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利民
劉德海先生不僅是我國著名的琵琶演奏家、教育家,而且他在琵琶音樂創作中的美學理念、表現手段以及對琵琶音樂的繼承與創新等方面,已然成為了當代琵琶音樂的典范。本文總結了劉德海先生琵琶作品中的技術價值和豐厚的文化底蘊,并對劉德海先生一生的求學問是、孜孜不倦、勤謹創作的精神進行闡釋與分析,以期能客觀深入地揭示先生在琵琶音樂創作中的核心思想與創作之心路歷程。
古今中外的作曲家們在創作中特別重視演奏技術的拓展,身為演奏家的劉德海,在創作中更是把樂器技術的拓展放到了極為重要的位置加以觀照。劉先生認為,作曲就是文化的思考,他的作品將琵琶音樂創作推向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這就是劉先生在琵琶音樂創作中所展現的獨到的“樂器語言”。與其說這是純琵琶技術的表達,不如說這是作曲家在用琵琶來表達我們民族的語言、民族的情懷、民族的品格、民族的精神。從我國琵琶藝術的發展歷史來看,大唐盛世時那開放豪氣的天籟爽聲,宋代那兼具宮廷雅致與民間樂坊情調為一身的勾欄瓦肆之樂,明清時那恢弘的武曲和細膩靈巧的文曲,無不體現著琵琶音樂的歷史輝煌,而劉德海先生卻一直在思索當代的琵琶音樂怎樣才能表現當下人們的喜怒哀樂,這已成為了他一生的追求。
1.生活表達
劉德海先生在創作中追求本真,直抒胸臆,將自己的人文情懷融于其創作中。在藝術表現方面,無論是直觀式的表達,還是內涵式的表達,都能在他豐富的琵琶音樂作品中找到音樂的自我,使人如癡如狂。他通過“秦俑”“天鵝”“春蠶”“晚霞”等大自然和歷史的恩賜,創造出琵琶音樂中諸多的藝術精品,并將作曲家的人生感悟融于其中。例如在作品《秦俑》中,作曲家運用了高低兩組絞弦演奏、包括人工泛音在內的多種泛音技術,這些技術的顯現,足以體現中國古代戰場那宏大的氣勢,正是這些獨特的演奏技術呈現了一種不可多得的新音響,豐富了琵琶音樂的表現空間。
例1.《秦俑》

他的創作也有句逗清晰、比例均勻、張弛有致的唯美畫卷。如在《晚霞情趣》中,那凝重而深刻的佛樂色彩中所透現出來的江南雨花季節中迷人的晚霞彩虹。
例2.《晚霞情趣》

對民俗、人文景觀的塑造是劉先生創作的偏愛與追求,其作品《踏青》《磨坊》《紡車》《陀螺》《滾鐵環》《雜耍人》《不倒翁》《木鴨》《風鈴》等,不僅在旋法、結構的布局上獨具匠心,而且在演奏技法上對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與大指反正彈的演奏之組合的使用等等,將其不同作品中的音樂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
保持一顆至真至美的童心、執著追求藝術理想形成了劉先生與其他作曲家琵琶音樂創作的主要區別,他的作品如《太陽公公晚安》《跳蚤迎親》《快樂的夏令營》《小青蟲化石的復活》《母駝喂奶》《螳螂姑娘的舞步》等,就是這一題材的典型代表,具有濃郁的生活氣息。而作為主題溫柔親切、質樸秀麗的《故鄉行》《一根絲線牽過河》等作品又使我們感受著江南水鄉那如詩如畫的別樣美感,讓人流連忘返。
2.內心獨白
在劉先生的作品中隨處可感其 “起點”與“止點”的哲理性思維的內質,這點表明了劉德海的“希望”與“追求”是始終如一的,也是其獨具特色器樂語言的一種表達方式,更是作曲家的心境獨白。如果說劉先生早期作品是以明朗性格為基調而表現出的歡樂與幸福,那么在他中晚年時期作品中那凝練如髓、深蘊禪機的琵琶語言則給人們以宗教或哲理的深層領悟。如作品《滴水觀音》《白馬馱經》中的大指按主音、小指輕輕觸弦的廟堂之神音,無一不是作曲家的神來之筆。《長生殿詠嘆調》的主題是一個順分節奏為主的舒展起伏的長旋律線條,曲首虔誠式的特征,恰似溫柔的傾訴,這種純粹的音樂語言風格和安詳的音樂音響性格,似乎就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內心情感的流露。作品《天池》中,我們不僅能見到以級進上行為特征、充滿渴望和力量的主題,更能感受到“滿天星斗”的多聲織體,這都體現了他在音樂中的積極思考,苦苦求索,尋求希望的精神和意志。
富于個性的音樂美,這是筆者對劉先生作品的第一印象。劉先生創作的琵琶音樂中無論是抒情造型類的還是敘事言說類的,總是那樣的深切動人。他的作品風格中既有剛強、高潔的高貴氣質,又有活潑、輕快的生活氣息。他幾乎花了近40年的努力,先后完成了著意人生寫照的“人生篇”,憧憬田園之美的“田園篇”,以宗教和歷史故事為題材、體現中國式傳統審美取向的“宗教篇”,表達寓情于景之創作手法的“鄉土風情篇”,還有表現唐代歷史題材的“懷古篇”等作品二十余首。劉先生非常重視對新音色的開發與利用,他特別注意到這個廣闊的“音樂世界”,作品《一指禪》中,就是要求演奏者只用一只大拇指演奏,在極小的技術范圍中去挖掘和開發大拇指的獨特演奏技法,成功地展現了彈撥樂器的“點”狀之美,賦予了作品那濃厚的“禪意”色彩。
例3.《一指禪》

劉先生在作品《滴水觀音》中,其點與線對位上嚴密且富于情趣,在技法上所運用的挑外弦、輪里弦和模仿碰鈴聲的向上撥弦等,把滴水觀音之意境刻畫得淋漓盡致。
例4.《滴水觀音》

在《喜慶羅漢》一曲中,劉先生以長時間的持續音、大量的模進音型和持續的高速律動行進的處理等,完成了音樂表達中的古老與現代、宗教與民俗、東方與西方、孩童與長者的身份互換,其音樂形象惟妙惟肖。
例5.《喜慶羅漢》

劉德海先生強調民間音樂內在的質樸美,認為在作曲技術理論的研究中,對樂種中所蘊含的樂器技術的探討與研究是必不可少的一個重要環節。他對不同地域的民間樂種在文字、曲譜及音響等方面均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搜集整理,并在此基礎上,對各樂種的常用曲目、主奏樂器、旋律發展手法、宮調體系、曲式結構等方面都進行了研究與提煉。例如在其琵琶作品《柳青娘》中,所使用的潮州箏樂中重三六、輕三六、活五的技法等,深刻地揭示了我國傳統彈撥器樂獨具個性的旋律美。
他的音樂作品之美都在“情理”之中,每個音符都是那樣充滿激情,這是內心的體驗,通過音樂旋律表達而成為情感的外觀形式。先生在琵琶作品中,處處洋溢并滲透著童心之美,他以輕柔纖細、明凈透亮的音色,表現著大自然的蜻蜓、小魚、雛燕、蝴蝶和飛燕等,其作品中的簡單而夸張之對比、自然流暢之律動,全面地體現了作者天真活潑、純潔“稚拙”之童心。正如先生所說:“吾浸泡在大自然中,轉化作日、月、星、空、山、草、木、花、鳥、魚、蟲……做它們忠實的‘代言人’。”(72)劉德海:《鑿河篇》,《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89年第1期,第18頁。先生在其音樂作品中,創造了高雅清新之意境,追求著自由美好的未來。他在作品中尤為重視“心”在音樂審美體驗中的主導性。《鑿河篇》中說到“世界之美,取之不竭,用之不盡。……心美則樂美;傾注著赤子之心之音樂,感人至深,魅力無窮”(73)同上。,其作品由內到外都深刻地體現著他那崇高的音樂審美之理想,也正是如此審美體驗才使我們隨處可感劉先生琵琶作品那富于特色的個性美。
劉德海先生強調音樂創作民族化的關鍵在神不在形,認為創新應以傳統音樂文化為土壤,不斷豐富音樂語言,對琵琶新技法的追求與傳統不對立,因為只要表現的是民族的精神、氣韻、風骨,不一定非用五聲音階,認為民族風格主要在神韻上,而不是外在的形式上。劉先生還強調個性并不意味著不顧民族性,強調民族性也不意味著抹殺個性,民族性寓于個性之中。正是基于上述理念,劉先生創作的作品主要有以下兩種類型:一是從具體各民族樂種中移植和引用的,二是沒有吸取具體的民族民間音樂而創作具有中國風格的琵琶作品,它們多采用五聲性音樂語言,或用完全個性化的音樂語言表現當下個體的自我。
劉先生在其《鑿河篇》中談到“‘如歌’仍然是器樂所需求的永恒之美,因為它反映了現實最為普遍的審美要求。尤其生活在‘戲曲大國’的中國百姓,只有當他們在器樂曲中聽到自己所熟悉的‘歌’時,才會引起對樂器的興趣。”(74)劉德海:《鑿河篇》,《中央音樂學院學報》1989年第1期,第21頁。這就是作曲家堅守的創作理念之一。任何一種音樂行為和作品都有一定的觀念在其中起著重要的支撐作用,也是在這種音樂觀念意識中所形成的個性體驗,在琵琶作品中總是“如歌”地表達內心與情感,無論是一個細小的動機,還是整體旋律之進行,其音樂始終扣人心弦,給人于“留連忘返”的審美體驗。在這個“如歌”的器樂旋律中足于讓你感受到“五彩繽紛”的世界和氣骨不凡之品質。作曲家在《一字篇》中所論述的“技法易編,氣氛好造,尋覓一條感人肺腑的旋律難上加難”(75)劉德海:《劉德海琵琶作品集》,上海音樂出版社2001年版,第60頁。即為劉德海先生琵琶音樂創作的最高準則與理念。
在對待中國音樂的創作與發展的問題上,劉德海先生既不妄自菲薄,走向“西化”,亦非妄自尊大,固守國粹心理,他主張我們應主動學習和吸取西方先進的創作經驗,借鑒西方作曲技法,創作具有中國風格的音樂作品。上世紀70年代先生與作曲家吳祖強、王燕樵共同創作的琵琶協奏曲《草原英雄小姐妹》就是我國第一部琵琶與西洋管弦樂隊協奏的恢弘之作,已然成為中西音樂合璧之典范。
21世紀初,劉德海先生就提出“民族器樂的希望在田野”的理念,在其《〈“1”行動計劃〉備忘錄》(76)劉德海:《〈“1”行動計劃〉備忘錄》,《中國音樂》2002年第2期,第18—19頁。一文中比較充分地表達了生活是音樂創作源泉的主張。作曲家應該深入生活、體驗生活,他所說的生活主要是指民間音樂生活,在這篇文章中詳細地闡述了我們(作曲家、理論家、演奏家)如何向地方民間音樂學習的新視角、新思路、新觀念、新行動。
他認為分析一個音樂作品的好壞應該基于大眾的審美角度,音樂應該是平等的而不分國界的。劉德海先生在音樂創作中始終堅守中國傳統音樂的思維,沒有多年的理論探索與創作實踐便難于形成精氣神十足的琵琶音樂的“中國表達”。劉先生琵琶音樂的中國表達的核心就是承繼和弘揚中國傳統音樂的藝術精神。作為創作語匯,劉先生作品的簡約、素凈,滲透了中國傳統美學的寫意、神似的美學品格,其程式性、虛擬性、時空自由交錯的琵琶音樂思維,散發著濃郁的傳統音樂文化之芳香。
劉先生注重吸收前人琵琶創作的經驗,推崇并重視歷代琵琶音樂流派的觀點與技法,但他在琵琶音樂的創作中更加注重對琵琶演奏技巧的大膽創新。“他的作品帶有演奏家從事作品創作的那種特殊的‘即興性’”(77)汪毓和:《劉德海琵琶音樂與中華文化——兼與梁茂春先生商榷》,《人民音樂》2005年第5期,第21頁。,在以上舉例的作品《秦俑》《一指禪》《滴水觀音》《白馬馱經》《一根絲線牽過河》等等就是此種類型的代表。
上文通過對劉德海先生的作品的表達方式、富于個性的音樂美、創作理念與主張等方面進行的分析與總結,使我們獲得了許多新認識。“‘歡娛之詞難好,愁苦之音易之’,琵琶尚缺少高層次的‘歡娛’之作;跳出琵琶傳統大套,再尋求民間傳統音樂作素材創作傳統樂曲。”以及“須通過‘中國’,汲取‘世界’養料,塑造有民族特點的‘自我’。發揮‘自我’精神,才能創造出有血有肉的世界共性。”(78)劉德海:《劉德海琵琶作品集》,上海音樂出版社2001年版,第61頁。是劉先生重要的創作理念,也是他“金三角”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來自于他長期的音樂創作實踐和理論,為我國當代民族器樂的創作指明了前進的方向。我們只有深刻領悟劉德海先生音樂創作中的藝術主張、美學思想,才能全面準確地揭示其琵琶音樂作品的價值與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