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杰 薛曉陽
在歷史的長河中,傳統文化雖歷經變遷,卻能夠流傳至今并形成了獨特的民族特色,為教師文化留下了中國傳統特有的文化印記。因此,需要立足中國歷史與傳統,以進一步推動教師專業化的本土特色及其文化建構。
在中國古代,所謂君子是指道德高尚的賢人志士。[1]孔子曾提到“君子懷德”,可見道德對于君子人格塑造的重要價值。君子的道德人格成為讀書人的最高追求,只有道德學問精深的君子才能領悟其中的先王之道。[2]教師作為古代社會中文化的傳承者與教化的承擔者,便名正言順地被賦予“君子”的人格特質。又如“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等等,特別強調對禮義與仁德的追求,即便處于顛沛流離的窘境,君子的仁德亦不可拋棄,故道德乃君子安身立命的首要品格。道德問題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價值,也是傳統教師文化的內在信念。中國古代教育將促進君子道德人格的養成作為最高的目的與理想。《禮記》有曰:“師也者,教文化以事而喻諸德者也。”在孔子眼里,完美的君子,需要有完美的德性。[3]可見,教師身份的確立是以道德為基準的,傳統教師文化將君子與教師身份緊緊相扣,而對君子道德品格的推崇則建構起教師文化特質的基本內涵,也給教師的人格作出范式性規定。
儒家倫理本位的文化精神帶來了“重義輕利”的價值取向。這一義利觀在傳統教育中最終被定義為教育的價值標準與評價教育好壞的重要尺度。孔子曰:“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在儒家看來,教育的目的是培養君子,因此,判斷教育是否達成了目的,自然就在于“義”的品格與教育。孔子的這種義利觀是一種積極的社會本位義利觀。[4]歷史上中國人在基本的價值觀念上強調義先于利,義貴于利,義高于利,一切追求和所得都要放在倫理道德的標尺下衡量。[5]孔子曰:“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利”與“義”關系的本質是“物質”與“道德”的關系,對于利與義的價值判斷,不僅是區分君子與小人的有效尺度,也是區分好教育與壞教育的尺度。基于此,社會自然賦予教師“奉獻者”與“付出者”的角色,以符合“義”的標準。在這種以“義”為信念的價值引領下,最終形成中國傳統教師文化中的特殊價值,甚至將之視為必須遵循的“師道”。由此,“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不只是對教師的道德贊美,更是對教師的內在要求。在這種傳統的支撐下,教師安貧樂道,遠離功利之風,專注于教育事業,便成為一種人生境界的追求。
在儒家看來,知識與道德密切相關且不可分割。因此,只有能夠“載道”的知識才是有價值的知識。教師作為中國古代社會的知識分子,絕不是單純的知識傳授者,而更應是道德的傳遞者。“傳道”是中國古代教師文化的最高信念。宋代大儒周敦頤說過:“文所以載道也。輪轅飾而人弗庸,徒飾也,況虛車乎。”在他看來,世上沒有脫離道德的純粹知識,任何知識都必然包含著道德的價值。在傳統教師文化中,教師的“授業”必須以“傳道”為前提或目的。在儒家信念中,“道”是理想社會所必須追求的最高價值,因而“文以載道”是教師必須堅守的教育觀。“傳道”作為一種教育價值,將教師的知識傳承和教育活動與社會使命相聯系。韓愈曰:“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教師將“道”視為“授業”之根本,一切教育教學活動的根本目的都在于詮釋對“道”的理解,實踐著“道”的理想和目標。“文以載道”的理念為教師的“授業”提供了道德標準。對于教育的目的,張載作出精辟概括:“養其浩然之氣,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文以傳道”的本質是“傳道”,是對單純“授業”的批判。這是中國傳統教師的一種身份意識,也是中國傳統教育的基本信念。在這一基礎之上,形成了中國傳統教師文化的特殊傳統。
就中西方文化差異來看,教師的文化特質在師生關系、教師知識構成、教師影響力上表現出明顯的差異。傳統教師文化的繼承和發展必須建立在對傳統教師文化特質與優勢的認識基礎之上。東西方教師文化的比較是提供這一認識的重要途徑。
在師生關系問題上,盡管從今天的教育價值看來,中國傳統教師文化強調師道尊嚴及教師權威的主導性,的確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是現代教育需要重新審視并加以克服與改革的。但同時也必須看到,這也是中國傳統教師文化相比于西方教師文化的特色與優勢。這一點恰恰是我們今天經常忽視的。中國傳統教師文化起碼在這幾個方面對今天重建未來教師文化提供了啟示:首先,中國教師文化有利于社會主流價值的認同和傳承,有利于學校教育在主導價值上的統一和穩定,以及社會主流價值和道德秩序的建構。對于中國人來說,“秩序”不僅作為社會體系的基本規則,也是教育的基本邏輯。[6]其次,適度的教師權威可以保證教師的信任度及威信,以使教育過程更加有序和順利,不會導致類似西方教育因為過度自由而產生的主流價值崩潰或瓦解,以及被相對主義所沖擊和毀壞的現象。中國傳統教育認為,“尊師重道”是“民知敬學”的前提條件。《禮記》曰:“師嚴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學。”這不僅是對教師德與才的要求及對教師的道德約束,而且能讓受教育者對教師所代表的知識與價值具有敬畏之心,保持虛心學習的態度,最終達到“化民成俗”與維護社會禮儀和教化的功能與作用。最后,這種教師文化在強調教師權威和教育主導性的同時,本身就是在倡導一種道德規范和社會秩序,為“以德治國”的教化體系提供道德基礎,同時也為“以法治國”政治體系提供道德上的合法性。
西方教師文化十分關注師生的平等和學生在價值上的自主和自由,這的確體現了現代教育的核心價值。但與此同時,這種教育關系一旦過度,其危害和缺陷是十分嚴重的。首先,西方訴諸平等的師生關系會使得教師權力受到限制,甚至會造成師生關系的淡漠,讓教育失去在主流價值上的基本權威性,這可能為濫用道德的相對主義提供溫床。其次,西方教師文化對于個性解放的追逐,致使教師的權威性無法避免地會與學生個體之間產生沖突,這就帶來了個人主義在教育過程中的滋生,在這種師生關系的熏陶下,通常難以建立大局意識、團隊精神與協同合作,一旦這種師生關系和價值的自由被無限放大,將嚴重破壞教師主導與權威的建立,以及學習共同體的有效建構。最后,自由主義的教育傳統決定了教師難以干涉學生的生活與學習,[7]這意味著教師喪失了價值的主導性和教育關系上的指導性。由此,教育以培養、傳遞和教導的基本邏輯被解體。教育過程中,不受約束的學生自由和主體性,必然趨于盲目和混亂,往往在通往正確的道路上反其道而行之。
古代中國的知識是一種關涉道德的知識,所以,道德知識是教師知識體系的主要構成。盡管這在今天受到越來越多的批判,它也的確存在著比較嚴重的問題,對于中國的現代化和科學發展產生過嚴重的負面作用。但是,回顧今日以科學知識為主導的教育體系所帶來的新的問題,中國傳統教師文化的“德性之學”,重新顯示出獨特的時代價值。首先,“德性之學”對于校正科學主義教育的幼稚和片面性,發揮著極其重要的道德糾偏作用,既對教師自身教育價值觀的建立發揮著規范作用,也對整個教育體系和人才培養價值產生規范作用。科學主義教育觀首先影響的是教師的教育價值和專業文化。單純注重知識的教育、過度強調科學的社會功能,深刻影響著教師的教育立場和教育態度。其次,對于教師來說,讓他們具有教育資格的重要前提就是知識和道德,如果二者不能平衡,不僅限制了教師個人的道德品質,影響更為深刻或危害更大的是我們的教育價值。教師德性作為教育手段,在教育過程中“意義重大”。[8]
科學知識作為西方教師的主流教育價值,盡管為人類認識世界提供了保證,甚至在推動人類科學進步方面作出了巨大貢獻。但在今天看來,西方教師文化忽視道德價值的科學主義傾向已經產生嚴重后果。首先,教育內容被學科知識所占據,更多追求的是其帶來的經濟效益,教育內容往往過度尋求社會的實用與需要,忽視了對學生道德價值觀的培養和教育,以及做人做事的態度與人生理想方面的塑造與影響。知識信念朝向科學主義的轉向,是現代教育形態最終走向知識的局限性和狹隘性的根源,這讓教育由此退化為一種“識記之學”。[9]過度關注知識的實用性與客觀性,將知識的傳授視為一種“量”的積累,片面夸大科學和技術對人類進步的作用和貢獻,無形中淡化了教師本應對學生進行道德教化的義務與責任。最后,當知識的傳授不再以道德為根基的時候,師生必將失去對社會基本價值或共同價值的尊重和關注,最終走上道德相對主義與過度自由主義的道路,這在現代社會尤其是西方社會,已經帶來前所未有的社會問題和道德困境。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教師對學生的影響力是深遠而持久的,并形成了中國特有的所謂“師門文化”。對于這種文化盡管存在質疑,比如認為這是一種人身依附的師徒關系等等。然而,這種獨特的指向于師門與傳承的教育關系,將知識傳授建立于人生影響的基礎和前提之上,師生關系不是單純的知識轉移關系,而是人生教導和道德建構過程。這種影響力大大超越了教育作為一種單純知識傳授的影響與功能,在學生未來整個人生和價值觀成長方面產生了深刻而長遠的影響。首先,以孔子為例,其弟子出仕或派遣,孔子都要親自審督和點評,即便是派遣出仕的弟子,也要經常回去向孔子匯報情況。[10]這種教師對學生的指導和關照,對學生的發展具有指導性的作用,甚至可以影響他們未來前途與命運。其次,教師對學生影響的全面性體現在知識、德行等各個方面,這是基于師生雙方相互理解基礎之上的,需要學生的主動回應,在此過程中,不僅學生可以從中受益,教師也能夠獲得再次發展,體現出師生共生和相互依存的良性關系。最后,這種特殊傳承和教導方式,極大地影響著學生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形成與建立。應當說,這正是中國古代獨特的學派文化形成的重要基礎和前提。
以西方為代表的現代教育中,更多體現了知識教育的價值,相對忽視對學生道德和人生的影響。盡管已經有諸多西方學者進行了反思和批判,但這種教育傳統和教師文化依然處于主導地位。應當說,這是近代以來西方科學主義教育思潮在今天的延續和殘留。與此同時,西方教育的自由主義價值,諸如人本主義教育哲學,生命主義教育哲學等,強調對學生本性與權利的尊重,盡管較好表達了現代教育的人文性,但卻從另一角度支持了科學主義的教育立場,即忽視用主流價值對學生人生觀和世界觀的教育。單純知識性的師生關系缺少道德約束和情感依賴,時常導致師生關系變成買賣性的教育關系。一如韋伯描述的那樣,教師出售知識就像市場的商販出售卷心菜,學生購買教師出售的學問和方法,卻拒絕教師出售的有關行為準則的“世界觀”。[11]這種教育價值與立場看似給學生自由發展提供了空間和機會,實際上卻與“以人為本”的終極價值相違背,即放棄了對學生人生意義的長遠影響。首先,教師對學生影響力的弱化,容易讓學生輕視甚至是無視教師的權威性,同時更加容易養成自由散漫的性格,相應地削弱了教師對自身教育責任的重視。其次,這種忽視人生影響的教師文化與傳統,雖然在科學精神的培養以及學生創新能力的發展方面,有可能產生積極的效果,但在學生發展中所造成的道德后果同樣十分嚴重。最后,教師對學生人生影響力的弱化會造成雙方道德與情感關系的疏離,難以建構起師生之間相互尊重的對話關系,進而影響整體的教育效果。
傳統文化賦予中國教師獨特的價值皈依與底氣,使其面對世界文化發展的同時,更具文化自信與包容性,以及汲取外來文化的學習能力,對于新時代教師專業化的發展也具有促進作用。傳統教師文化的特質和優勢是我們今天建構未來教師本土文化特色的基礎和前提。
反觀現代教育價值的發展,自由與平等、多元化及其學生的主體性,時常被無限放大,導致與傳統教育的相互對立,而不是前后繼承。在這種情況下,社會的主流價值與教師的主導作用受到了質疑,導致教師威信被相應弱化,師生關系緊張與疏離甚至是對立。這不是對師生平等關系的正確理解。鄒維指出,師道尊嚴在今天應當理解為師生共建的和諧關系[12]。故而,傳統教師文化的所謂“尊師重道”,在現代教育價值中,更多應當定義為對教育基本秩序和規范的尊重,而不是教師的絕對權威。在教育和教學過程中,社會主流價值的主導性,以及學生對教師的應有尊重,包括建立正常的教學秩序與紀律等,都應當是現代教育不能拋棄的基本原則。近年來,有關教師教育懲戒的相關法案、政策的出臺與實施,正是對重振“師道”這一傳統的呼應。教育懲戒賦予了教師管理學生的權限,以及引導與保護的作用,這更加有利于學生獨立思考和創新精神的健康成長和發展,而不是相反。此即我們經常講的所謂“平等中的首席”位置。在這種關系中,教師的權威不僅不影響對學生的尊重,以及學生創新精神和自由思考的發揮,相反,能夠為學生自由發展創造更加積極的環境和氛圍。由此可見,“尊師重道”的文化傳統對于未來教師文化及其專業理念的重構依然具有十分重要的時代意義。
教書育人強調不僅要教好書,即傳授好知識,而且要教育好人,教會學生做人。然而,今天我們又認識到,能夠對學生未來發展產生更加深遠影響的不是知識而是道德。教書育人不僅強調知識與道德的統一性,而且為教育對學生未來成長產生長遠影響提供了重要原則。在這一點上,我們過去對教書育人的理解是不充分的。有研究者指出,沒有了道德的支撐知識必將失去價值[13]。現在我們強調立德樹人的作用,實際是對教書育人這一教育理念的一種新認識,是對教書育人教育內涵的擴充和再詮釋。教育的過程從本質上來看即立德樹人的過程。從某個特定的角度看,單純的知識教育對于社會來講可能是科學發展的重要動力,但對學生本身而言可能更多局限于一種謀生的教育,一種生活能力的教育,而不是完整人生的教育,這種影響往往著力于對學生發展的短期效應,即在學生升學和就業的初期階段發揮作用。盡管這樣的解釋不一定全面,但從當下教育的實踐情況,以及家長群體的實際教育觀念來看,的確反映了一個比較普遍的事實。面對這樣的情況,王正平指出,教師如果不關心學生的思想品德成長, 只停留于簡單教學任務層面, 是不能真正完成教育工作的全部任務的[14]。由此,知識的道德內核應與教師的道德責任相聯系,并統一于立德樹人的最終目的上來。由此可以看到,傳統教師文化中的“德性之學”為未來教師文化的建構提供了基本的前提和立場,只有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有可能真正把握未來教師文化的中國特色,以及教師專業標準的本土化價值與體系。
在傳統教師文化中,教師對學生的影響是完整全面的。因此,作為教師首先應當具備的“專業素質”,不僅僅是單純的知識能力,而是育人的德性和智慧。因此,在未來教師專業價值的建構中,對教師德性的建構必須放在教師專業發展的首要位置。有研究者指出,教師的影響力是一種促進學生發展的感召力、推動力和控制力,表現為榜樣、權威和領導者[15]。由此,我們不能把教師職業道德建設獨立于教師專業發展之外,將教師的德性看成一種非專業性的素質和品質。相反,應將其納入教師專業標準的范疇來論證教師職業作為教師品質的性質和功能。職業道德對學生的教育影響不僅局限于單純的知識領域,而且對學生整個人生的發展具有完整而全面的教育功能。因此,教師的職業就是教師的專業品質,它不僅發揮著所謂道德榜樣的教育作用,更為重要的是,它是引導學生人生觀以及價值觀建構的主要教育力量。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強調的,評價教師隊伍素質的第一標準應該是師德師風[16]。教師的職業道德關系著新時代創新型教師隊伍建設,是教師隊伍建設成效的重要標準。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教師職業道德的根本價值體現在成人和樹人[17]。因而教師職業道德給學生的人生與道德發展等所產生的影響力正是其價值的集中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