觀和對刻板陳規的抵制”。
二、兒童發展和圖畫書
另一個有意思的章節展示了學者們探究孩子讀繪本時產生的情緒、知識、道德體驗,從兒童發展、認知科學角度的研究來理解兒童視覺素養的發展以及圖畫書在其中扮演的作用。
這些研究的動力往往來自“盡管很多出版商和評論家對藝術作品是否適合兒童都有表達出看法,但沒有明確的研究可以告訴我們什么樣的圖像對兒童的眼睛最具有吸引力或溝通性。人們常認為,明亮的顏色對幼小的孩子最有效。但困難的是,常規閱讀圖畫書年齡的兒童往往無法用語言表達他們從圖像中獲得了什么。他們也有可能受到暗示,說出他們設想大人想聽的話。因此,即使有設計得再好的研究,兒童正經歷的世界對我們來往往都是一個謎”。
父母們可能常有體會,直到我們把一本新書在孩子面前翻開的一刻,孩子對這本書產生怎樣的反應,常常都是未知的。所以,繪本也是一扇讓我們看見孩子,尤其是窺見一個具體的兒童內心世界的窗戶。
研究者們當然不會憑空猜測,他們精心設計研究方法來觀察孩子的反應,記錄下當孩子和繪本相遇時碰擦出的那些火花。于是,他們發現“雖然閱讀圖畫書的孩子們喜歡被逗樂,但他們也想接受挑戰,一些幼小的孩子可以坐在圖畫書前一個多小時,一心一意地追求它的本質”。最好的插圖畫家是那些尊重小讀者,從不售賣打折作品給他們的人。
“蘇珊·譚對9歲兒童閱讀并以繪畫回應森達克的《我們和杰克還有蓋都在垃圾堆里》所做的研究表明他們對這本書有強烈的情感反應:他們不僅可以理解其社會信息,還能進一步探討其中的道德問題和復雜性……面對一個被許多人稱為過于成人化,孩子無法理解的文本,兒童們擁抱了它的錯綜復雜,將森達克的故事收入自己的世界。”
詹妮弗·法拉爾在研究中選用了大衛·威斯納頗具挑戰性的圖畫書《三只小豬》。她發現:“其不尋常的布局和設計迫使讀者以非線性的方式訪問文本;對有爭議的話語的使用需要讀者更高層次互動和多次閱讀,而其故事的非連續性造成了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對此孩子們很樂意接受。”
三、配得上兒童的作品和配得上作品的評論
我發現,雖然圖畫書的主要對象是兒童,但那些備受孩子們喜歡的繪本其實是深邃而非淺薄的,只是這種“深”常以生動、輕盈的形式呈現出來。要完成這樣的任務,恰恰是需要高超技藝的。
從文化的角度來看,不同國家對于什么是童年、怎樣的話題兒童“應該看”、怎樣的話題又不能給孩子看,也有截然不同的理解。這些多樣的兒童觀造就了各國兒童圖畫書的不同樣貌。
歐洲早期的兒童故事常伴有血腥黑暗。北歐國家則坦蕩地在兒童圖畫書中談論死亡、抑郁、家暴等生活的真實場面。美國的圖畫書雖然普遍被歐洲作者認為“玫瑰色審美”,但也在近年來越來越多地出現有色人種、性少數群體、殘障人群、社會正義等主題的繪本。在亞洲的繪本市場起步較早的韓國、日本和中國臺灣地區,出現探討人性、戰爭、階級、權力等議題的圖畫書也越加尋常。有意思的是,這些圖畫書在國內市場常常賣得不好,不容易被人們接受。
作為一個圖畫書資淺愛好者,在過去一段時間的走火入魔中,我常常被創作者、出版人和研究者們對圖畫書發自內心的熱愛、對兒童的尊重和理解、對人性和世界無畏的思考,以及不斷突破的藝術嘗試所感動和震撼。
有了這樣的體驗,再看到以隨意、輕視、打折的態度來對待圖畫書、對待孩子的情況,就會感到格外刺眼。比如,翻譯問題的頻繁出現:也許人們認為繪本的語言少且簡單,加上銷量為王,所以用KOL代替專業翻譯,不進行嚴謹的檢查校對。比如,在內容中缺乏對兒童真正的理解和尊重:片面地以為惡搞、瞎想、幼稚就是童趣。比如,所謂“譯寫”,在本來精妙的無字書上加入個人主觀色彩的文字,或者在翻譯過程中添油加醋的二次創作。有意思的是,這樣的操作常常不過是利用了人們的信息差。
好在也有越來越多對圖畫書職業懷著敬意和熱愛,也具備專業能力和廣闊視野的繪本人參與其中,讓人欣喜。他們對繪本的理解和闡述,常常讓我獲益匪淺。
著名的藝術史學家潘諾夫斯基談到心中的理想研究者時說:“他盡可能地增長學識,努力使之適應塔索研究的對象的創作環境。他不但要搜集和考證所有關于創作手段、創作條件、創作年代、作者身份、預定目的等可用的實際資料,而且要將他研究的作品與其他作品進行比較,還要研究反映這件作品所屬的國家和時代的審美標準之類的著述,以便對他的特質作出更‘客觀’的評價。”
對于圖畫書研究者、從業者或評論者,這樣的要求同樣適用。
Hi,我是小樂,環境社會學博士,家有四歲男孩在在和貧嘴科學家在在爹。我是南京人,現在加州伯克利。曾是世界百強企業和國際組織的打工人,現全職享受兒童發展和家庭支持的工作。
愛好逛書店、買書、看書,整理書架。對于身份相關的一切好奇。世界復雜,人生百味,愛讀的書百無禁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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