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諸暨市人民法院 王玲,馮棲
隨著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深入,越來越多的企業被淘汰,遭遇破產。證券公司、信托公司、證券投資基金公司等金融機構管理的信托及類信托產品(諸如集合資金信托計劃、證券公司資產管理產品、資產支持證券)也因債務人企業的破產而陷于兌付困難。為了維護自身利益,信托及類信托產品必須依照《企業破產法》向管理人申報債權,申報債權時如何確認對信托及類信托產品的投資人就顯得非常重要。
對信托及類信托金融產品債權的確認兼具程序意義與實體意義。它既關系著債權人表決權、債權人會議的正當性與決議內容的有效性,也關系著債權人身份的確認。在破產程序里,申報債權的確認要經過管理人審查、債權人會議核查和人民法院裁定三道程序。經人民法院裁定確認的債權表與司法判決類似,相當于在實體層面對債權債務關系作了明確,管理人必須遵照執行。
然而,信托及類信托產品本身卻給債權確認提出了挑戰。在實務中,管理人對信托及類信托金融產品債權的確認存在差別。有的將債權確認在信托產品名下;有的確認在信托公司、證券公司等金融機構名下;有的確認在信托產品名下,然而在債權人會議表決時卻以金融機構為主體來計算人頭票,債權確認與表決權確認呈現分離狀態。然而,這與破產法規則相違背,依據破產法,原則上只有債權確定的債權人才能行使表決權。
在具體案件中,某金融機構僅有一支信托及類信托產品投向破產企業,此時債權確認在誰的名下對債權本身不會有實質影響,債權的最終分配可通過作為信托及類信托產品受托人的金融機構與委托人間的協議來處理。但是,當某一金融機構有多支信托或類信托金融產品投向同一債務人企業,以金融機構為主體而不以信托及類信托產品為主體確認債權,就會面臨諸多棘手問題:如何處理信托及類信托產品對債權人會議同一表決事項存在著的不同意見;有的信托或類信托產品的貸款存在擔保,有的則沒有,此時優先權與表決權該如何處理;等等。
結束上述亂象,在破產程序中統一信托及信托類金融產品債權確認標準就顯得非常重要。
上述亂象的產生,既受到信托及類信托金融產品內部復雜交易結構的影響,更多的是來自對信托本身認知的匱乏。對信托法的認識與看法,是管理人確認信托及類信托金融產品債權的底層邏輯。
目前,我國理論界與實務界將信托法簡單地等同于契約法或合同法。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認為,信托行為是民事法律行為,所以《民法通則》關于民事法律行為的一般規定適用于信托行為;信托合同是合同,所以《合同法》關于合同的一般規定適用于信托合同,甚至《合同法》中的合同無效制度也完全適用于信托無效。①
之所以會持此種觀點,主要是因為:第一,受西方學者觀點的影響。信托制度起源于英美法系,西方學者對信托法律屬性的爭論主要集中于信托的物權屬性與信托的合同屬性之爭。信托契約論的支持者認為,“信托發端于當事人之間的合意”“信托最初被視為一種法律義務,事實上是一個合約,雖然沒有如此來命名它”。②耶魯大學蘭博約教授是當代美國信托契約論的主要代表人物,他認為,“應將信托視為一種協議”“信托的設立是基于當事人之間自愿形成的合議,可以被視為委托人與受托人就如何管理和分配信托財產而達成的私人協議”“幾乎所有的信托法律規則都是授權性規則”。③第二,我國信托法對信托關系主體的規定。信托法律關系主體在我國信托法上被稱為委托人、受托人、受益人。這與代理、行紀、居間等法律關系很相似。這導致了我們很多學者在闡述信托制度時,就喜歡比較這些制度的差異。第三,我國信托法規定設立信托的形式。我國信托法規定設立信托應當采用書面形式,書面形式包括信托合同、遺囑或者法律、行政法規定的其他書面文件等。
從民法和合同法的角度認識信托,導致了我們對信托財產所有權的認知缺乏統一。基于衡平法和普通法的二元管轄,受托人享有普通法所有權(legalownership),受益人享有衡平法所有權(equitableownership)。④這與我國現有的“一物一權”“物權法定”原則存在明顯沖突,這也導致了對信托財產所有權認知的分歧。有的認為信托財產屬于委托人,有的認為信托財產所有權屬于受托人,“設立信托仍然需要將財產權轉移給受托人,信托財產的所有權不可能保留在委托人手中。”⑤有的認為信托財產所有權屬于受益人。
在實務操作中,對信托產品的設計與管理也呈現出“矛盾”狀態。例如,信托法要求受托人財產必須與信托財產相互區隔,在集合資金信托計劃中,委托人需要將資金轉入信托公司以自己名義開立的“信托財產專用賬戶”,以不動產、股權等可登記的財產設立信托,將財產登記至受托人名下。
以上種種因素,均導致了在破產案件中,當信托公司以受托人身份代信托產品申報債權時,有些破產管理人將債權確認在信托公司名下,在計算表決權人頭票時,也是以信托公司名義計算而忽視信托產品本身。
對信托的認識,關鍵在于對信托財產獨立性的認識。信托財產的獨立性可以從實體法與程序法兩個角度進行理解。
從實體法的角度看,信托財產獨立于委托人未設立信托的其他財產,獨立于受托人和受益人的財產。我國《信托法》第十五條、第十六條、和第十八條對信托財產的獨立性作了具體而明確的規定。依據《信托法》第十五條,信托財產與委托人未設立信托的其他財產相互區別。信托設立后,即使委托人死亡、被解散、被撤銷或者被宣告破產,除非信托終止,否則信托財產不能被作為清算財產或遺產處置,清算財產或遺產的范圍只能及于信托受益權。依據《信托法》第十六條,信托財產與屬于受托人的固有財產相區別,受托人死亡或者依法解散、被依法撤銷、被宣告破產而終止,信托財產不屬于其遺產或者清算財產。《信托法》第十八條明確了信托財產產生的債權債務的獨立性。運作、處分信托財產產生的債權債務與受托人自身的債權債務相互區別,且兩者不能相互抵銷;而且受托人管理運用、處分不同委托人的信托財產所產生的債權債務,不得相互抵銷。
從程序法的角度,信托財產獨立于受托人、委托人的責任財產,除非法律有特殊規定,原則上不得被強制執行。在破產程序中,信托財產具有破產風險隔離的作用。依據《信托法》第十七條,除非設立信托前信托財產已經負擔債務,或者債權債務的產生是因為信托財產產生的,原則上信托財產不能作為債務人(受托人、委托人為債務人)的財產被強制執行,或者在破產程序中被納入債務人財產的范疇。若是從民法的角度來解釋,信托財產或屬于委托人財產,或屬于受托人財產。當委托人或受托人作為債務人被司法強制執行時,信托財產就應當屬于債務人財產被強制執行,或者被納入債務人財產范疇。這顯然不符合信托法制度,我國《信托法》第十七條規定,對于違反前款規定而強制執行信托財產,委托人、受托人或者受益人有權向人民法院提出異議。
其實不存在所謂的“信托財產所有權”概念,信托財產和公司財產、合伙財產等類似,都不是一種獨立而具體的財產權類型,而是一種財產的組合或總和。這個概括財產里面可能包括動產所有權、不動產所有權、債權、股權、知識產權甚至信托受益權,對于這樣的概括財產,不可能成立一種所有權。⑤
法律對信托財產獨立性的認可,就是表明了信托本身非簡單的合同,其本質上就是商事組織,信托具備現代商事組織的基本性質。商事組織是為了滿足投資人規避或減少風險的需求而產生的,資產隔離與有限責任就此成了現代商事組織的基本特性,通過將財產轉移至商事組織可將投資人的風險局限在特定的財產范圍內。在信托架構里,委托人通過信托實現了信托財產與個人的其他財產相互區隔,委托人個人破產或被司法強制執行,不會影響信托財產的運行;信托財產的運行產生的債權債務也由信托財產享有負擔,委托人只在信托財產范圍內承擔有限責任。
信托的上述特征與公司、合伙企業等很相似。與公司等組織體相比,信托因其自身的靈活性,體現出了強大的生命力。早期的美國學者在對商業信托和公司兩種組織形式進行比較時,都普遍認可商業信托作為一種企業實體在管理上比公司具有更大的靈活性(flexibility)和連續性(continuity)。受托人在跟相對人進行交易時要比公司董事更容易、更迅速,因為作為信托管理者的受托人遠沒有公司管理者“易變”能夠在不需要構建法律人格的前提下進行有效的資產分割(分割成不同的“財團”),從而實現責任分割(包括有限責任)、資本鎖定、創設可轉讓的有價證券(受益權)、取得訴訟資格、受信義義務和責任約束等效果。
通過對信托的深入研究,我國學者也意識到在解釋上可以承認信托是據《信托法》在《民法典》之外創設的一種新型組織形態,不宜將《民法典》的相關規定理解為對創設民事組織體的嚴格限制。
信托本質上為非法人組織體。因此,管理人在確認債權時應當以信托及類信托產品為主體來確認債權,在債權人會議表決時也應以信托及類信托產品為標準來統計表決情況。唯有如此,才能實現信托及類信托金融產品在實體法的權利義務與程序法的權利義務的相互統一,才能夠有效地保護投資人的合法權益,才能確保債權人會議表決程序的合法公正。
注釋
①王涌.論信托法與物權法的關系—信托法在民法法系中的問題[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6):93-101.
②朱圓.論信托的性質與我國信托法的屬性定位[J].中外法學,2015,27(5):1215-1232.
③朱圓.論信托的性質與我國信托法的屬性定位[J].中外法學,2015,27(5):1215-1232.
④于海涌.論英美信托財產雙重所有權在中國的本土化[J].現代法學,2010(3):159.
⑤周小明.信托制度:法理與實務[M].中國法制出版社,2012:4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