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瘋了的詩人》中的二元對立形式

李牧春

(太原工業學院 外語部，山西 太原 030024)

作為結構主義的核心概念，二元對立為文學批評提供了一種有效的方法。在結構主義者的作品中也有很多使用二元對立形式進行實踐分析的案例，無論是從語言學、詩學、人類學、心理學及文學的角度，二元對立形式的結構分析都取得了突出的效果。

結構主義最初是語言學的概念，是由著名語言學家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提出來的，他建立了四個有名的二元對立概念：“語言與言語，能指與所指，歷時與共時，句段與聯想”[2]37。結構主義者認為結構可分為表層結構與深層結構，分析語句的結構就是要獲得事物的內在聯系，而要想理解或分析深層結構，必須依靠相對的概念，因此二元對立形式是理解語言，包括文學語言的重要途徑。

索緒爾之后歐洲最著名的結構主義者就是雅各布森(Roland Jacobson)，他把結構主義從語言學的領域引入了詩學的領域。他在索緒爾的基礎上增加了新的二元對立項。他認為理解詩歌語言的主要模式是隱喻和轉喻，“每一個語言信息都是一個雙重過程的產物：(1) 對信息之中缺場但又與符號系統相關的詞項進行選擇； (2) 把選擇的詞項結合成一個序列，該序列中在場的詞項之間的關系是毗鄰的關系； 而該序列中缺場的詞項之間的關系則是近似或等價的關系，因為這種詞項具有等價的功能，所以也可以相互替換。”[2]38而毗鄰的關系就是轉喻，等價的關系就是隱喻，這也是構成詩歌語言張力的主要原因。無疑，雅各布森的概念把結構主義的二元對立形式引入了詩學中，也為其他文學體裁形式的作品提供了新的解讀方式。

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évi-Strauss)就是在雅各布森的基礎上，以二元對立的形式分析了俄狄浦斯神話，重新解構了它的結構和主題，追溯神話的來源，以及神與人之間的關系[2]39。這也為文學批評開創了結構主義文論的實踐先河，樹立了一種模板。當然列維主要還是把結構主義的概念引入了人類學的領域，用二元對立的形式去解讀婚姻、飲食、親緣、圖騰等等概念。

巴爾特(Roland Barthes)在列維之后可以被稱作真正意義上的結構主義的文學批評家。他在其著名的《寫作的零度》中認為文學作品有經緯兩度，一個是言語，一個是文體風格，言語和文體風格構成了它的二元對立結構，“言語具有轉喻的功能，是歷時的；而文體風格具有隱喻的功能，是共時的”[3]136。同時，他還探討了作者與讀者的地位及關系，開創性地認為，一直以來把作者和讀者完全割裂開來是不合理的，因為讀者不僅僅是作品的被動接受者，也是主動的創造者。他的思想為文學批評提供了新的角度和概念。

二元對立是結構主義文論的核心概念，是解構文本結構與主題的方法。二元對立項的意義依賴相互的存在而生，同時也是文本語義表達的潛在依托。本文也試圖從結構主義的角度，以雅各布森的毗鄰與等價關系為基礎，借鑒了馮季慶[4]62分析福克納《我彌留之際》所采用的的方法，尋找作品中二元對立項的序列詞，重新解構小說的主題。

一、二元對立項的序列詞

《瘋了的詩人》中最主要的一個二元對立形式是束縛與解放的對立。這種對立是以人物形象為基礎建構起來的，隨著人物的轉換以及前后的變化完成了主題的表達，但造成人物變化的原因又隱含在連接束縛與解放兩個對立項之間，是作者想要表達的隱含主題。小說中的二元對立項各由一系列詞語構成一個序列，共同解構束縛與解放的語義內容。

(一)第一個序列：束縛

1.覺生眼中的雙成：

“細條身材，蒼白長臉的年輕女子，她的一雙長長的永遠不看人的眼和說話就發抖的淡紅小嘴，倒是很動人憐，可是望見她的直直的從來不曾斜轉過的脖子和她的走路不動衣角的端莊，自然而然叫人肅靜起來。”[5]95

“清服素妝，又羞怯又高貴的少婦，不知怎的，她的面目神奇像古物陳列所陳列的白玉觀音一樣整齊完美，看去總是那樣兒毫無情感的樣子，她的一種高貴冷傲的神情，世人見了除了敬畏之外，很不易發生別的情感。”[5]98

2.母親眼中的雙成：

“她還沒滿十八歲，心兒比幾十歲的還清楚，進門一個月后，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沒有讓我操過一回心，……我從小就愛她那不言不語，靜板板的神氣，永遠不用怕她會同人頂撞一句半句，同周媽她們說話是多和和氣氣的，沒有高聲使喚過她們一回。”[5]101

“她這病像是中了什么邪， …… 勸我趕緊找了有道行的和尚或是道士來念念經，清清房子，也許可以趕掉了邪氣，或是找個蘸香的來拜拜斗，也是個法子。”[5]101

3.老王妻子眼中的雙成：

“向來生的俊的姑娘常是多災多難的，從前就有人跟親家太太說過像這樣美的小姐前生一定是天上仙女，去廟堂里掛個名就可以免些災難了。”[5]98

4.老王妻子對母親的感恩：

“老太太給我們王家的恩典下輩子也未必報得完，她老人家真是個老佛爺，…… 常常還賞東西讓他們捎回來。”[5]98

(二)第二個序列：解放

1.覺生：

“衣上征塵夾酒痕，漫游何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5]92

“即使我們的眼像電影照像一樣，一張緊接著一張的連續著一厘不能錯，我們的注意力和思想能夠那樣聽命令嗎？”[5]93

2.雙成：

“腮上新睡起的海棠紅暈還未褪去……”

“說話時一雙明眸像星星一般閃動，花蕾般的嘴唇邊旁，添了稚子特有的嬌憨的笑渦……”

“我喜歡黑，外面有彎彎鉤的月兒…… 方才我想抓住了它，可是它真淘氣，怎樣也抓不到。”

“她撩起她身后散著的長頭發編著玩。”

“一邊伸了腳脫去襪子，自己看著……”

“兩人攙了手走著……她此時直像七八歲的小女孩子新得了好朋友一般，津津不倦地告訴他許多園中遇到的事……”[5]104-108

從上述兩個序列中可以提取一些詞：

1.不看人—發抖—直直的—端莊—肅靜—清素—羞怯—古物陳列—白玉觀音—毫無感情—敬畏—不言不語—靜板板—頂撞—中邪—仙女—廟堂—恩典—賞賜

2.酒痕—銷魂—詩人—細雨騎驢—電影—思想—喜歡黑—紅暈—明眸—閃動—花蕾—稚子—笑渦—散著的長發—光腳—攙手—津津不倦

這樣就形成了對立的兩個序列，一個束縛的序列，一個解放的序列。其中提取出來的每個表示序列的品質或特點詞都構成了這兩個對立項的內涵。作者以束縛和解放的二元對立為小說的主線，通過序列詞對人物形象的建構，實現了對于主題的生動表現。小說中對于二者對立的關系通過三種形式予以了呈現，第一次是覺生與原來的雙成，第二次是病了的雙成和原來的雙成，第三次是覺生、雙成與世俗的對立。

二、束縛與解放的第一次對立

(一)覺生

憑借幾句古詩，作者在小說伊始便營造了一種覺生唯愿“飲酒作詩”的恣意之態，但又求而不得倍生惆悵。覺生是渴望瀟灑自由的。他對于雨中騎驢而出甚是得意，充滿了浪漫之意，又看著連亙的山脈，浩蕩的云氣，內心一舒郁懣，吟詩作畫，好不自在。作者以短短篇幅勾勒出了覺生的形象，內心渴求浪漫、向往自由、充滿感情又無處宣泄的無奈展露無遺。

讀者不禁好奇，是什么讓這少年有如此郁郁之感？作者以覺生為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向讀者展示了他的心理活動。悵惘之感來源于雙成。雙成是誰？為何勾起覺生的憂郁懊惱？讀者跟著覺生的眼睛和思路進行猜測和思考。這種有限視角[6]202的使用無形之中增添了作品的神秘性與可讀性，引起了讀者的興趣。

(二)覺生與眾人眼中的雙成

以雙成為中心，小說前半段并未親自現身，但對于她形象的勾勒，完全是通過旁人的回憶、描述、評價等完成的。

覺生眼中的雙成是“蒼白的”“不看人的眼”“動人憐”“直直的從來不曾傾斜的脖子和她的走路不動衣角的端莊”，幾筆構成了雙成的一幅素描畫，好似舊社會低眉順眼，坐姿端莊，謹遵家訓的婦女一般，沒有感情的流露，唯有順從聽話的一派端莊姿態。覺生眼中的雙成疏離冷淡，高貴清傲，不思言語，不茍言笑，眼中失去情感，成為一個雕像般的人物，又似覺生眼中的木筆花，雖清麗幽香但“樹旁看不見一只蜂蝶”沒有“阿娜姿態”，偏有“寒梅的風格”，讓人可遠觀卻又不得親近之感油然而生，這株木筆花儼然成了覺生眼中雙成的畫像。

當然，對于雙成性格的塑造，除去覺生的回憶反射外，身邊其他人的評價一起把她的身份、地位、性格給烘托了出來。她們都對雙成有過某種評價，這些評論反映出她的性格的不同側面。讀者透過老王妻子的話語看到的是一副病美人之姿，林妹妹般的嬌弱，當然其中不乏一個家仆對主人家的贊美奉承之詞；從覺生母親的敘述中，生病前的雙成乖覺聽話，不讓人操心。所有的評論都在給讀者營造雙成的人物形象，反映她性格的某個側面。

(三)二元對立

讀者通過這樣的印象、記憶、評價正如拼湊碎片一般得到雙成的一個畫像，她美麗嬌弱、木訥內向、沒有情感、不茍言笑、順從聽話、冷淡疏離，似是被束縛的木偶，但又是家里長輩喜歡的模板，這樣古板木訥的雙成和渴望自由的覺生構成了小說的第一個二元對立，但巧妙的是，此處的雙成是覺生眼中的形象，是時間留在他腦海里的印象。雖是夫妻，但雙成的規行矩步似乎也讓覺生心生煩惱。他對雙成是喜歡的，然而又被她的清冷傳統架起了距離。讓人不難想象覺生的惆悵恐多半來源于二者性格上的對立，覺生的自由浪漫、渴望瀟灑之感與他心中雙成的木然端莊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反差。這種對立構成了小說前半段發展的一條主線，也是構成覺生內心矛盾情感的原因。

三、束縛與解放的第二次對立——“病了的”雙成與“原來的”雙成

覺生回家見到雙成之后，讀者會發現此時的雙成和之前人們口中的雙成完全不一樣，甚至是明顯的反差。作者在這里巧妙地設置了一個新的二元對立，即回憶中的雙成與“病了的”雙成形成的對立。二者之間性格差異巨大，原來的雙成不言不語，端正筆直，清冷疏離，似是沒有感情的白玉觀音，而“病了的”雙成活潑天真，嬉笑玩樂，置身于童真世界，是與天與地逐月伴星的稚子，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不受牽絆束縛的花中仙子。前后的反差與對立無疑在讀者心中留下了疑問，勾起了無數的思考，雙成的形象形成了一種顛覆。

仔細探究不難發現，雙成自幼喪父，和母親相依為命，感情深厚，“媽媽抱著我的頭喂我藥吃……我同媽媽說，我喜歡生病，媽媽掩了我的嘴不許說。”但不幸的是十幾歲時母親又離她而去，未滿孝便匆匆嫁人為婦。過門之后，操心大大小小之事，不言不語，靜板，不同人頂撞一句半句。不難想象一個十幾歲的青春少女已過早地承擔了至親之人的離世，本該花樣的年華已身不由己，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下，恪守古板的習俗禮儀，養成順從內向、不言不語的性格，而這樣的性格是被周圍人贊賞的，是被婆婆青睞的。即使那么木然、冰冷毫無感情，但只要守規矩、遵禮教，就可得到世人的推崇。這樣的雙成與覺生是對立的。

而“病了的”雙成卻似擺脫桎梏牢籠的鳥兒，隨心隨性，肆意宣泄表達自己的感情，恣意表達自己的所喜所愛。興之所起，情之所往，人之所至，真正地活了起來。不再是呆板的雕像，沒有生命的白玉觀音，不再被任何禮教習俗或他人的眼光束縛。變成了一個鮮活而自由的人。在這里，“病了的”雙成和原來的雙成建構了第二個二元對立。

四、束縛與解放的第三次對立

“病了的”雙成實現了生活和生命的自由追求，這正好與覺生對于自由浪漫的渴望不謀而合。兩人心意相通，一拍即合，共同追求心靈上真正的解放與契合。原來的雙成這時徹底消失，完成了對前兩次二元對立的解構過程。

與此同時，覺生與雙成夫妻二人合為一體，出雙入對，與世俗形成了新的，也就是第三個二元對立。自由、解放與傳統、束縛的對立。鄰里的眼光，母親的擔憂不難看出，他們把夫妻二人看做都是精神上生病的人，是與世俗格格不入的人，正是因為二人情感的釋放和對自由的追求使他們成為世俗的對立面。以此為結尾也表達了作者著力表達的核心思想，抨擊封建禮制對人性的束縛，對女性的壓迫，對情感的壓抑，精彩獨到。

作者極其巧妙地運用了二元對立的手法，不斷地轉換二元對立的雙方，新的取代舊的，并最終完成了雙方的對立與融合，也暗示著這種對立的不斷建構與解構，給讀者留下希望，人性最終會擺脫世俗的桎梏，解構這種對立的矛盾，為讀者展現了小說的主題思想。

束縛的表現是雙成的木然疏離，毫無感情，遵守順從，就像木筆花雖馨香清傲，但卻不是鮮活的生命；代表的是對感情的束縛，是讓覺生對婚姻懊惱的原因；同時代表的是奴性，是奉承，是對主人的唯命是從，是不平等的恩賞關系；也代表著生病即中邪，遇病求神拜佛的心理。種種形式都是舊社會封建禮制遺留下來的，是以社會形式廣泛存在的根深蒂固的觀念。

解放的表現是覺生自由浪漫的渴望，恣意人生的追求，是對冰冷婚姻的懊惱，是對雙成矛盾的情感；同時也表現在雙成前后的變化，從木然到鮮活，從白玉觀音到童真稚子，好似獲得新生一般，有了生命，充滿感情；也是覺生和雙成牽手相伴，心靈相通，志同道合追尋理想生活的行動。

五、連接束縛與解放之間的橋梁——雙成變化的來源

(一)書

或許雙成前后的對立會讓讀者難以理解，這也是作者隱埋的一個主題，是幫助女性擺脫封建桎梏的方法，這可以從覺生進入雙成臥室的描寫看出來。“覺生……腳底下忽踏著許多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有十幾本新體裝訂的書，亂亂地散在一堆花花綠綠的鞋上，覺生撿起書來一邊想道，“也不知什么時候拿了我這些書來，……”

在這里，書成為雙成前后變化的根本原因。這些書是覺生的，覺生的思想一定程度是解放的，而書連接了雙成，讓她從愚昧封建順從的狀態中醒悟，進而進入了解放的狀態，因此書成為了媒介，成為了方法，成為了束縛與解放的一種轉換通道，也就意味著，作者認為從束縛到解放是有通道的，她在這里建立了一種希望，不只是雙成，附近村童鄉女的跟隨也在暗示著這種希望，年輕人引領著這樣前進的步伐。

(二)黑夜

但同時讀者也意識到，即使是病了的雙成已然開始了向解放的轉換，但這種轉換還處于剛開始的階段，因為她“喜歡黑”，喜歡在夜晚的時間出動，去花園里盡情地玩耍，她的生活變成了顛倒的狀態，白天是沉睡，夜晚醒來。一白一黑又是二元對立的一種形式，白天是封建的束縛，雙成無法面對沒有生命的狀態，于是沉睡逃避，黑夜是解放的自由，雙成可以盡情釋放自己的生命和感情，于是鮮活生長。但白意味著主導，意味著生，相反黑意味著從屬，意味著死，這樣的對立表明，在小說中，對于雙成，對于整個社會，占據主導力量的仍然是封建的枷鎖，于是需要有覺生或雙成這樣的人物去沖破枷鎖，帶領解放的力量占據白的光明。

綜上所述，對小說中二元對立形式的分析，可以有效獲得隱藏于人物形象下的主線乃是束縛與解放的對立，也是解構二者關系，并重新認識小說主題與結構的方式。本文以毗鄰與等價的關系為基礎，尋找了代表束縛與解放這一貫穿于小說中心的二元對立概念，并為每一項建立了等價的替換項，也就是代表其屬性與特征的序列詞，隨后把每一項的序列詞進行建構，形成了小說中人物的形象，同時解構了作者通過小說表達的主題，并架構了束縛與解放二者之間轉換的橋梁，表現作者賦予的希望和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