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萌
(西安工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陜西·西安 710032)
鄭觀應(1842-1922),是清朝末年的著名思想家,他的改良思想及對中國傳統文化轉型期的貢獻都是一筆珍貴的財富。特別是其教育思想所體現出的對傳統文化的態度,以及對中西文化的取舍,一方面為當前民族文化的發展和創新提供了借鑒,另一方面為當前樹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提供傳統文化的來源和基礎。
與其他資產階級改良思想家,如王韜、馮桂芬、薛福成等人僅強調政治經濟的改良所不同,鄭觀應更加強調教育改革,其著作中《學校》、《西學》與《考試》諸篇都涉及到教育思想,并以其哲學思想為基礎,頗具憂患意識。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世紀之交,中華民族處于內憂外患的緊要關頭,面臨著巨大的考驗與挑戰。民族資本主義在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雙重壓迫下,艱難地輾轉其間。鄭氏的救國理念以培養專業技術人才的教育思想為核心,并努力學習西方先進的教育經驗,在學校教育中的教科、教授與學校設備等諸方面采取改革措施,這在當時保守、落后的時代背景下具有資產階級改良的積極意義。
鄭觀應的教育思想反映在教學內容、教育方法和教育理念三個方面。首先,教學內容上借鑒西方的自然科學和實踐技能教育,從完全面向個人道德培養的“虛學”轉為面向社會需要的“實學”是鄭觀應教育改良維新思想與舉措的具體體現。其次,教育方法遵循循序漸進,由淺入深,文武并重(文理兼備)。最后,教育理念以蒙學、女學為重,秉承古訓以德為先,即以素質教育為本,將自然科學教育與人文素質教育相結合,在潛移默化中實現教書育人。
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的世紀之交,中國文化所面臨的是保守和西化的紛爭。如何看待西方文化以及如何定位中西文化的關系成為世紀之交乃至當代仍舊處于商榷之中的問題。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僅僅從救亡圖存的角度看,是對舊有社會制度和封閉保守的綱常文化的改造,并對中西文化的激烈沖突起到了一定的緩和作用。早期維新派和洋務派的口號是“自強”,即通過學習西方的富強之術(工業技術、自然科學)使中國覺醒,真正獨立于世界之林。魏源在《海國圖志》中提出“師夷之長技以制夷”,他把學習西方僅僅作為“巧匠精兵”之事,表明他還沒有把西方之“長”提升為“學”,即“本”的層面,而僅僅作為“技”,即“末”的層面,歸屬于“奇技淫巧”之類。馮桂芬將西學定為“學”,并同欽定文士必需之學相提并論,還提議由文人來學習西方文化,學有所成之后,授予文功名。“工成與夷制無辯者,賞給舉人,一體會試;出夷制之上者,賞給進士,一體殿試。”進而,他明確提出:“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這也是“中體西用”文化觀的首次提出。在沈壽康和孫家鼎相繼明確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后,張之洞在《勸學篇·會通》篇中完整地提出了“中學為內學,西學為外學;中學治身心,西學應世事”。
列文森曾指出:朱熹的“體用”理論具有形而上學的意義,“體”與“用”是一物之兩面,而張之洞的“體用”理論具有社會學的意義,他關心的不是事物的本質而是文化的本質。張之洞的中體西用之“體”代表政治體制,“用”代表手段,利用西方的科學技術為中國的專制統治服務,最大限度地維護統治階級的利益,成為頑固保守派所利用的學說。
近現代思想家因身處國門封閉與開放之交的時代,受到“信而好古”思想的局限,無法沖破舊有政治制度和文化思想的樊籬,只能假借“體用”這一傳統哲學概念,在不改變和打破舊有的政治文化思想基礎上吸收外來先進科學技術。而鄭觀應的“中學其本,西學其末”具有與之大相徑庭的思想基礎與改革措施。鄭觀應思想分為前期和后期,在前期所作之《道器》篇中將“富強之權術”看作是對“孔孟之常經”的違背,這是由于其所接受的傳統教育所決定的固步自封的做法。親歷中法戰爭之后,他的思想逐步發生了轉變,意識到政治制度與經濟密切相關,因此鄭觀應主張商戰,增強經濟實力才是救亡圖強的手段。振興經濟關鍵在于人才的培養。封建科舉制度下的教育已經難以適應內憂外患的中國社會,腐朽沒落的清王朝搖搖欲墜,教育體制改革迫在眉睫。因此鄭觀應提出“中學其本也,西學其末也,主以中學,輔以西學”(《盛世危言·西學》),即在肯定中學的主體地位的同時,把西學也列為“學”,以此給西學在中國的傳播以廣闊的存在空間。中學即包括歷史、文化、傳統、價值在內的民族文化,以修身養性為基礎,博古通今為目標,成就君子人格。西學作為一個完整的知識體系,也具有本末、體用之分,自由、平等、理性是西方知識體系的基礎。與此同時,以康梁為首的維新派也高舉起變法的大旗。
鄭觀應提出“主以中學,輔以西學。知其緩急,審其變通,操縱剛柔,洞達政體。”(《西學》)“變”在于變法,即改革政治制度和教育制度。鄭觀應考察了德、英、法、俄、日等國的學校規制和學習科目,并有步驟、有計劃地應用于中國的教育體制,對教學內容和教學方法進行改良。由此可以看出他強調西方文化的整體性,注重“體用兼備”,不能割裂其體和用,在學習西方軍事工業技術的同時,也應注重學習其教育、政治制度等思想文化上層建筑,這種思想的先進性毋庸置疑。在完善后的八卷本《盛世危言》中增加了《議會上、下》等學習仿效西方政治制度的篇章。“故欲行公法,莫要于張國勢;欲張國勢,末要于得民心;欲得民心,莫要于通下情,欲通下情,莫要于設議院。”因此,鄭觀應提出的“中學其本,西學其末”已經初步帶有民主民權的色彩,與當時張之洞等人所說的“中體西用”具有截然不同的內涵和外延。
李澤厚也曾對鄭、張之分歧說過:“不同在于,鄭觀應強調的是‘西用’,將‘中體’暫擱置起來,后來張之洞強調的是‘中體’,為護衛正統綱常說法。”鄭觀應以“本末”置換“體用”,既凸顯了中學的基礎作用,又積極發揮西學的實用性,強調將內省之學轉變為經世致用的職業教育,吸取西方發展自然科學之策略,是具有進步意義的開明之舉。
鄭觀應在高談學習西方的同時,也非常重視文化的民族性,《盛世危言》多篇都將“德”放置于首位,這也是對文化民族性的發揚與傳承。《或問守身要旨》中有“存仁修德”,《論吏治》中有“誠以德勝于才,終不失為君子”等等多處提到修德積善,以此弘揚重視個體安身立命與終極關懷的中國傳統文化。表現在其教育思想上,一方面注重所謂“本原”之學,即“孝悌忠信禮義廉恥”,“蓋教人以德行為先,而不專以讀書為事也”(《學校上》)。另一方面也不放棄所謂“形器之學”。
傳統文化強調解決個人的內在心性修養,見長于玄虛,而對理論聯系實際,服務于實際,解決現實社會問題、人生問題的實學還有一定的距離。梁啟超曾在《中國人的啟蒙》說:“人人獨善其身謂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謂之公德。”
強調個體的安身立命,不啻為一種終極關懷——私德,而忽略了自由、平等、人權等現代生活的共同規范——公德的建立,導致國人自私自利,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對身外之事持冷漠態度。因此,在強調個體修養的同時,鄭觀應吸收了西方的公德理論,他說:“夫公德者,其所對之人,固不問其為紳、為民,進則為人人之公德,退則為公眾之妨害,凡具此心,謂之公德”(《致蔡耀堂先生論公德書》)。這也是對西方文化的肯定和吸收,公德觀體現出了公民地位的平等性,不論為紳、為民,人人都是社會公眾的一員。這種平等性反映出了鄭觀應思想在當時已經具備積極的進步性。群體利益大于個人利益,群體代表了國家、社會。因此,人的一舉一動都應符合社會規范,并以是否有益于社會(群)為標準,如果行為危及到了公眾的利益,則稱為妨害公德。公德思想后來在梁啟超的新民理論中得到完整的體現,但是最早由鄭觀應提出,這不能不說是鄭氏思想中的一個亮點。
總之,鄭觀應主張在“技術層面”學習西方的自由思想和科學精神,在“文化層面”揚棄中國傳統的素質教育和人文關懷,為清末民初的改良思想家和愛國主義學者們提供了嶄新的視角和途徑,即通過改革教育體制,培養人才,發展經濟,從而達到改良政治,救亡圖存的目的。
鄭觀應的教育思想反映出他希望學習西方先進的政治經濟管理制度,并積極維護以儒家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及理想社會。
鄭觀應與梁啟超皆強調基礎教育,梁啟超在其《變法通議·幼學》中從講授內容和方法方面詳細闡述了推進基礎教育的重要性。但是鄭觀應更加注重基礎教育中的實踐環節。在他的《致香山自治會節錄陽湖伍君達擬籌備憲政改良教育小學章程》中從實驗到校外教授(實地調查、搜集教材)與教學設備的選取都有詳細地說明。其中設學校(農牧畜)、自制標本模型和設理科器械陳列所頗具特色。儒家哲學重“德”不重“力”,道德修養與能動地改造客觀世界是密切相關的。如張岱年所說:“我們民族沒有產生出近代實證科學奠基人,和儒家哲學既不重視實際的觀測,又不鼓勵精密的分析,是有一定聯系的”。
一方面,這種特色實踐教學方式與鄭觀應早年學習英文,并在其出任買辦時多方面接觸西方經濟文化有關。另一方面,落后就要挨打,科學技術、工業制造成為國家求富強的主要手段。為了適應發展中的中國近代工業對技術人才的迫切需要,鄭觀應認為必須加速培養人才,除辦正規的學校之外,還需要設立將理論學習與實際操作相結合的加強實踐操作能力的學堂。他于1896-1897年總辦漢陽鐵廠期間,在實踐中深感技術人才的不足,建議在鐵廠設立一所結合機器生產的學堂,這里的學生以半工半讀的方式進行學習,這不啻為現代專業技術學校的雛形。他說:“就局廠之機器,可即事以傳授”,一定能“事半功倍”。當代中國教育在實踐教學方面可以借鑒鄭氏的改革措施。在當代中國的教育體制中也可以古為今用,西為中用,大力提倡職業教育,建立普通高等教育與職業教育銜接的政策,鼓勵年輕人首先通過職業教育獲得一技之長,具有一定的經濟基礎之后再繼續深造。
鄭觀應首先提出改革教育體制和教學內容,并強調以中國傳統文化經史子集的學習作為學習西學的基礎,無論是蒙學、女教、或專業技術教育均應強調修身立德,無論公學、私塾或者他對子女的家庭教育都可以看出鄭觀應雖然接受西方文化的影響,但他仍然秉承傳統心性之學,并在中學與西學之間建立起融會貫通的橋梁,那就是“中學其本,西學其末”,即在容納外來文化成分的基礎上創造性地認同傳統文化,并對其加以豐富和轉化。鄭觀應身處洋務運動之時、辛亥革命與新文化運動之前,他的思想具有買辦資產階級代表性,體現出中西文化的沖突與融合,并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如馮友蘭曾以現代化取向的文化觀對“中體西用”進行新的詮釋:“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者,是說:組織社會的道德是中國人所本有底,現在所須添加者是西洋的知識、技術、工業。”又有持保守主義文化取向的學者張君勱提出:“今后儒學哲學發展之途,可以一言以蔽之曰:自力更生中之多形結構而已。”即儒家思想復興的道路必須以儒家思想為主體(自力更生)向西方學習(多形結構)。現代新儒家不謀而合地認為,中國的現代化并不是西方模式的簡單移植,而是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型,在維護中國精神文明亦即傳統文化價值系統的基礎上,采納西方物質文明,實現中西文化的折中調和。
文化保守主義注重維護傳統文化的主導地位,僅立足于文化的民族性。西化論者強調西方文化的優越性,僅著眼于文化的時代性。鄭觀應教育思想中所體現出的文化觀堅持文化的民族性與時代性相結合。鄭觀應對中西文化的態度表現在他對中西醫的態度,即“棄短取長,中西合璧,必能打破中西界限,彼此發明。”(《盛世危言·西學》)首先,需要維護中國文化的根本價值,固守中國文化的傳統價值觀,保持中國傳統文化的民族特色,在教育中強調“以德行為先”,這與當代加強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培養是一致的;其次,又要吸收西方的先進的教育體制、法律制度、民主制度及文化思想,在理論教育的同時加強實踐操作技能的培養。
鄭觀應的教育思想為當代的文化重塑和文化發展提供了借鑒意義。當代中國的文化觀應該建立在文化平等的心態上,既是積極取法于西方,又是自尊自信的本位文化觀。一面強調維護中國本位文化,主張弘揚中華文化中有積極意義的文化傳統;另一面強調對于西方文化要善于分析,善于學習,重視教育,特別是基礎教育。國學大師陳寅恪也強調中國“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中國文化是一種重視私德的“宗教性道德”(李澤厚語),強調個體的修身內省,而當代社會需要遵守自由、平等、人權等現代生活的共同規范的公德——“社會性道德”,兩種道德既相互區別,又相互補充,特別是私德對于公德有一種指引和范導作用,“公德者,私德之推也。”中國傳統文化在個人道德修養方面具有一定的貢獻,但是對于其他文化的擾亂和侵入,需要懂得變通之道,揚長避短。如鄭觀應所說“夫欲制勝于人者,必盡知其成法,而后能變通,變通而后能克敵。”(《西學》、《學校上》)變通是一種融合之道,面對當代復雜的國際環境,在素質教育中合理地繼承和發揚優秀的傳統文化,使之作為民族特色的文化更好地融入到文化全球化中,方為應對之策。這也是鄭觀應文化觀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