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南林業科技大學 何澤鑫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448條維持了《物權法》第231條關于商事留置的規定,這也是法律對于商事留置權的唯一的規定,其明確規定商事留置權只能發生在“企業之間”,商事留置的權利人與義務人都需要是“企業”,但是“企業”這一概念并非嚴謹的法律用語,學界大多數學者所持觀點認為“企業”此概念起源于經濟學,盡管在物權法設立條件之下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展,市場經濟中活躍的主體也越來越多樣化,“企業”這一概念難以全面涵蓋商事留置的主體范圍,所以如何明確的界定商事留置權的主體范圍,是當前亟待解決的問題。
留置權制度素來有著民事留置權與商事留置權之分,二者雖同為法定的擔保制度,但是對于其核心價值取向上卻有極大的不同,民事留置權源自羅馬法中的惡意抗辯理論及欺詐抗辯之拒絕給付權,賦予民事主體拒絕給付的權利來實現自我防御,維護的是民事主體之間交易關系的一時性與及時性,民事留置權著眼于兩個利益主體在某次特定的民事交易中發生的利益關系,其功能就是消除個別的民事交易中所造成的利益失衡,以貫徹公平之原則,維護社會正義。
而商事留置權發軔于中世紀時期的商人群體交易之中,其目的雖然是賦予商人拒絕給付權利進行自我防御,但是其聚焦于尋求商人在持續性多次商事交往活動中的利益平衡,與民事留置權追求個別的民事交易中的利益平衡相比,商事留置權更加關注兩個商人在持續的商事交易活動中所形成的整體利益關系,其功能是要糾正雙方整體利益的失衡,維持商人間的信用,確保安全、確實的交易得以持續高效地進行。商事交易通常體現為集中性債權債務關系,我國《民法典》第448條以但書的形式將商事留置制度固定下來并將其主體限制為“企業”,雖然企業種類較多,但是現在越來越多非企業主體參與到商事活動之中,以“企業”作為商事留置制度的主體并不能涵蓋所有進行商行為的主體類型,由此帶來的問題導致非企業形式的商主體的商事活動無法獲得商事留置權的保護。
案例一:杭州某公司(原告)訴桐廬縣某廣場(被告)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本案爭議的焦點在于原告對于被告是否享有商事留置權,法院認為本案中被告是屬于個體工商戶,其不屬于商事留置權的主體范圍,在原、被告之間無法成立商事留置。
案例二:金華市某公司(原告)與金華市某信息部(被告)運輸合同糾紛,本案爭議焦點在于作為個體工商戶的被告是否有權行使商事留置權,法院認為基于商事留置權的制度功能與法律的規范體系,個體工商戶屬于商事留置主體,依法享受商事留置權。
通過對于上述兩個案例的簡單比較不難發現,法院對于商事留置的主體的認定上存在一定的分歧,案例一中,法院認為對于商事留置的主體應該嚴格依照法律所規定的“企業”進行判斷,但如此適用法律過于機械;在案例二中,法院認為“企業”此概念屬于經濟學范疇,在法律運用中需要得以擴充,個體工商戶被法院納入商主體范圍之內,有權行使商事留置權。筆者認為我國將商事留置權的主體限制為“企業”存在不妥之處,仍需要對商事留置權的主體范圍研究探索。
我國《民法典》將行使商事留置權的主體范圍直接限定為“企業”未采用《民法典》第一編中的“民事主體”進行分類,其目的是為了凸顯出其商事性質。我國商事留置制度創立之初,經濟市場中活躍主體單一,以改革開放為分界線,之前社會上的經濟主體為各類國營的企事業單位,以“企業”作為主體與法無悖,但是放眼當下,其合理性似乎有所削弱,所以筆者認為可以從商事主體的特點出發探索出商事留置權合理的主體范疇,從而更加符合當下及未來的市場經濟潮流。
“企業”一詞并非出自法學學科之中,其自身屬性上也不包含明確的法律性質,在經濟學上,企業一詞一般指的是一種以營利為目的的經濟實體,在法律中采用“企業”來界定法律主體的范圍情況是少數,更多的是以“股份有限公司”“合伙制企業”“自然人”“法人”等更能凸顯出主體組織結構關系和主體法律屬性的詞匯來描述。
由于我國對于商主體及其范圍一直存在爭議,所以學界一般認為需要將參與商事活動的主體分為三類:商個人、商合伙、商法人。“企業”的概念難以概括,所謂“企業”在商主體中占比不高,“家庭經營的個體工商戶”“家庭經營的農村承包經營戶”“自然人個體工商戶”“自然人經營的農村承包經營戶”這四類商主體并未納入“企業”的范疇,這四類又可以合并為兩大類,一類是屬于“個體工商戶”,另一類是“農村承包經營戶”。雖然我國多數學者混用商人和商事主體,但是非企業的商人至少應包括個體工商戶、流動商販和農村承包經營戶。
通過研究分析發現,國際上對于成為商事留置權主體的有三種分類,第一類為主觀主義分類,“商人”是指經營某種貨物的人,或者其職業表明他對交易所涉及的商品和貨物具有專門知識或者技能的人,或者他因雇傭其職業表明具有專門知識或技能的代理人、經紀人或其他中間人而被視為具有此種專門知識或者技能的人;第二類是客觀主義分類,《法國商法典》第1條,即直接從商行為出發,符合其規定一定標準的行為屬于商行為,實施前述行為即賦予商人身份;第三類是二元主義,即在《德國商法典》第1條作為一般規定,如果不符合第1條之規定的種類和范圍需要以商人方式營業的,可以通過商事登記的方式成為商人。
從上述三種規定的模式看,對于商事主體的界定主要涉及的是行為標準與主體形態的特征,以下將圍繞這兩個方面對于構成商事留置制度的主體特征進行分析。
從行為標準來看,商事行為是商事主體為營利目的而行使的一種行為,商事留置在誕生之初,目的就是為了“壓迫”債務人履行債務,從而減少交易風險,節約交易成本,促進交易活動,減少債權實現的成本,那么債權債務人之間需要基于何種行為標準才能產生這種“壓迫”關系呢,從前述介紹來看,無論是采取何種立法體例的國家(地區),對于界定的商事主體都離不開對于行為標準的界定,許多域外地區/國家也規定了類似的制度,來表述商事主體之間的集中性債權債務關系。目前,我國商事法律中雖然并沒有明確規定該制度,但實際商事活動中“往來賬”制度已經成為商事交易的一項重要制度。在我國法院的案例中已經明確認定了經雙方簽署后的“往來賬”具有“對賬單”的法律效力,對于商事留置制度中的主體行為標準,我國《民法典》沒有明確規定商事留置制度中主體的行為標準,只是簡單列舉了“企業”間的行為即構成行為標準,此種列舉行為標準是過于僵化的,所需我們對于行為標準的研究方向應該認為是一種彈性的標準,即以其持續交易、產生集中性債權債務的行為作為標準。
綜上,通過“往來賬”這一概念來描述商主體間的交易狀態,能夠更好地囊括商事主體的外延與內涵,無論是商行為、商事交易、營業關系其中都集中體現著“往來賬”的行為標準,簡而言之“往來賬”是商事主體間的債權債務關系的集中體現,可以作為商事主體的行為標準。
從主體形態上來看,我國經濟市場的商事交易主體繁雜,有大量的個人經營的情況,主要為個體工商戶、流動商販、農村承包經營戶等,這一些主體在符合前述行為標準后,是否能行使商事留置權還需要進一步具體分析,前述主體在共同形態特征自然人屬性較強,一般民事規則就能進行保護和規制,如需要界定為商事主體并且使其適用商事制度則需要分析納入這些主體能否實現商事價值目標,民法的基本的價值取向是實現和維護人的私權利,而商法的價值取向是為了維護商業利益,對于商事主體的界定不是對于其存在與否的關懷,而是為了實現利潤和財富的增值而做出的制度安排,前述主體之中存在一批主體,其目的是為了謀生,而非實現財富增值的主體,其僅需要認為是民事主體并加之以一般民事規則調整即可,如果有其中主體是為了實現投資利潤本身的財富增值,那么需要將其認定為商主體加之以商事規則。在前述各國商事留置權中無論是采用民商合一立法體例的瑞士,還是采用民商分立的德國、日本,對于商事留置的主體都較為明確的規定為“商人”。在我國,有學者認為,我國的商事主體范圍限定于企業形態即可,非企業型的個體工商戶不足以成為商事主體,這一主張有所片面之處。截至2020年11月10日我國市場現存企業數量為4200萬戶,個體工商戶數量為9021.6萬戶,由數據可知我國存有大量的、形態規模不一的個體工商戶,其經營活動與一般觀念中的企業經營區別較大,若嚴格依照商事留置制度排除在外不符合我國經濟市場的現實狀況。
綜上所述,商事主體的范疇可以概括為兩類特征,一類是行為表現出交互雙方產生了大量集中性債權債務關系的行為。另一類是以營利為目的而從事商行為的社會組織。
我國以企業形態存在的各類組織界定為商事留置制度主體是沒有疑問的,但是對于非企業形態的主體是否需要納入商事留置制度,根據前述標準開展出下列分析:
從我國社會主義初期階段對于私人經營工商業的態度是禁止或者限制的,改革開放后,我國逐漸允許了私人從事工商業的經營活動,個體工商戶作為時代產物和改革初期的成果被保留了下來,筆者認為個體工商戶也需要被納入商事留置的主體范圍之內。首先,個體工商戶符合商事主體的行為標準與主體形態,在商事實踐中“個體工商戶”頻繁的與相對方發生商事交易,產生了集中性的債權債務關系,這種關系已經是屬于脫離基本的生存就業需求轉向利潤和資產增值的營業需求。依據《民法典》第54條,可知自然人經過依法登記之后取得個體工商戶的法律地位,并且可以起字號獲得類似于法人的地位,“人”的屬性減弱,“商”的屬性增強。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個體工商戶”除了未取得“企業”這種組織形式以外,儼然與個人獨資企業無異。并且值得注意的是“戶”這個概念組成的單位可以分為“自然人”“家庭”,所以可以認為“個體工商戶”依照其基本組成單位而言能夠構成“商個人”“商合伙”;其次,個體工商戶在從事商事活動中有范圍廣,數量多,活躍度高等特點,但是由于經濟實力不強,風險抵御能力較差等因素導致在與個人獨資企業、合伙企業進行比較之時常處于弱勢地位,法律需要對其傾斜保護。根據《民法典》第396條對于浮動抵押權的規定之中,個體工商戶可以成為主體,浮動抵押權較之商事留置權參與抵押的標的物具有未來的不確定性風險更大,筆者認為,根據“舉輕以明重”的法律原則,對于個體工商戶需要做出明確解釋認可為其商事留置權的行使主體之一。
依據我國《民法典》第55條規定,“農村承包經營戶”其中包含有兩層關系,即承包關系與經營關系。在承包關系之中,農民作為“農村承包戶”通過承包土地來耕種作物、產出自然產品銷售,不進行“先買進后賣出”的活動,農民銷售自己所承包的土地上的耕作物,其行為性質上不屬于商行為,自產自銷不能體現低買高賣等投資性,不能實現利潤增值,其主體表現形態上為生計型小農,應認為屬于一般民事行為,不宜認定其在從事商事活動,不可作為商事留置制度的主體;但是,在經營關系之中,存在有“專業種養大戶”“農村合作社”“農業企業”等主體形態與前述“生計型小農”區別巨大,需要認定為屬于商品生產者的范疇,在行為標準上作為深加工企業的原料供應者會產生集中性債權債務關系,其銷售物品屬于商品,銷售行為屬于實施商行為,在主體形態上體現為規模大、流程專業、追求利潤等特點能夠成為商事交易的主體,應該需要納入商事留置制度的主體范疇,同時依照組成的單位不同也可以分別構成“商個人”“商合伙”。
在我國法律上的“商事留置權”主體與實踐中的“商事交易”主體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差異,在民商合一的思想主導之下,我國商事留置制度被置于《民法典》第448條的但書部分,其中商事留置權的主體概念得不到彰顯,而在日常生活之中,商事留置權是更有適用意義和最常適用的一個制度,將商事留置權的主體限于“企業”不能彰顯其商事特點,并且過于狹窄、有違和本法對相關主體概念的規定。民事主體不能代替商事關系的主體,民事主體著眼于財富的支配、所有、傳承;商事主體更多的聚焦于資產的利用、增值、開發。二者的理念、目的、制度設計各不相同,“企業”雖然有“商”的存在,但是其內涵范圍狹窄不能正確涵蓋商事留置制度的全部參與主體。基于上述分析論述,筆者認為,我國的商事留置權的主體范圍規定需要進行一定的修改,理由結論如下:
(1)“企業”一同時至今日已經無法對于現有商事交易關系中的主體進行準確的概述,即使有法院采用類推解釋的方法,也違和于《民法典》的相關規定,不利于其立法體例的穩定性。
(2)通過參考國際立法法例,盡管對于參與商事留置制度的主體表述上有一定差異,但沒有離開商事主體需要具備行為標準與主體形態的兩大特征,其目的在于保護能參加商事關系的各方主體,而我國僅規定“企業”是商事留置權的主體,導致了非企業型商事主體不能得到商事留置制度的保護。
(3)商事留置制度的立法本意、價值取向與一般民事制度不同,并非是為了“企業”專門設立的制度,因此針對如何判斷商事留置權的主體需結合行為標準與主體形態進行判斷,而不能僅依據“企業”一詞來判斷商事留置權的受益主體。
注釋
①杭州寶鼎實業有限公司訴桐廬縣桐君街道國富家私中心廣場等房屋租賃合同糾紛案,浙江省桐廬縣人民法院(2017)浙0122民初5491號。
②金華市軍標鞋業有限公司與運輸合同糾紛案,金華市金東區人民法院(2018)浙0703民初1080號。
③奚根龍與松下盛一裝飾(上海)有限公司企業承包經營合同糾紛上訴案,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4)滬二中民四(商)終字第1521號。
④《瑞士民法典》第895條第2款,《瑞士民法典》,戴永盛,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⑤參見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網站,http://gkml.samr.gov.cn/nsjg/xwxcs/202011/t20201110_323280.html,最后檢索日期為2021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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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事留置權是指在雙方商事行為的情況下,債權人為實現其債權,占有債務人的標的物,在其不履行義務時,變賣或對標的物折價以受償其債權的權利。商事留置權起源于中世紀意大利商業城市的商業習慣,并在德國商法典中得到明文規定。商事留置權與民事留置權不同,它不強調留置的標的物與被擔保債權的個別關聯性,而只要求二者之間的一般關聯性,即在商人之間,因雙方商行為發生的債權在未受償之前,債權人可以留置其因商事行為已經占有的債務人的財產,而不要求該財產屬于被擔保債權本身的標的物,不要求二者之間有直接的關系。商事留置權與民事留置權的這一區別在許多大陸法國家的商法中都有所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