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之思
——次仁羅布短篇小說的本土書寫

郭 潔，王志華

(西藏大學 文學院，西藏 拉薩 850000)

在現代化進程中，受地理因素限制，藏域雖游離于主流地域之外，卻也不得不加快自己的步伐，對外來經濟、文化的沖擊予以接受、取舍和融合。次仁羅布筆下的西藏既是地域文明發展的詠嘆，也是對那些沉沉逝去歷史的哀嘆。在盡覽青藏地區自然風光、豐厚歷史及風土人情之時，藏域文化所面臨的一系列問題也值得深入思考。

一、河對岸的人們

(一)尋找與等待

1992年，次仁羅布在《西藏文學》發表第一篇小說《羅孜的船夫》。小說描寫了一位船夫的故事，一群渡河人在岸邊等待渡船，遲遲不來的船夫成為大家談論的對象。船夫的女兒在聽一位康巴商人講述城市生活的美妙之后，毅然離開了父親，隨康巴人來到拉薩。從此船夫陷入了無盡的等待，在無數次望眼欲穿的期盼后，只得進城尋女，城市的繁華喧囂讓老船夫感到不適，在八廓街尋找無果后只得返鄉，直到女兒自己返鄉。女兒進城后的生活雖不順利，但也改變了其生活觀念，領悟到人要靠自己奮斗才能過好日子。這篇故事寫于1992年，正是中國走入經濟化開始的幾年，市場經濟改變了中國以往生活方式，繁華的大都市成為人們的向往。然而經濟化進程中我們似乎很少去關注這個偏遠地區的人們在這樣的浪潮下是不是也受到了影響。次仁羅布的小說正是體現了在全球一體化的進程當中，西藏的社會發展狀況以及人們思想的變化。這個位于高原的城市在用它的方式融進主流，回應時代的發展。

故事前半段是等待，渡河人在等船夫，船夫在等女兒，女兒在等心上人。到了后半段，渡船人已去了河對岸，女兒也在拉薩落腳，只有船夫在等待。而他在等什么？作為擺渡人的船夫他將河兩岸的人一批批送到對岸，然而渡河人自己卻無法將自己擺渡到河岸的那一邊。他生活在河流潺潺的地方，自然饋贈他生活得安穩，他的信仰使得其生活富足，現代文明的侵入卻打破了原有的平靜，霓虹繁華帶給他恐懼，他仍然在河岸渡人，但卻遲遲無法去河的另一邊，他只得失去最愛的女兒，一人守著過去的日子。女兒的成長過程正是時代變遷的一個縮影，對外面世界的好奇戰勝了現有的安穩富足，都市生活的舒適、便捷輕易代替了曾經的信念，城市生活對她更有吸引力。

而面對時代潮流，船夫與女兒又何嘗不是我們自己，或許可以擺渡別人卻不得不迷失自己，個體不停地付出代價來尋找自己，救贖自己。次仁羅布自這篇小說開始蘊含城與鄉的憂慮與思考，擺脫貧困與因襲傳統、擁抱文明與守護自然如何達成一個平衡，藏地文化守成的焦慮在于有時不幸就隱藏于這些大山大河之中，看似寧靜與祥和的背后是被隱匿起的痛苦，它們被掩飾且無法訴說甚至是不自知的。

作家的思索使其作品也帶有非常鮮明的思辨性。作家寫作伊始提出的這個問題或許到如今都很難去交付一個完美的答案，正如渡河一樣，河兩岸的渡客都想走向對岸，然而踏入對岸又各自陷入新的迷惘。快節奏與慢生活的矛盾到今天依然是被討論的議題，落后地區的人們如何去發達地區尋找更加富足的生活在當下也依然是難題。每個人既要渡河也要擺渡，誠如那位船夫，要尋找、要等待，解開生活迷思，在時代潮流中立足。而這個課題不只是藏族人民面臨的問題，也是發展中的中國面臨的問題。有著5000年浩浩湯湯文明的國家，怎么去守護過往的精神血脈，又如何讓生活變得更加富足美好？

次仁羅布文之所及不僅僅是作為現代都市的拉薩，而是深入變革和發展中拉薩的現代境遇。我們能看到作品中處處充滿著作家對現代文明襲來之后的困惑和文化焦慮。作家書寫高原人的品質、高原人的境界、高山湖泊的沉靜美好、糌粑青稞的樸實與豪放、藏式茶館的悠閑瀟灑、鍋莊的歡快和響徹高原的悠揚唱調。這些是藏族生活的肌理，是刻在骨子里的文化基因，也是其小說的骨血。

作家敏銳地寫出了時代予以社會和人的變化，信仰的松弛與轉變，民間生活也暗流涌動起來。作家從出道之時就關注現實、為底層書寫，也建立起屬于自己藏地世界。

(二)精神氣脈

如若說“渡河”是走出迷思不得不用的方法，那么作家用溫暖、悲憫的筆調，讓這個過程不那么冷漠，慈悲、溫情的流露則是源自作家的人文關懷。或許因為作家所處之地及本人少數民族的身份，他更注重小說中的“精神氣脈”。所謂精神氣脈就是作家所說的悲愁。這種悲愁有民間文化的影子，即藏民族文化中的堅韌光明一面，人生所經歷之事或許苦澀但不至于打敗他的人生。

回看次仁羅布的短篇小說，這樣的精神氣脈作為一種基調一以貫之其小說中。不幸隱匿于山川河流，痛苦被寧靜和祥和所淹沒。所幸的是，作家以一種悲憫情懷觀照到這些人間的悲愁，他以平和老練的口吻，將被掩蓋的苦痛故事娓娓道來：放棄復仇的殺手(《殺手》)；攪亂寧靜生活的美國種牛(《阿米日嘎》)；原諒偷盜金碗的老板娘(《強盜酒館》)……

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放生羊》正是這樣有著強烈作家精神氣脈的故事，老人救下一只羊，這只羊被他看作是亡妻的轉世，逐漸地他把回憶與思念寄托在放生羊身上，在它的陪伴下轉經、祈禱，最終獲得心靈的平和，也放下愛人去世的悲痛。誠如獲獎評語：小說中流淌著悲憫和溫情，充滿著藏民族獨特的精神氣質。次仁羅布小說始終是面向現實生活中的人，個體該如何面對苦澀、不堪的現實，活著的人如何安置逝去之人帶來的痛楚，在暮鼓晨鐘里消解自身的罪孽與不安……老人所遭受的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痛苦又何嘗不是生命意義的探尋，“羊”的出現給予老人心靈的回歸與寧靜，作家給予這樣一種隱喻，一方面是對其自身民族文化的信心，妥善安置自己的靈魂抑或救贖自己不安的心靈是其文化信仰中重要的一個部分；另一方面，這樣的隱喻亦是對現代社會“快”的一種挑戰或是反思。從中不難看出，作家堅守了藏民族文化中悲憫、溫暖、明亮的精神層面。

作家始終忠實于現實書寫，在精神血脈的貫穿之下追問生命本身。正是作家的精神血脈追問，在個體內心世界往往喚醒救贖之路。光明在若隱若現間慢慢找到出路。《殺手》中的主人公最終放棄追殺仇人，既是超越仇恨也是自我心靈的追問與救贖，次仁羅布給予其一個意味深長的夢境結尾，作為路人的次仁羅布在夢中幫其復仇，內心殘存的欲望以另一種方式得到釋放。將復仇之行化解于夢境之中，一方面呈現出了命運的反復無常，另一方面也呈現出救贖、悲憫的美學面向。《紅塵慈悲》看似是一女兩男的故事，但當我帶著遺憾怯懦告別故土來到拉薩時，回望曾經的愛人、親人拉薩與山區距離生出的隔閡卻無法跨越。《強盜酒館》中，作家將西藏濃縮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展現了一副鮮活的藏族群像，在他們身上可以看到西藏地文明與荒蠻，過去與未來；人們的脆弱與堅韌、理想與欲望。“我希望賦予作品以‘沉重’,但并不缺少溫暖和希望,正是‘沉重’之后顯現的溫暖和希望,給了讀者一些亮光和暖意。小說被認為是‘民族的秘史’,我力求通過文學作品,特別是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形象，將藏族人的情感和日常生活一一展現出來,自己努力做到不流于表層,而是表現藏族人豐富的內心世界,讓讀者看到受一千多年佛教耳濡目染的藏族人面對現代文明沖擊時的心態,感受人類共有的喜怒哀樂，我在自己的作品里努力實踐著。”[1]

“藏民族豐富的文化、悠久的歷史、獨特的自然環境，給我的作品灌注了精氣神，也是這種獨特的小說切入視角，豐富了我的創作方式、拓展了創作思想,給小說創作增添了一絲靚麗的色彩和清新的氣息。”[1]次仁羅布一直探索表現現實的敘事技法，將情懷納入在小說的形式當中。無論從敘事人稱還是敘事角度都在不停地實踐與優化。次仁羅布融合藏地獨有的信仰、傳奇與神話一起構筑了藏族生活面貌。

二、都市傳奇與鄉村浪漫的荒謬

(一)消解傳奇與神秘

西藏的地域環境與相應的人文狀況，作家將這文化血脈和個人志趣滲透在文字里鑄就其作品的獨特風格和敘事風貌，使其作品獨樹一幟的立于文壇。非常難得的是次仁羅布沒有迎合潮流夸大藏地神秘性也沒有將其傳奇化，他書寫小人物的故事，展現現代化進程中個體的迷惑、集體的困境，如其所言“從我出生到大學畢業，一直生活在八廓街里，接觸的都是些最底層的藏族人，他們成為了我對童年、少年、青年時的所有記憶。我在創作時也游離不了這些個記憶，所以寫的都是這些個小人物。我想文學應該是從小處著手，映射一種大的精神。”[2]近些年的小說，作家更是遵循這樣的文化自覺，注入自己對現實更廣泛的思考。

小說《那片白云處是你的故鄉》寫的是在拉薩一個普通社區，我偶遇社區環衛工人，故事就兩人對話展開，情節十分簡單，就我對于這位離鄉背井工人的思考。作家不禁問自己：幸福到底是什么？人類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這些環衛工人對能夠遠離閉塞、偏遠的牧區，投入到城市生活覺得很幸運。”在作家自己看來，都市生活已久的人們向往鄉村的恬淡與舒適，遠離家鄉在城市謀一份看起來辛苦的職業是否值得。但其實在中國發展進程中，其他的城市又何嘗不面臨這樣的問題？這位環衛工人為代表的是城市化進程中順應時代的一批人，他們離鄉背井，從偏遠地區走向大城市，為自己能夠生活在大城市而努力奮斗，為城市建設奉獻出自己的辛勤汗水。從社會發展來說，他們在我國城市基礎建設中立下汗馬功勞，在過去十幾年也出現“民工文學”記錄這樣一群人的生活狀態。但當我們換個角度去思考，隨著農村人口進入城市，他們究竟丟棄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那些我們定義為是詩情畫意的鄉村生活對于生活其中的人來說是否真的如詩如畫般美好？那些對于都市人來說厭倦疲憊的朝九晚五生活能否為另一群人帶來養家糊口的薪水？于他們而言的遺失與得到似乎更顯殘酷。從更加寬泛的范圍說，一邊是追隨城市化步伐走出去的藏地人，一邊是走進心靈凈化圣地的外地人……拉薩不過是現代中國發展中人與城的一個縮影，隨著城市化進程，年輕人紛紛離開故地，故鄉與他鄉皆成為不可抵達之地。在《那片白云處是你的故鄉》小說后記，作家談論寫作機緣：每天我都能遇到社區里來自羌塘(北方草原)的環衛工人，有男有女，操著羌塘草原上的方言，起早貪黑地保持著社區的干凈。而這樣的生活場景哪里看不到呢？

這篇小說既體現其文脈精神也足見作家觀察之細微，對于那些社區的環衛工人，家鄉白云藍天，綠樹溪流已經無法安置他們的生活，只有離開才能謀取更大的生存空間。而對于都市生活來說，拓展生存空間不再只是滿足單一的生存需求，而是滿足自己對體育活動、文化藝術多樣性的精神需求。牟取更多生存空間恰恰是解決城市生活單一、亞健康等問題，人們向往鄉村但又無法真正在那里生活，因此鄉村只是逃避之地，卻無法應許生活。同樣矛盾的是，生活在鄉村的人們在面對生活壓力及生活方式的轉變，年輕人不得不拋棄土地或牧區，尋找更加適合現代的生活方式。

穿著制服的工人在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座城市都能夠看到，然而他們又那么普通，那件工作制服如同隱身衣使其消失在街頭大樓中。同時消失的還有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以這部小說為例，作家從社區這個角度切入，其實十分值得玩味。社區是城市生活非常顯著的一個標識，但又因為太普遍化，讓人們覺得理所當然。當人們享受城市化帶來的便利時，我們忘記思考便利生活背后工作的人們。當他們穿上環衛的衣服便隱匿于環衛這個稱謂之下，他們僅僅是一名不帶感情的工作者。人口流動帶來文化交流，如今人們背井離鄉藏地文化守成的問題也隨之顯現。 “《那片白云處是你的故鄉》我是帶著很多問題寫這篇小說的，我自以為的草原詩情畫意的生活，與現實中草場的退化，草原人艱難的生存狀況，他們的后代到城里后的融入，以及世代形成的草原文明漸漸遠失……”[3]這是作家對藏地文化的焦慮，當鄉村人口移動到城市，除去物質供應與保障，那些隨之而來又可能隨之而去的傳統究竟該怎么安置？

城市與鄉村、工業與自然、拜物與信仰，重重交織，形成現代社會生活的主調。拉薩是一座帶有宗教色彩的城市，城內外寺廟林立，人們在這里轉經、祈福。盡管有輪回轉世的依托與信念，眼下的困惑就足以讓人煩憂。值得一提的是，作家不僅關注到城市化進程中外部環境的變化，還捕捉到人們在尋求庇護與安穩的同時滋生出的種種幽微情感。

在最新的短篇小說《達瓦爾旬努》中，藏族女性的情感世界，以西藏的歷史變遷為時間線，講述了一家三代女性純潔、美好又心酸的愛情故事。

作家采取三段式結構，以藏族民歌《達瓦爾旬努》為線索，鏈接起家族的回憶與自己現下反思。這篇故事中，作家選擇把男性角色虛化處理，他們只有名字與性別，只是作為符號出現在故事中。三段愛情故事都歷經波折，略有不同的是，前兩代愛情不得不承受時代之重壓，來自外界因素讓愛情只得從精神上堅守，實際中很難相依相守。而到了央金這一代，安穩和平的生活使其不再有時代重壓，但她要面臨的是新的困境：中年危機、夫妻感情淡漠、曖昧的人際關系……三代過去仍然無法完成愛情相守。但我們非常明顯地發現，無法長相廝守的本質卻不相同，對央金的外婆與母親兩代來說，外界環境是不可抗因素，但他們憑借毅力、自我犧牲及對愛情的信念撐起整個家庭，縱使面對各種困難，也依靠隱忍堅韌的精神負起家庭責任，捍衛家族榮譽，撫養子孫后代成長。到央金這一代，外在苦難波折并不多，但個體的困境更容易消磨意志，家庭關系、夫妻關系、人際關系比起上兩代更復雜也更易瓦解，對個體來說央金這一代女性依然面對同樣的困境，安穩的生活并未讓她獲得一個輕松且愛意滿滿的環境，她依然要去思索、探尋、尋找自己心靈的歸宿。或許形式不同，但對女性的道德與約束依然嚴苛，生活艱辛與矛盾通過新的方式表現罷了。

(二)消解浪漫回歸現實

隨著城市化腳步的加快，人們日漸對田園牧歌的生活無限向往，鄉村生活成為人們紛紛實踐和謳歌的對象，九十年代以后，生活方式的轉變也改變了人們對鄉村的傳統認知。

最突出的表現就是鄉村生活的浪漫情調被放大，甚至是荒謬化。所謂去浪漫化，有賴于作家得以觀察外人未知的本地生活狀態，親眼目睹了這樣的事實。在過去的中國，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以地緣、血緣為基形成了一張濃密的關系網，人們日常輾轉于此，那是人們生存的肌理。但隨著科技不斷地發展，人們生活理念、方式開始變化，生存空間也不斷變化，地緣、血緣已逐漸從關系網中抽離，人與人無需碰面、多言即可建立、維持一段關系。

次仁羅布從不刻意美化這片土地，先天性的美在一個富足的年代是容易被發現和歌頌的，但是對一個生存邊界的人來說，天然有時就代表著落后，農耕生活最大的限制就是被動性，即靠天吃飯。尤其對于高原山區的人們他們的生存環境更加惡劣，自然給予饋贈也帶來風暴，交通的不便使其并不能及時享受文明的成果，但是卻要在全球大浪潮來襲之時承受動蕩，在暗涌中掙扎生存，探索出自己的一條路。小說中經常會出現城與城交界的地方，這些曖昧地帶往往荒涼、不便，是道德約束的邊緣地帶，是人性的試煉場。《阿米日嘎》中種牛致富和宗教信仰等相互矛盾形成諷刺寓言；《塵網》中跛子與達嘎相愛后的流言蜚語；《焚》中陷入虛無的人們……西藏作為這里人們欲望騷動與宣泄的見證所在，意義毋庸贅述。

不僅如此，重新出版的短篇小說我們也能看到小說所包含的元素更加豐富，涉及對女性問題、中年危機以及生活品質的思考。生活品質是一個必然會出現的問題，在經濟化、城市化進程中，達到基本溫飽之后的人們對生活質量要求越來越高。其中中產階級成為這一進程典型的代表。不同于“河對岸的人們”，中產階級是社會分層中處于中間位置的人，他們想跨越現有階級而往往不能，他們有體面安穩的工作，不會為溫飽發愁，但卻很難邁入更好的物質領域去生活，橫亙在他們身上的是無法解決的問題。他們似乎終其一生也只是解決了生存問題，這不免讓人唏噓。這一階級的人往往受過良好教育，勤懇地耕耘在各自職位上，每一次去追理想都要付出一定代價去顛覆過往，但求而不得又是其常態。總有問題可以捆住理想、總有擔憂束縛他們走向更遠。《達瓦爾旬努》中次仁羅布描寫央金與丈夫感情早已淡漠，與合唱團成員的情感也似乎是發乎于情止乎于理，而這背后的實質卻是現代兩性關系中常見的試探、曖昧最終放棄。精神上的壓力與不安使得都市人情感狀態常見于冷靜分析、理性判斷，寧愿遺憾也不愿意承受風險。因此壓抑成為這一群體的情感標志，在人們拋棄浪漫之后，尋找無法抵達的現實成為都市情感浮世繪中又一戲碼。

“西藏跟國內很多地方有相近之處，也有不同的自然環境和文化民俗，我們不能老拿著獨特去說事，而是要從藏民族文化的最內核，體現世俗西藏最本真、最精神價值的東西。這樣做的結果是用藏文化補充和豐富了中華文化，提供了另外一種生存的經驗。”[4]“從我的角度來講是一種自覺的文化追求。我最初創作的作品里體現不出這些元素，是后來慢慢融入進去的。但不能用這種獨特的文化來故弄玄虛作為賣點，要通過小說主人公的精神世界來呈現。民族文化是我們的根，但好的作家會把根埋在地底下，而獻出的是上面的綠葉和結出的碩果，讀者會通過果實和綠葉感受到深藏于地底的根脈之強勁。”[5]作家敢于摒棄浪漫的田園牧歌、神秘的都市傳奇，歸根結底在于其對寫作的認知。作為一位少數民族作家，次仁羅布書寫并不是將西藏過度包裝推給世人面前觀賞，而是實打實地去書寫藏地人物的困境、藏地發展可能存在的問題。不去特殊化別人貫之特殊之名的地方。這樣去特殊化使其作品以現實主義的姿態出現在讀者面前，感受這里的人的痛與樂，悲憫與堅韌。所謂詩與遠方有時只是縹緲希冀，當身穿環衛制服的羌塘人出現在社區，如實寫出他們的故事，表現真實的生活才是真正的悲憫。當我們再次回到作家的第一部小說，船夫女兒認為人要獲得幸福，憑自己去努力去換得，曾經信仰動搖，但船夫女兒所寄托的正是我們提倡的優秀品質，有了現實投射的文化或信仰，才足以支撐人們生活下去。正是這樣的眼光、格局、心態決定：精神氣脈一以貫之在他所有的作品當中。這樣的氣脈在中國文人身上以不同方式表現出來，但這樣的精神不僅僅是本民族的支柱，更是中華民族共同的傲骨精神。

三、扎根于大地的歷史感

作家非常重視將歷史事件幻化成小說中的背景，長篇小說《祭語風中》，以及正在創作中的《烏斯藏》都非常注重歷史書寫。其實短篇小說中也繼承這一特色。最新短篇小說《達瓦爾旬努》中，有非常清晰連貫的時間線并將歷史事件穿插于此，一代代女性命運與大時代的交錯，歷史作為注腳，使讀者不得不唏噓感嘆命運的無常。《界》《朝圣者》中作家將歷史厚重感注入短篇小說當中，使其承載的風土人情更顯張力。“看完一部小說就讀懂這段歷史，讓讀者感知當事人的一種情感和他們的生活經歷，這就是小說的意義。”[6]對于傳統拉薩，作家自然有難以割舍的情懷。八廓街是作家小說里經常被描寫到的地方，是作家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八廓街曾經的風貌讓其留戀，如今八廓街作為拉薩著名的景點每日來觀賞、游玩的人絡繹不絕。看著人來人往，商鋪林立的八廓街，現下的西藏更像是個失真的世界。旅游貿易來往不斷，傷風敗德、蠅營狗茍的事情也屢見不鮮。事實上，作家文學觀念與美學面向首倡真、善、美，但從《殺手》開始，作家就不避諱去描寫吊詭荒誕的現象。《長滿蟲草的心》里，殺“我”的一眾人、占有弟弟戀人的哥哥、只為滿足生理需求的跛子、占便宜的村民、作家始終不乏冷峻的筆調去書寫人性的可憎與丑惡。流露出的人性本真不足以畏懼，更令作家生恐的是地域文化封閉在一隅畫地為牢、還未走出藏地便丟掉藏文化的精神氣脈才是真正的危機。

在宏闊的歷史空間中展現藏地故事，從次仁羅布的創作來看，西藏地區發展不是單線的更迭，而是文化基因的多方位的爆炸，它由藏地歷史構成，在這一歷史中文化的、宗教的、其他民族的特征交互作用，形成今天的文化樣貌。如此來看，小說不僅僅面向高原，鮮明歷史背景與個體命運的沉浮，無論是哪一民族，無論是哪一國家的人亦會經歷，這樣的體驗與情感都會相通。作為藏族的次仁羅布既感同身受又不乏理性哲思，他絕非是藏族文化簡單的擁護者和崇拜者，他理性地思考并觀照此地。

“作品在這種自身回歸之中讓其出現的東西，我們曾稱之為大地。大地是無所促迫的無礙無累和不屈不撓的東西。立于大地之上并在大地之中，歷史性的人類建立了他們在世界之中的棲居。作品把大地本身挪入一個世界的敞開領域中，并使之保持其中。作品讓大地成為大地。”[7]可以說，次仁羅布對藏地的書寫正是對海德格爾“大地”的一個闡釋和回應。文化與傳統是隨時代發展不停流轉，但作家創作的根脈不會斷，連綿高山、純凈湖泊予以極大的包容，這片土地讓他長出筋骨，用純凈的心延續出精神氣脈去報答這片土地。

次仁羅布作品的“大地”更加具象，是在人心流轉及價值裂變后涌動不安的真實故事。這個所謂“大地”要如何去訴說？次仁羅布給予了巧妙地回應。次仁羅布的特殊之處是他從未離開過藏地，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俯向大地而生長。這生于斯長于斯的家鄉，藏地歷史、文化、宗教是其念茲在茲的牽繞與羈絆，是他每每都要回頭去汲取營養的地方。正所謂立于大地之上并在大地之中，當我們用更廣闊的視角來看，這一部部藏地小說又何嘗不是對中華民族文化多元性的回應，回歸在中華民族璀璨文化的大地之中。

綜上所述，次仁羅布通過一部部小說表現了藏地獨有的歷史和獨特的文化，也表達作家對現實的哲思，對人性的思考。作家悲憫的精神氣脈和對藏地深厚的情感彌漫在字里行間。對于少數民族作家來說，正是扎根本土、認同本土、立足本土的過程，才能使其作品擁有更豐富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