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博士在美國

□ 文／唐一惟

1.夜路罰款

黃昏時分，除了市中心之外，街上已經看不到任何行人，店鋪紛紛打烊，下了班的人不會在外晃蕩，到了點就開車往家趕。政府機關也在白天把該盡的責任都盡到了，過了五點半，就準時關門，只有中心路段的幾家酒吧微微閃著紅光，如憂郁的星辰，在遠處誘惑著寂寞的人。路上只有車輛穿梭，等到該回家的人都回了家，該去酒吧的都去了酒吧，大街上就安靜得毫無氣息，至于郊區街道，更是冷清得連老鼠也覺得沒什么可逛的。

本來就不繁華的亞拉巴馬州奧本小城，孤寂是常態。

人間暗無光彩，天上卻十分熱鬧，進入秋季后，火燒云幾乎每天傍晚都要光顧奧本小城，但這天空的漂泊者形跡匆匆，晚霞在西天只鬧哄哄地擁擠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又被風催促著移動起輝煌的足跡，很快，那些靈動如火焰的云就被趕到了密林深處，晚上七點，夜色已將一切璀璨化為烏有。

沿著寂寞的公路，穿過森林暗影，吃過晚飯，韓博士開著車從郊區公寓趕往學校，他的老板奧本大學終身教授K教授近期給他布置了大量任務，以至于每天晚上他都要加班，泡在實驗室里晝夜不分，能在槍支合法的國度里深夜趕路而毫發無傷，韓博士覺得，這兩年多來，全憑他的運氣。

韓博士的車已經有11年車齡，作為第三任車主，當他以5000美金從一位越南人手里購得時，這輛白色本田雅閣已行駛13萬英里。他十分愛惜地開了兩年，由于美國油價低廉，韓博士緩解壓力的唯一方式，就是在偶爾的空閑時間里，帶著干糧開車旅行。兩年后，這輛高齡的本田雅閣已行駛14萬英里。

車里放著廣播音樂，是阿黛爾的成名作《淚在深處》，女歌手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如虎嘯龍吟，撕心裂肺，令人心碎。

“我們本可以擁有一切

如今卻只能在深淵里掙扎

我的心曾在你掌心緊握

但你只是把玩，從不珍惜……”

韓博士不由自主地跟著唱起來，瘦如雞爪的手在方向盤上敲著節奏。

看到路口Stop Sign標志的時候，韓博士及時踩住了剎車，憑著潛意識，他覺得自己停的時間足夠了三秒鐘，才松開剎車繼續前行。拖著奔波的雙腿和疲憊的心，韓博士扶著方向盤重重地連續打了兩個噴嚏，隨即身體哆嗦了一下，酸痛困乏隨之而來。

“難道是感冒了？”韓博士抽了抽鼻子，感冒了也好，想到自己來美國之前母親準備的一箱子應急藥品，都已經快要過期，若是一片也沒有吃，那就太浪費了。

韓博士騰出一只手摸了摸額頭，果然有些發熱，到美國兩年多來第一次感冒，竟讓他有些興奮。

恍恍惚惚地向前行駛，后視鏡不知何時閃現出紅光，這不是什么好景致，憑著基本的法律常識，韓博士心里不安了起來，趕緊降低車速，把音樂關掉。果然，后面的車也降低了速度。“怎么招來警察了呢？”韓博士心里嘀咕著。美國大街上沒有攝像頭，巡邏警車都像狩獵猛獸一般貓在看不見的地方，專逮不按規矩行車的人。

身后的警車無聲無息，但警示閃燈卻一秒也沒有停止轉動，被警車跟蹤不到一分鐘，韓博士就老老實實把車停在了道路最右邊的草地上。

乖乖坐在車里等候發落，韓博士把擋位掛在P擋，沒有熄火，連安全帶也沒有去掉，在美國生活的常識告訴他，若此刻盲目下車，無論出于什么原因，警察都有權默認他身上攜帶槍支，就算即刻將他槍斃，也是合情合理，所以在美國的道路上行駛，一旦被警察尾隨，最正確的方法就是盡快找個安全的地方停下來，并老老實實在車里坐著別動。

搖下車窗后，一個身形彪悍的白人警察出現在眼前。

“先生，看到Stop Sign標志，你應該停車三秒鐘。”白人警察口吻嚴厲，容不得人與他開半點玩笑。

“是的，我知道要停三秒鐘，剛才我也停了三秒。”明白了被追的原因，不是什么大事，韓博士舒了口氣。

“那么你認為的三秒鐘是多久呢？”白人警察扶著車窗，低頭打量了一下眼前瘦小的異邦青年，韓博士看著窗外魁梧的身影，判定那警察至少有一米九的個頭，若自己從車里走出去，他不足一米六五的身軀在警察眼里一定像個笑話。

“我看到Stop Sign的時候，在心里數了三下，One，Two，Three。我就是這么數的，足夠三秒鐘。”韓博士帶著討好的笑容說。

“不不不，你的做法完全錯誤，你不能數得那么快，你要這么數——”白人警察伸出一根手指，舉在韓博士眼前，拉著長長的音調道：“One——Two——Three——”

“現在明白了嗎？你剛才的做法完全錯誤。”

“好的，我明白了，謝謝你的提醒，下次遇到Stop Sign，我一定按照這個速度數數。”韓博士笑吟吟地說，話音剛落，那警察又把臉扭到了車頭的方向，疑似又發現了新的狀況，韓博士心里緊了一下，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問題，笑容僵在了臉上。

警察走到車前方，轉了兩圈后，神情變得更加嚴肅，但他沒有命令韓博士即刻下車，而是讓他待著不要動，轉身回到后面的警車里，韓博士從后視鏡里看到他在里面不知寫著什么東西，但他不敢詢問，只是隱約覺得，這不是什么好兆頭，在警察離開的幾分鐘里，韓博士忐忑不安地思索著自己的問題，僅僅是在路口少停了一秒鐘，難道會開罰單嗎？

“先生，你的左前車燈有故障，里面有一個小燈沒有工作，這十分危險，已經威脅到道路行車安全，這是你的罰單，希望你及時去修理車燈。”十分鐘后，警察把幾張紙塞進了韓博士的手里，其中一張正是罰單，另外兩張他還沒來得及仔細看。

“139.5美金！”韓博士倒吸了一口氣。

警察見他吃驚的樣子，好心提醒道：“這已經是我能開出的最低罰款。您有什么意見嗎？”

“我沒有意見，我的前車燈壞了嗎？非常抱歉，我沒有看出來。”韓博士拿著罰單，心中萬馬奔騰，要是花139美金去沃爾瑪超市買菜，足夠他吃上一個星期，韓博士的臉由于心疼錢而變得笑容扭曲，他想立刻下車看看他的車燈，但警察并不允許，瞧出他的心思，警察又近乎同情地說：“如果你不滿意處理結果，也可以不用交這個罰款。”

“你可以去法庭起訴我。”警察的話滴水不漏，但從他微笑的樣子里，韓博士分明意會到另一層含義，若用中國話說，那就是：有本事你去法院告我。

在美國上法庭是家常便飯，美國人認為解決糾紛最好的方式就是上法庭，日常生活中一切矛盾皆可上法庭，但作為土生土長的中國人，韓博士堅定地認為無論出于什么原因，上了法庭就都不是什么好事，他不相信法院里都是青天大老爺，也沒有膽量去和警察對簿公堂，更何況在美國打官司必須請律師，請律師的費用非常昂貴，最普通的律師一小時傭金也高達兩百美金，其間各種材料費用也要自己掏腰包，再加上自己時間也很寶貴，若花大量時間和心思在打官司上，他的老板K教授第一個不會同意，于是權衡過利弊之后，韓博士決定老老實實地吃下這個虧。

“不不，我對罰款沒有意見，我不會起訴你，明天我就去交罰款，然后去修車燈。”韓博士說。警察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快就開車瀟灑地消失在暮色之中。

警車離開后，韓博士立刻下車查看他的車燈，果然左前車燈內一個小燈泡沒有亮，是什么時候壞的，他說不上來。回到車里，韓博士把那罰單仔細看了看，另外兩張紙上的內容大意是若對罰款有意見，可到指定法院去起訴云云。

“真是倒霉。”看著醒目的罰款金額，韓博士氣得呼吸急促，鼻腔里準備打出的噴嚏也被壓了回去，他這個月的生活費已經沒剩多少，雖然在美國讀博士也有一定的收入，他的老板K教授每個月從項目經費中給他發800美金的工資，但在美國生存，800美金僅僅夠用來租房子。為了節省開支，韓博士和正在攻讀碩士學位的師弟大東合租了一套2B2B的公寓，每人每月500美金，此外，他還必須購買保險，學校最便宜的保險每月也需170美金，在平時的生活中，就算他節約到極點，一個月下來，吃飯和日常瑣碎開銷也需要1000美金。

雖然他足夠優秀不用繳納學費，但把所有花費加在一起，就算他極度節約，每個月也要花費1800美金左右，除了K教授發的800美金，他還需要1000美金的支持，無論匯率如何波動，1000美金換算成人民幣也是六千至七千人民幣。

對于單親家庭的工薪階層，這無疑是巨大的壓力，他母親在中國的工資每月有八千人民幣，把三分之二的所得都轉給韓博士后依舊不夠。剛到美國的第一年，韓博士也嘗試過勤工儉學，給一家中餐館送外賣，雖然能掙一些零花錢，但需要浪費大量的時間，到了博士三年級，畢業壓力就排山倒海壓了過來，令他沒有一絲打工的機會，好在韓博士在去年回國結了婚，妻子小汪是一名公務員，每月工資五千塊錢，通情達理的小汪又從工資中拿出兩千，才勉強支撐韓博士在美國的艱難生活。

按照美國的博士學制，五年能拿到學位已是最快速度，只要稍有松懈，六至七年才能畢業的大有人在，經濟壓力令韓博士不敢有一絲松懈。

2.回到公寓

再回到公寓已是深夜，師弟大東還沒有睡覺，正穿著一件名牌睡衣坐在客廳的黑色沙發上，一手拿著手機，一手夾著一根煙，屋子被他搞得烏煙瘴氣。

大東的家境要比韓博士好得多，父母都是知識分子，但是大東從小被灌輸節約理念，所以來美國攻讀碩士學位后，他也保持著良好的家風，花錢從不大手大腳，尤其是與朋友之間，無論關系多好，大東的原則一向是“人親財不親，財利要分清”，錢要用在刀刃上，大東的刀刃就是吃飯和穿衣，車是不論貴賤只要能開就行，至于住房，大東則更是認為，房子就是睡覺的地方，隨便在哪兒刨個坑，能睡就行。

大東之所以來美國讀碩士，在他父母看來是為了追逐更好的教育，但實際上他是為了他的前女友，那女孩到了美國留學后就覺得自己和他沒了共同話題。為了不被女友拋棄，大東義無反顧地追到了美國。飛機落地后，癡情的大東連自己學校也沒進，第一時間就去了女孩所在城市，可悲的是，那女孩還是選擇了與他分手，甚至在訣別時扔給大東一句異常殘酷的話：“試過西方白人以后，沒有哪個女人會再喜歡中國男人。”

失戀導致原本就肥胖的大東頹廢沮喪，半年內體重飆升了五十斤，等他和韓博士住在一起的時候，身高一米八的大東，體重已達210斤。

地上落著煙灰，沙發幾乎被大東的屁股壓變了形，讓人擔心不定何時它就會散架，韓博士一度后悔與大東合租。

已經走出失戀陰影的大東正笑瞇瞇地捧著手機，見韓博士回來，趕緊掐滅煙頭，禮貌地喊了一聲“師兄”。

韓博士本想湊過去坐一會兒，但看到那“天崩地裂”的破沙發，他更愿意到餐桌前去坐著。沙發是物業配套的家具，不知承載過多少留學生的身體，兩旁的扶手和靠背均已破皮，大東曾建議在畢業季去路邊撿一個沙發抬回來，雖然他們生活節約，但出手闊綽的留學生數不勝數。每年新學期更換住處，大量留學生都會嫌搬家麻煩，將數不清的家居用品丟在路邊，搬了新家后又重新購置家具。于是每到下半學期期末，奧本大學城內各大生活區隨處可見各色家居用品，多半是八成新的好物。大東曾說“閉著眼睛撿一個也比這強。”但客廳沒有多余空地，物業的破沙發若隨意丟棄，只會遭來巨額罰款，哥倆只好繼續使用破了皮的沙發。

韓博士在廚房拿出一包泡面，他要吃一頓夜宵才能快速入睡，康師傅泡面在美國的價格一般是1.5美金，相當于麥當勞最便宜的一款漢堡，是韓博士加餐的最佳選擇。

一邊吃著泡面，一邊說自己被罰款的事，大東聽了之后一點也不驚詫，不但沒有安慰師兄，還十分驕傲地說：“我上次右轉沒有讓直行就被罰了300美金，你這點罰款算什么。”

“還得去修燈泡，不知道又要花多少錢。”韓博士喪氣地說。

“燈泡花不了幾個錢，我以前去4S店修過，大燈20刀，小燈15刀，你不是只有小燈壞了嗎？就十幾刀的事。”大東翻著手機，被Tiktok一則視頻逗得大笑不止，肥胖的身軀差點從沙發上滾下來，韓博士厭惡地瞅了他一眼。

“不是還有人工費嗎？美國人工那么貴，十幾塊錢怎么能解決得了？”韓博士不太想去4S店，他一路上都在考慮自己是不是可以在網上買一個燈泡，然后換上，但是又不知從何下手，萬一再把燈罩弄破，就太得不償失了。

“人工是按小時算的，換燈泡最多五六分鐘，算上工時費我那次總共花了21刀，放心吧師兄，不會讓你出太多血的。”聽著韓博士大聲吸溜著泡面，大東的肚子也叫了起來，但他一點也不想吃泡面，自己節約并不代表他就窮得只能吃泡面。

作為中國北方人，大東連做夢都想天天吃蘭州拉面，可要想吃一碗正宗的蘭州拉面談何容易，奧本小城里沒有蘭州拉面館，最近的一家位于亞特蘭大市中心，開車需兩個小時，油費且不說，一碗蘭州拉面15美金，雖然大東幾乎每周都會去亞特蘭大吃一頓，但每次吃拉面的時候，他都忍不住在腦子里把15乘以7換算一下，這么一算，一碗拉面用人民幣就是105元，而在祖國吃一碗拉面10元錢足矣，所以每次吸溜著拉面，大東都覺得自己是把數十張十元人民幣切成了條，碗里的面條也一定沒有“錢條”多。

“師兄，你回來之前我其實做了一個夢，我就夢見我去亞特吃拉面，吃得可香了，我還跟老板說多給我放點香菜，口水都把枕頭打濕了。”大東放下手機，可憐兮兮睜著一雙大眼。

“瞧你那點出息，我囤的泡面還有幾包，自己去泡。”瘦小的韓博士在又高又胖的大東面前顯得完全沒有師兄的樣子，加上大東性格熱情又難纏，所以和他說話，韓博士總要故意擺一擺架勢。

“我才不吃這種垃圾食品，這個時間點筷子只要拿起來就放不下了，我得減肥。對了師兄，你吃不吃薯片？我買的樂事薯片太多了，看著就想吐。你要是餓的話，冰箱里那些披薩和牛排，你隨便吃，我看著都煩。”

“現在對我來說，一切美帝的食物都不香了，我就饞中國味，除了泡面，像拉面呀、火鍋呀、驢肉火燒肉夾饃啥的，要是能可勁兒地整，讓我瘦六十斤我都愿意。”大東摸著肚皮在韓博士面前晃來晃去，他是個話癆，要是跟他聊下去，半夜兩點韓博士也不能上床睡覺。

“我在夢里吃了一碗拉面，醒來后就發現我的鞋帶兒不見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就是我那雙白球鞋的鞋帶兒，怎么都找不見，師兄，你說會不會是我——”大東皺著眉頭煞有介事地說著，突然被自己的邏輯嚇了一跳，露出驚駭的神情。

“你不可能吃鞋帶兒，就算是夢游你也咬不動那玩意兒，就算咬得動你也咽不下去，所以不用胡說。”在大東面前，韓博士向來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不會隨便和他開玩笑。

“是，你分析得很對，但你不能只破不立啊，那你說我的鞋帶兒去哪兒了？”韓博士的嚴肅令大東尷尬，他自認自己十分具備幽默天分，本想逗一逗“犯了事兒”的師兄，沒想到被他冷漠拒絕，索性不在他眼前晃悠，又懶洋洋地回到了沙發上。

“趕緊畢業，美國這種破地方待著真是浪費青春。”

“可惜了，我這一身的勁兒，要是有個女人就好了，可惜了。”大東自言自語說著，一條肉腿搭上沙發的靠背，用他44碼的大腳摩挲著木質墻壁，想起一墻之隔的那位白人女孩，大東重重地嘆了口氣，這個時候，那女孩一定是在和她的黑人男友狂歡吧。

“怎么隔壁聽不到動靜了呢？”大東忽地把腿收回，一骨碌站了起來，胖臉貼著墻，一副花癡模樣。

韓博士已經把泡面吃完，麻利地洗了碗，就準備回到臥室把快過期的感冒藥吃了，好好睡上一覺。離開客廳之前，韓博士看了一眼大東不堪的樣子，突兀地給他了一句：“那你就鎖定一個目標，這種事情，謀事在男，成事在女。”

“精辟呀，師兄，到底是過來人。”

“你該不會是建議我挖隔壁墻腳吧？算了，我可不想在美國被黑人打死，這代價太慘烈了。”大東還想追著他繼續討論如何謀事，卻被韓博士“砰”一聲響，拒在了門外。

深夜下起了細雨，打在窗戶上發出令人心癢的沙沙聲，公寓里燈光陸續熄滅，在大東也準備上床的時候，一墻之隔的鄰居終于有了動靜，隔著墻傳來女孩殺豬般的咆哮，這讓他感到十分失望，本想聽到一些激情澎湃的聲音，沒想到他們又開始打架了。

美國所有房屋均為純木質結構，廉價公寓的隔音效果更是差到極點，大東把耳朵貼在墻上聽了一會兒，就感到非常厭倦。鄰居打架對大東與韓博士來說，早已習以為常。起初，他們還會為女孩感到惋惜，幾度試圖報警，但那白人女孩非要和一個黑人廝混，數次被打依然甘之若飴，這就是一種令人費解的悲哀了。

躺在床上，隔壁的戰爭愈演愈烈，曾幾何時，公寓也有人會報警，那對情侶半夜引來警察時也曾感到羞赧，但第二天再見到他們時，兩人就手牽手擁在一起，恨不得連走路時也要把舌頭攪纏在一起，親密得令人咂舌。三番五次后，那女孩就算被黑人男友打死，也沒有人再想過問了。

閉著眼睛幻想出那金發女郎衣衫不整的樣子，也許她此刻正雙膝發軟渾身震顫地坐在床上，大東的心中翻起滔天巨浪，雙手忙碌著積極配合大腦，但隨著幻想的深入，那美人的臉逐漸又變成前女友的模樣。激情又一次失敗，大東憤恨難當，去衛生間沖了個熱水澡后，依然沒有走出失戀陰影，于是打開音響，在臥室里狼嚎般唱起一首比他年齡還大的老港臺歌：

“冷雨撲向我，點點紛飛

千度高溫波濤由你涌起

個個說我太狂笑我不羈

敢于交出真情哪算可鄙……”

韓博士能忍受鄰居的喊叫，卻無法容忍大東的哀嚎，一腳踢開他的臥室門，見他赤身裸體的樣子，正想撲上去給他一拳，卻看到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你不能總是這樣，你睡吧，行不行？我真的很累。”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大東漲紅的眼睛軟了下來，抓起床上的毛毯，像個孩子似的把自己裹住，并當著韓博士的面發誓：他要與所有中國女孩斷絕來往，就算抱個非洲女人回家，也不虛美國此行。

3.修車

第二天，下了半夜的雨漸漸止住，隨著黎明的到來悄然退去，太陽照常升起，一排排參天大樹安靜地站在草地上，寂寞的奧本小城又一次蘇醒，四周全是鳥叫，只睡了三個小時的韓博士被鬧鐘叫醒，頭痛欲裂，空著肚子又吃了幾片馬上過期的感冒藥。

公寓里各種膚色的人陸續出門，白人只和白人說早安，黑人也只和黑人打招呼，而黃皮膚的亞裔們則誰也不理誰，除非是老相識。面對迎面走來的黑眼睛黃皮膚學生，若對方不主動朝自己微笑，韓博士也沒有心思和誰去加深印象。

韓博士沒有吃早飯，連喝一口牛奶都會反胃，不到八點，他就開著車匆匆去了學校，留下大東一個人在屋里睡懶覺，在美國拿碩士學位比拿博士學位容易得多，大東有錢，也有的是時間。

上午十點，趁著K教授去開會的空當，韓博士去警察局交了那139.5美金的罰款，回來后心情已跌入谷底。接著，他又心神不寧地在實驗室里打碎了兩個玻璃燒杯，被管理員當著所有人的面嚴厲訓斥了一頓，要強的性格早已鍛煉出異于常人的忍耐，韓博士笑呵呵地表示：他會原價賠償。

午餐照例是麥當勞4.59美金一頓的兒童套餐，韓博士把贈送的卡通玩具裝進了背包，時至今日，他已積攢出無數個麥當勞玩具。想到與妻子的約定，下次回國他們就必須實行造人計劃，韓博士覺得，在不久的將來，這些玩具一定能派上用場，雖說送給未來的孩子略顯寒酸，但玩具們畢竟也是留過洋的，更何況，每一個玩具都還帶著父親寶貴的留學往事呢。

韓博士本想咬咬牙去把車燈換了，令人無奈的是，找了幾個車行都車滿為患，于是只好硬著頭皮又把車開回學校。

距離月底還有十五天，還要再花21刀去換車燈，接下來的日子真沒法活了。

車燈沒有換，就會有再次被警察罰款的風險，韓博士索性把車扔在學校的停車場里，計劃晚幾天再去換車燈，無論加班到幾點，他都準備用兩條腿走著回到公寓。從距離上估算，開車20分鐘的路程，預計要走一個小時20分鐘，早上從公寓出發去學校容易，無非是早起一點，但是夜間從學校回公寓就比較難了，在美國走夜路的風險有多大，韓博士早有耳聞。

實驗室里一位叫哈娜的印度女生也好心提醒他：“韓，你最好在兜里裝50美金，萬一遇到持槍搶劫，你就趕緊把那50美金塞給歹徒。”

“我就遇到過一次，不過那人沒有動粗，倒像乞丐一樣向我要錢，但是我很清楚，如果我不給他，他就會變成歹徒。”棕色皮膚的哈娜所言屬實，韓博士有些猶豫了。如果他長得像大東那樣人高馬大，偶爾在夜間徒步還是有些底氣的，但他太過瘦小，身高不足1米65，體重也只有105斤，對于一個男人來說，當危險真正來臨，他不會比女人多出什么優勢。

再三權衡，韓博士最終沒有選擇徒步回家，第一次厚著臉皮請實驗室里另一位同胞把他送了回去。

又一次深夜歸來，一天只吃了一頓飯的韓博士已經快支撐不住了，他不愿意總在實驗室里吃泡面，因為從不參加聚會，實驗室里那些不同膚色的同學們早已對他指指點點，甚至有人還給他列了一張飲食表格，精確地指出，他曾在博士二年級時一共吃了120包泡面、99個漢堡、100根香蕉。雖然是玩笑，卻令他無地自容。

一進門就聽到大東的歡呼，他從學校拿回一張宣傳單，興奮地對韓博士說：“師兄，你聽說了沒？下周奧本要舉行車展了。”

“是嗎？”韓博士已經餓過了頭，長長吐了口氣。

“告知各位同學：奧本大學一年一度世界名車展將于11月8日舉行，地點是Lee縣歐佩萊卡市中心大教堂前。”大東舉著傳單鄭重其事地念，他剛來美國一年，還沒見識過奧本大學的名車展，以韓博士對他的了解，他對車展的興趣百分百是為了車展當天的免費美食派對。

“聽說這場地很費勁才租到，太好了，咱一定得去。”

“去干什么？給車展當裝飾品啊？”韓博士不置可否地笑著，起身又去廚房找出泡面。

等待泡面泡開的工夫，韓博士如數家珍地給大東介紹了往年車展的盛況，按照往年慣例，參展車輛分別有科爾維特C8、奔馳C63、奧迪RS5、巴博斯G63、法拉利458、寶馬X5、科邁羅黑武士，以及保時捷帕拉梅拉和卡宴等等。每年大約有一百輛左右豪車參展，由于此項活動為奧本大學華人學生會組織，所以參展車主無一例外都是中國留學生。

“你覺得是我那輛破本田有資格參展，還是你那輛破尼桑有資格參展？”韓博士蹺起二郎腿，挖苦著大東，也挖苦著自己。

“那咱們去蹭飯的資格還是有的吧？這上面寫得清清楚楚，車展當天烤肉及所有美食免費隨便吃，歡迎所有同學參與狂歡。”

“能蹭吃一整天呢，咱為啥不去？咱不去就傻了。”大東又開始抽煙，一張胖臉在煙霧里難掩喜悅。

大東的話其實正合韓博士心意，早在回來的路上，他就聽說了車展的事，在過去兩年，他一次也沒錯過免費吃飯的機會，如今和大東住在一起，像這種厚臉皮的事，自己決不能第一個提議。

“去蹭飯？去要飯還差不多。”韓博士打趣道。

“要飯就要飯，到時候開我的車去，哎，有了——”大東來了興致，一只手做出拿著話筒的姿勢，唱起了他改編的歌：

“我開著車，你端著碗，咱們哥倆一起去要飯，豪車咱不看，只要午餐和晚餐，不吃到天黑，絕不把家還……”一首《敢問路在何方》被大東改得令人噴飯，韓博士笑得直咳嗽。

意見達成一致后，大東嘿嘿笑道：“說不定我還能在車展上撈個生活伴侶呢，都說留學生的戀愛最完美，國外一個，國內一群，怎么到我這兒就雞飛蛋打了呢，不行，這慫我不能認。”

“你不是發誓再也不找中國女孩了嗎？怎么這么沒骨氣？”韓博士吃著泡面，故意揶揄大東。

“我也沒說要碰中國女孩呀，等著吧，且看我如何成為華人之光，出國留學不找個外國女人同居，回國后怎見江東父老？”扔了煙頭后，大東從他滿地亂扔的名牌鞋堆里找出他的啞鈴，有板有眼地練了起來。

“你可真會把自己當回事兒。”韓博士倒希望大東趕緊找個人去同居，合租之初，誰能想到衣著光鮮的大東如此邋遢又狂浪，來美國一年，他別的沒學會，倒學會了美國人用洗衣機洗鞋子的陋習，要不是韓博士制止，他能把拖把頭也扔洗衣機里去洗。

當然，大東也不是混賬得一無是處，有時候這小子還是很細心熱情的，聽說師兄的車燈還沒有換，也沒敢再開回來，他立刻表示第二天早點起床，送韓博士去學校，隨后，他又詳細地介紹了他之前修車的地方，怕韓博士記不清店名，又拿出紙和筆，寫好4S店的名字，叮囑他就在GLEEN大街的北頭。

第二天，按照大東的指示，韓博士很快就找到了那家4S店，在一個加油站的附件，門頭上寫著：University Tire and Auto。

進門后，一個白人接待員禮貌地向韓博士打了個招呼。

“下午好，先生，你看起來很熟悉。”接待員熱情地與韓博士握了握手，問：“有什么可以幫助您的嗎？”

“我前車燈里的一個小燈壞了，我還有急事，能快速幫我修好嗎？”韓博故意表現得很著急，希望能在五分鐘內解決問題。

“好的，請問您有預約嗎？”接待員問。

“這個沒有。”韓博士說，大東雖然沒有提預約的事，但是自己也應該明白，在美國辦事，大部分情況下都應該提前預約，這是他自己的失誤。

“沒有預約的話，現在工人還在忙，需要等半個小時，等待時間不會算到修車時間里，您愿意等嗎？”接待員問。

“換燈泡需要多少錢？修好需要多長時間？”

“大約15美金，可能需要幾分鐘。”

“好吧，我愿意等。”韓博士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15美金和大東說的價格相同，加上幾分鐘的人工費應該是21美金無疑，看來行情本就如此，于是爽利答應。

“先把您的鑰匙給我，您可以在休息室里喝咖啡或看電視。”接待員拿走了韓博士的鑰匙，又提醒他，如果覺得咖啡苦可以加牛奶和糖，美國所有辦事機構的咖啡都是免費供應，韓博士不客氣地連喝了兩杯。

半小時很快過去，在韓博士喝第三杯咖啡的時候，還沒見到工人的影子，好在等待不需要花錢，韓博士只好耐著性子捧著紙杯繼續看電視，又過了半小時后，接待員終于重新出現，告訴他：

“您的車燈已經開始換了。”韓博士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是下午兩點鐘，出于謹慎，他提出在一旁觀看修車的要求，接待員一口答應，領著韓博士去了修車間。

修車間的一側是一間裝有透明玻璃墻的等待區，接待員告訴他，可以坐在等待區觀看修車過程，但韓博士還是走到汽車跟前，仔細把自己的車打量了一遍。

“您的車燈里有一根電線有老化的跡象，要不要一起換掉？”修車工是一位年輕的黑人男性，二十出頭的樣子，雙手帶著布滿油漬黃色手套，誠懇地對韓博士說。

“電線老化了嗎？換電線需要多少錢？”韓博士問。

“電線很便宜，但是很關鍵，您的車燈之所以壞就是電線的問題。”黑人修車工說。

“那就一起換了吧。”

得到韓博士的同意，年輕的黑人修車工非常開心，給了他一個燦爛的微笑，就埋頭苦干了起來，但是客人在身邊盯著令他有些緊張，于是告訴韓博士，車燈很快就會修好，讓他到隔壁玻璃房坐著等會兒就行。

等待的空當里，遠在祖國的妻子小汪打了語音電話過來，聽著妻子親熱的話，韓博士心中涌起萬丈柔情。小汪說她已經開始吃葉酸了，準備放了寒假就到美國向他要孩子，叮囑他提前把身體養好，讓他多吃一些對男人好的東西，如各種堅果、生蠔、魚蝦等，據說都能提高精子的質量。韓博士捂著嘴，生怕旁人聽到什么，好在玻璃房里只有他一個人。

隔著半個地球的夫妻倆情意綿綿，不覺時間已過去半個小時，韓博士突然想起了修車的事，于是哄著妻子趕緊睡覺，

三五步走到汽車跟前，發現修車工居然依舊埋著頭在工作，汽車的引擎蓋已經打開，各種零件鋪了一地。

4.明天更漫長

看著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零件，韓博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是換個車燈，何必拆發動機呢？

“請問你是不是搞錯了，我說過只是換車燈，為什么要拆其他部位的零件呢？”韓博士氣憤地問。

“我正在努力工作，我會盡快完成，先生，請您不要著急。”工人脫下手套，拿著雪白的毛巾在黑得發亮的腦門上擦了擦，一頭的汗水證明他是真的在努力工作。

“我上次換車燈幾分鐘就換好了，進門的時候你們也是這樣承諾的，現在已經過了半小時。”

“是的是的，但是您的車問題有些復雜，我需要去請教我的老師。”修車工抱歉地說。接待員見狀立刻走了過來，與修車工嘀咕了一陣后又轉向韓博士，告訴他問題非常復雜，工人已經耗費了大量體力，現在必須休息一會兒。

“工人有權休息15至20分鐘，按照法律，休息時間是算在工時費里的。”接待員口氣十分輕松。

“我想知道，徹底修好究竟需要多長時間？”韓博士已怒不可遏。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不愧是出自美國人之口。

“我認為，最多不會超過一個半小時。”修車工聳了聳肩膀。

“請你把所有零件還原到原來的位置。”韓博士氣得血脈僨張，這分明就是一家黑店，自己真是腦子進了水，居然相信大東那個不靠譜的二流子。

“這個當然，就是因為無法將它們復原，所以才需要請教我的老師，請您放心，一定會讓它們各就各位。”修車工說完，就把手套和脖子上的毛巾都扔到一邊，心安理得地去了休息室喝咖啡，留下韓博士看著一地的零件，心急如焚。

給大東打了五次電話，都被他立刻掛掉，幾分鐘后，大東發了一條信息過來，說他正在K教授的辦公室里接受訓斥，有什么事給他留言就行。韓博士只好把一地的零件拍了照片，又把受騙的經歷大概描述了一下，大東沒有再回復，他果然是不靠譜。

十五分鐘過去，透過玻璃墻，看到那修車工終于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他還算客氣，沒有磨蹭到20分鐘。韓博士看到他開始打電話，聽不清說了些什么，只見他不斷地點頭，表情嚴肅，仿佛他真的是一位十分敬業的工人。

“我已經問清楚了，您的車很快就能修好，請您繼續在休息室等待。”打完電話后，修車工又戴上了手套。韓博士知道，自己的辯論毫無用處，只好繼續等待。

大東還沒有回復信息，又回到休息室，韓博士無心再繼續喝咖啡，他已經明白自己被坑騙，可這黑店一系列的操作完全無懈可擊，若要去法院起訴他們，理由又該是什么呢？思來索去，只能等到最一步再做打算。

等修車工終于把引擎蓋“砰”一聲蓋上時，韓博士看了看時間，不多不少，他又整整用了一個半小時。

“先生，您的車已完全修好，您可以付錢了。”修車工露出一排白牙，萬事大吉地拿毛巾擦著臉。

“一共多少錢？”韓博士陰沉著臉問。

接待員又及時走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張賬單，微笑著說：“這是您的賬單，每一條花費都非常詳細。燈泡是15美金，電線15美金，工人的工時費是每小時110美金，他在休息室內喝咖啡用了15分鐘，但這15分鐘屬于工作時間休息，這是必須算到工時內的。”接待員逐條念著，韓博士驚得眼鏡差點掉地。

“他一共用了兩個小時十五分鐘，所以一共是258.3美金，我可以給您打個折，您只需支付255美金即可。”

“換個燈泡要255美金？這太瘋狂了！”接過賬單，仔細看過上面的內容后，韓博士完全不能控制情緒。

“這個價位我不能接受！我以前修過車燈，小燈是15美元，大燈20美元。我進來的時候你們也說修小燈也是15美元，并且是幾分鐘就能修好，我不可能支付255美金，我沒有這么多錢。”

“你們太過分了，完全不合規矩，并且沒有我的允許就把其他零件都拆下來，浪費了我的時間，居然還要收這么高的費用？”

一手拿著賬單，韓博士又撥了大東的電話，此刻他需要救兵，不能任憑他人宰割，大東依舊拒接電話，好在他還發了條信息過來：師兄，你先別交錢，我馬上過去。

“先生，你應該感謝我們，我們不只是為你換了燈泡，還檢測出了電線的問題，因為電線老化，燈泡才會這么容易壞掉。”接待員巧舌如簧，黑人修車工不說話，只拿大眼睛瞪著他。

“你的電線并不好換，就是需要很長的時間，美國人對工作的態度是嚴格的，我們修車行業每小時110美金的勞務費不可能改變，所以賬單沒有任何問題，您必須支付。”

“那這也太貴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韓博士沮喪至極，撐著一股勁兒為自己辯護。

“那這樣吧，我給你一個高級會員的折扣，八折，您只需要支付204美金。歡迎您以后多光顧。”接待員拿出一個計算器，飛快地算出一個新的數額。

“不行，204也貴了，請給我時間考慮考慮，我有個朋友要過來了解情況，請給我一點時間。”

把接待員和修車工打發走，韓博士已經氣得渾身顫抖，嘴巴急促地抽搐著，身在異國他鄉，吃虧的事他經歷過太多，但今天這道坎太過窩囊，自己居然親眼看著別人挖坑，然后跳進去掙扎。

20分鐘后，大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見到同胞，韓博士像得到了一種力量，勇氣大大提升，但是負面情緒還是支配了他，一見到大東，就沒好氣地說：“你給我介紹的這是什么地方？有這么坑人的嗎？”

“這價錢不合理呀，這不是搶錢嗎？”大東拿著賬單反復查看，把接待員和修車工都喊了過來。

難得師兄弟二人齊心協力，飛著唾沫和接待員爭論了半天，那狡猾的白人只是耐心地點頭、搖頭，到他說話的時候，還是只有一句——“賬單合理，必須繳費。”

“我們做的是小本生意，我們這一行根本發不了財。”

“如果你們覺得不合理，可以拿著賬單去法院起訴，但是我們店里也有常駐律師，對于打官司，我們是非常專業的，美國是法治社會。”接待員終于煩透了，口氣不乏威脅。

“修車不專業，打官司專業，這是他媽的什么玩意兒。”

“真是他媽的太過分了，這就是黑店。”大東用中文罵罵咧咧，那接待員回到門口，索性關上玻璃門，一副不給錢就不讓走的架勢，隨后又拿起電話，不知是不是準備報警。

哥倆都犯了愁，傻站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坐到休息室的沙發上，車行里沒有人再理他們，玻璃墻外駛過一輛警車，嚇得兩人對視了一下，好在那警車閃過后并未回頭。大東突然想起來，他在一家中餐館吃飯的時候遇到過一個老鄉，那老鄉是老牌美籍華人，在美國住了25年，或許能向他請教個招數。

“那你趕緊給他打個電話。”韓博士已束手無策，驕傲的他此刻既沒有主意，也沒有錢。

撥通老鄉的電話，大東先是寒暄了一番，接著把他們的冤案一五一十地講了一邊，大東轉過身和老鄉說話的時候，韓博士與他緊挨著，能清清楚楚地聽到手機里的聲音，隨著那老鄉的解說，韓博士越聽越感到憤恨無力，還沒有完全好透的感冒令他一陣哆嗦，頭痛得簡直無法忍受。

“師兄，這次估計得認栽了。”掛了電話，大東嘆了口氣。

“我那老鄉說：人家看你年輕，也許根本不懂車，所以故意拖延時間。反正你是學生，過幾年就畢業了，他們坑騙學生可以一屆一屆的坑，不愁沒有學生來送錢，他們不需要回頭客。”

“也不要說他們只欺負中國人，他們不只是欺負中國人，他們哪個國家的人都欺負，如果起訴他們，請律師的費用非常高，一場官司打下來，得花幾千刀，無論從金錢和時間上對咱都不利。”

“這些美國人不只咱們惹不起，其他國家的留學生也惹不起，被坑的人數都數不清，這兒沒有正義，咱只能認栽了，你得想開點。”五大三粗的大東，語氣像個小姑娘。

韓博士繃著臉不說話，抬頭看窗外的天空，天是深藍色的，一堆堆雪白的云純潔得不知人間疾苦，三五成群地掛在天上。馬路對面是最常見的綠植，高大的落葉喬木因為長得太過肆意，所有枝丫都在空中扭曲著，一副張牙舞爪的魔鬼模樣。樹下是連綿不盡的草坪，在美國的大地上，樹可以自由生長，草卻不能，美國人對野草的態度是零容忍，草坪上每一片葉子都被修得整整齊齊。韓博士望著遠方，想到遠在祖國的母親和妻子，握緊的手慢慢松了下來。

“師兄，我知道你沒錢了，我給你出一半怎么樣？不用你還。”大東仗義地說，他覺得自己也有一定的責任，畢竟是他指引著師兄到了這坑人的地方。

“大東，如果我起訴他們，贏了呢？”又沉默了片刻，韓博士把身子轉了過來，一句反問，驚得大東手機差點落地。

離開4S店后，韓博士像換了一個人，驅車回學校的路上，他把車窗全部打開，放了一首他最喜歡的歌《明天更漫長》，把音響調到最大分貝，竇唯不羈的歌聲震撼著一切：

“邁開大步匆匆忙忙奔奔波波去尋找

尋找一份能讓自己感到欣慰的驕傲

不顧一切瘋瘋癲癲跌跌撞撞地奔跑

奔向那份能讓自己感到安全的懷抱

離別了昨天去擁抱希望

告別夜晚等待天亮

過去的輝煌不再重要

明天更漫長……”

墨竹賦 楊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