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罪治理的規范邏輯與制度完善

江南大學 隋鑫

一、引言

輕罪治理的規范化研究將直接影響刑法在社會治理中的介入方式和效果。社會結構的轉型對刑事立法會產生直接的影響，尤其在治理方式的轉型問題上，刑法是否介入以及介入程度都將直接影響轉型的效果。輕罪制度的發展得益于我國刑事立法重心的轉變，以及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在治理實踐中的進一步落實，其目的是為了滿足刑法調整新類型犯罪的司法實踐需求。關于未來刑事立法的傾向，學者們較多主張“嚴而不厲”，認為刑法只不過是維持人類社會的共同生活的制度之一[1]，重刑化不是立法指向。輕罪立法是刑法從法益保護逐漸轉向兼顧社會防衛的轉變體現。對我國輕罪治理進行規范化研究，一方面，需要在立法規范層面處理好刑事實體法、程序法和刑罰之間的相互關系并形成對應的制度設計；另一方面，還必須體現我國國家治理體系現代化、法治化的基本特征。

二、輕罪治理的立法現狀及反思

（一）輕罪立法的正當性基礎

1.法益保護理論

對法益性質的判斷決定了刑法適用的合理范圍以及懲罰的限度。我國目前刑事立法的理論依據來源于德日刑法法益理論[2]。何種行為應當被評價為刑事范疇內的不法行為，以及對其適用的懲罰內容是否符合其行為的限度，是刑事立法之初就要考慮清楚的問題。輕罪立法的第一個正當性基礎應當來源于法益保護理論。根據法益保護理論，只有證明某種行為嚴重侵害了特定的、類型化的利益，才能使該行為具有法律施加懲罰的合理依據。[3]法益保護理論的基本前提是明確法律所保護的對象，只有確定哪些利益可以歸于刑法的規制范疇，才能談罪名的輕重。因此筆者認為，法益保護理論毫無疑問是輕罪立法的第一個正當性基礎，這也就意味著，對輕罪立法必須要先對輕罪涉及的犯罪進行明確界定。法益保護理論在輕罪治理的規范化過程中，應當發揮其理論指導的作用，一方面，為輕罪的類型化提供正當依據；另一方面，也應當圍繞輕罪制裁的相當性予以展開。

2.特殊預防論

特殊預防論的代表人物李斯特曾說：“最好的社會政策就是最好的刑事政策”[4]。社會政策毫無疑問屬于刑事立法的重要依據。特殊預防論便是社會政策與刑事立法結合的理論產物。特殊預防論所針對的群體多為具有矯正可能性的犯罪群體，同時特殊預防論較為注重修復犯罪人與被害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其目的一方面在于給予犯罪人相應的刑事懲罰；另一方面，幫助犯罪人重新回歸社會，從而實現預防其重新犯罪的目的。筆者認為，輕罪較重罪而言，在危害程度上明顯要更輕，對社會關系的破壞力度也更小，更具有補救和修復的可能性，這也就符合了特殊預防論的適用前提。輕罪治理的規范化，需要以特殊預防論作為正當性根據。其原因在于，特殊預防論的根本目的在于修復社會關系，減少社會群體之間相互割裂的可能性。而輕罪治理的最終目標并非強調刑罰的報應性特征，而是側重從事后補救的層面建立一道補救機制。

（二）輕罪制裁的法規范分析

1.刑法修正案中的輕罪立法趨勢

我國自1979年《刑法》施行以來，前后共出臺十一個修正案。然而受制于早期“宜粗不宜細”的立法原則影響，我國《刑法》頒行之后，犯罪圈呈現出了擴張趨勢，也因此飽受詬病[5]。從《刑法修正（八）》開始將危險駕駛列入刑事規制范疇，加上勞動教養制度廢除之后，出現的適用空白，整個刑法修正體系呈現出了罪名擴張的特點，輕罪罪名居多。另外，由于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影響，使得輕罪立法呈現出了蓬勃發展的趨勢。

2.對輕罪治理立法問題的反思

從前文對輕罪制裁的法規范分析來看，我國輕罪立法目前存在供給不足的問題，主要集中在輕罪罪行尚未實現罪名的類型化。筆者認同一些學者的觀點，在最新的《刑法修正案（十一）》中，刑法針對一些社會熱點事件，采取了類型化的處理方式。關于適用的前提——輕罪罪行的類型化尚未完全實現，只是針對單獨的熱點事件進行立法上的回應，并不能發揮出輕罪治理的真正效果。從刑事立法實踐來看，我國目前立法重心似乎出現了轉移的跡象，但實際情況是，從數次修正案的罪名增加和量刑調整可以看出，我國刑事立法目前仍然是以重刑為主。立法者對社會轉型期出現的新問題的處理方式多為刑法直接介入，并未建立起一套完整的輕罪類型機制。究其原因在于刑法本身具有一定的滯后性，對一些社會問題的回應需要進行綜合判斷，要考慮清楚哪些問題應當納入犯罪以及處理違法犯罪的邊界問題等，都需要先解決清楚罪名的類型問題。

三、輕罪治理的運行適用分析

（一）輕罪制裁和行政執法銜接不暢

我國過去對違法犯罪制裁建立起的是治安處罰——勞動教養——刑罰的三級制裁體系，但自勞動教養制度廢除以后，對勞教制度規制的社會失范行為應當進行怎樣的重新界定定，一度成為討論的熱點。但很顯然，從目前“嚴而不厲”的刑事政策來看，勞動教養制度廢除之后的一些不法行為直接被納入刑法體系當中，成為輕罪治理的規制內容，而這其中就涉及輕罪制裁與行政執法的銜接問題，集中體現在規范內容的重疊和執行主體的身份模糊兩個方面。

司法實踐中，公安機關行使著《治安管理處罰法》賦予的執法權、強制處分權和刑事立法賦予的偵查權等權力。執行主體——公安機關的身份性質模糊，究其原因在于我國刑事立法和行政執法之間并未建立有效的銜接機制。從過去廢除勞動教養制度之前形成的三級制裁體系轉變成目前的二元制裁體系來看，這種轉變更是加劇了兩者間銜接不暢的問題。尤其在當今社會，刑法對熱點問題的回應，導致犯罪形成擴張的局面，輕罪治理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公安機關的雙重身份屬性，在輕罪適用和違法適用的實踐當中，使得兩套法律制度的適用出現了認定難題，這是未來構建輕罪治理制度必須優先解決的問題。

（二）刑罰結構調整對輕罪治理的影響

刑罰結構是國家刑事制度在刑罰執行活動中的直接體現，從立法現狀來看，我國尚未制定單獨的刑罰執行法典，但在中央提出要建立統一的刑罰執行體制方針之后，針對刑罰執行的理論和實踐研究也逐漸多起來。對輕罪一般采取的是短期自由刑、緩刑、管制、拘役和罰金的執行種類或社區矯正的執行方式，顯然，這些執行種類分別由不同的主體進行，散亂的執行主體會導致執行適用的標準不一，加上施加在一個犯罪人身上的刑罰種類很多情況并不是只有一種，這就涉及各執行主體之間的職責銜接問題。我國刑罰結構目前已經出現了開始向自由刑和罰金為主導的輕刑刑罰結構轉變的跡象[6]。當前刑罰執行體制正在進行相關改革，統一刑罰執行主體的呼聲已成為主流，這種執行主體的統一將會直接影響到輕罪治理的效果。

四、輕罪治理的理性審視與制度完善

（一）輕罪治理的理性審視

1.輕罪立法應當注重懲罰和預防觀念的并重

輕罪立法過程中，也需要注重懲罰與預防兩種觀念的并重問題。刑法畢竟是治理社會最后的輔助手段，被納入犯罪的行為是被確認對法益進行了侵害的行為，即便是危害性更輕、懲罰力度更小的輕罪類行為，被制裁的前提也是在于刑法對其進行了否定性評價。這也就意味著，輕罪立法的前提是必須承認刑法本身的法益保護功能。過于側重預防而忽視了懲罰的本意，一方面會模糊輕罪與違法之間的界限，造成司法實踐的適用困境；另外一方面，目前已有預防性刑法的說法，預防性刑法著眼于法益侵害危險的控制，并不過分強調對行為人的懲罰[7]。如果在輕罪治理上過度強調預防功能的話，需要考慮預防的手段和限度。

2.警惕輕罪立法成為過度介入社會治理的手段

如前文所述，注重輕罪立法的預防功能，那么就有可能造成刑事立法對社會治理的過度介入。這種過度介入極易引發“泛刑化”的現象[8]。刑法并不是治理社會的唯一方式，但一定是最后選擇的方式，這是由其本身的謙抑性決定的。筆者也認同該觀點，輕罪立法并不是簡單地將罪名進行類型化處理，而是以更為規范化、法治化的方式去懲罰犯罪、保障人權。輕罪立法需要界定清楚輕罪和違法行為之間的邊界，避免行政執法權的不合理擴張，要警惕其成為過度介入社會治理的手段，出現本末倒置的局面。

（二）輕罪治理的制度完善

1.完善輕罪案件的刑訴程序分流和出罪制度

刑事訴訟制度目前主要通過訴前、訴中和訴后三個環節來規范刑事案件的流程問題。帕克在刑事制裁界限的論述中，提出了可量化的判斷標準，其中針對刑事訴訟程序的問題，帕克認為要對一個罪進行制裁，應當確保其“不會使該程序面臨嚴重的定性或定量的負擔”。筆者認為，我國刑事訴訟制度應當建立起符合輕罪治理需求的訴訟模式。從目前情況來看，我國刑訴中體現出輕罪治理理念的制度主要包括以酌定不起訴、附條件不起訴等為代表的起訴裁量制度，以及2018年刑法修訂后確定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等。但根據往年的一些數據，刑事案件在適用緩刑上的比重已經越來越高，加上輕罪判決，每年約有50%左右的案件并未分流在刑訴的訴前環節，而是直接到了審判環節。輕罪分流到審判環節，勢必增加審判壓力，同時也增加了程序回轉的負擔。

2.推進層次化的輕罪刑罰執行機制建設

考慮到輕罪治理本身的特殊性，未來我國刑罰執行制度應當從以下幾個方面予以完善：其一，增加刑罰種類，建立梯度式的懲罰體系。可以考慮對輕罪犯罪人施加具有針對性的懲罰類型，比如增加社區刑、創新處罰令制度等。或者考慮增加禁止使用、禁止進入、公益勞動、周末拘禁等適合輕罪的刑罰來進行梯度懲罰體系的完善[9]。從而豐富我國刑罰執行在輕罪治理中的懲罰內容；其二，完善我國非監禁刑的刑罰執行機制。這是基于輕罪本身的性質特點所做的考慮。我國自由刑的弊端之一在于國家必須投入大量的資源去進行監獄的建設和維護工作，另外監獄本身內部存在監獄亞文化、甚至交叉犯罪學習的隱患，對于輕罪類型的犯人來說，這種監獄環境并非最佳的改造場所。筆者建議針對輕罪治理的發展需要，應當完善我國非監禁刑的刑罰執行機制，增加對輕罪類犯罪人的矯正刑罰，可采取社區矯正的方式，對社會危害性不大、存在矯正必要的行為人進行再社會化的改造。同時，可以考慮建立一些區別于重罪監獄的輕罪監獄，在服刑改造內容上制定適用于輕罪人員的規定，以此來實現懲罰的有效性。

五、結論

輕罪治理是刑事治理在社會治理中的重要部分。社會治理法治化的核心要求是“權力運行的制約和監督”。而輕罪治理目前尚處于待完善階段，對我國輕罪制度進行規范化研究，一方面有助于建立社會管理和刑事治理之間的銜接關系；另外一方面，也是對我國刑事法治體系的一次重要檢視與調整。社會制度框架的斷裂會引發公眾的信任危機，輕罪治理在勞動教養制度被廢止以后，為了彌合這種危機，集中體現了我國未來刑事立法趨勢和刑事治理的主要方向，這一難題的破解，需要各方合力才可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