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品種的核心價值：讓農民先掙到錢

文|圖清揚

“瑞香紅”是西北農林科技大學趙政陽團隊于2002 年用“秦富一號”和“粉紅女士”雜交選育的蘋果新品種，2020 年通過陜西省林木品種審定委員會審定，2021 年6 月18 日被農業農村部授予植物新品種權(CAN20191003428)。2020年10 月22 日，西北農林科技大學與陜西木美土里生態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木美土里”）簽署協議，將“瑞香紅”的苗木生產經營權以1 100 萬元許可該公司實施，這一轉讓費創造了國內果樹新品種轉讓的新記錄。

2021 年10 月19 日，受木美土里董事長劉鎮的邀請，我在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白水蘋果試驗站參加了全國第二屆“瑞香紅”蘋果品鑒觀摩會。會議期間，我相繼和選育者、推廣者和種植者就新品種在生產鏈各個環節的優勢和問題進行了深入交流，以期助推“瑞香紅”等新品種在西部精準扶貧和鄉村振興工作中發揮最大的作用，創造最大的價值。

陜西省富平縣年逾七旬的果農周小明

1

周小明今年已經71 歲了。在當地（陜西省富平縣）種植蘋果的40 年歷程中，他一直站在行業的風口。20 世紀80 年代，他承包了生產隊建于1962 年的蘋果園，成為當地的第一代萬元戶；2001 年創辦第一家蘋果專業合作社，把村里500 多畝（1 畝約合667 m2，15 畝即1 萬m2約合1 hm2——編者）土地集中起來，統一規劃，個人擔保貸款，讓村民發展蘋果產業，此事得到了陜西省委省政府主要領導的贊揚。2002 年，周小明被省政府安排去日本學習蘋果種植，歷時半個月。

“日本人的敬業精神和管理水平比我們強多了。”跟陜西尋常果農不同，周小明挺善于表達：“日本屬于海洋性氣候，海拔只有幾十米，土壤有機質含量很高，能達到5%～8%，有的甚至能達到10%以上，這在國內很難辦到。生產出的果實果面全紅，全是80～85 的優果（指果實橫徑80～85 mm），一個次果都沒有，而且內在品質相當好，論個賣，一個果子能賣到100 元人民幣。一個蘋果賣100 元人民幣，在2002 年我是不敢想象的。”

20 年前，不光是果樹，中日之間在各個領域的差距都很大，有很多不敢想象。“你回來之后，最后在自己果園中能落地的技術有哪些？”我追問道。這20 年，也正是中國大步流星趕超日本的時代，反過來，如今中國在很多領域已讓日本人覺得不可想象。

“那個時候蘋果好賣，我還是追求產量的。”周小明實話實說：“你管得再好，價格也高不了多少，高個兩三毛錢就不得了了。但這幾年不一樣了，現在我們也論個賣，去年我一個蘋果賣了10 元，1 棵樹賣到了1 000 多元，也不錯了。”

“你原來在日本看到的論個賣，現在在國內也成為現實了。”我概括道。

“成為現實了。”周小明感嘆道：“中國果品市場已經到了精品時代，一個品種，一個質量，你弄不好是很難掙錢的。”

“你前面種‘富士’的時候，最高賣過什么價？”聽他提起品種，我又想起曾經 “一統天下”的“富士”蘋果。

“2 元多，不到3元（一斤），前頭那些年基本上都是這個價。但最近三五年都賠錢，包括種三五畝地的都掙不了錢。”周小明解釋道：“富平海拔低，像我的園子海拔只有500 m 多，‘富士’種得再好，也就1 元多錢（一斤），肯定賠錢。”

“如今在富平種‘富士’ 一點出路都沒有。”周小明給出結論。

零售價10 元/個的“瑞香紅”（上圖）與“瑞香紅”的姊妹系品種——“瑞雪”（下圖）

也是2002 年，就在周小明承包的蘋果園中，其表弟趙政陽（西北農林科技大學教授）用“秦富一號”和“粉紅女士”進行雜交，誕生了“瑞雪”和“瑞香紅”這兩個姊妹系的蘋果新品種。經過多年的試種觀察，周小明終于看中了“瑞香紅”。

2016 年，周小明先在自家自留地上種下“富士”的自根砧苗，第2 年改接，這才有了眼前這片碩果累累的“瑞香紅” 示范園。藍天，白膜，綠葉，紅果，每一個角度都是一幅浸潤著豐收喜悅的畫卷，與沿路的蘋果園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今年是災年，也是我種蘋果以后碰到的最糟糕的一年。前期凍害、干旱，后期陰雨不斷，已經連續一個月沒有見著太陽了，這兩天才算見到陽光。”周小明介紹道：“其他品種的葉片差不多都落光了，但‘瑞香紅’扛住了，這也是它的優勢。”

周小明（左）陪劉鎮查看2021 年“瑞香紅”的產量和品質

我仔細看了看樹上的葉片，比去年多了些病斑，但還是功能葉，跟我沿路見到的幾近光桿的“富士”有著天壤之別。果面也不一樣，沒有葉片的“富士”蘋果，果面就像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慘白的臉上顯滲著暗紅的血絲，而眼前的“瑞香紅”依然光彩照人。

“當時你為什么選擇‘瑞香紅’，而不選擇‘瑞雪’？”我好奇地問道。那個時候，趙政陽已經開始推廣“瑞雪”，而“瑞香紅”還深藏閨中無人識。

“因為‘瑞雪’是個綠色品種，我那時候偏向紅色品種，就覺得‘瑞香紅’顏色漂亮，高樁，口感也相當好，糖度高，有香味。在富平跟‘富士’相比，優勢太明顯了。”周小明解釋道。

“沒嫌果子小嗎？”我直奔“瑞香紅”的“缺點”，這也是趙政陽先推“瑞雪”的原因之一。

“第一年結果的時候，是小了一點，在70 左右。當時我跟趙政陽說，這個果子可以長到85以上，他有點不相信。結果去年85 果能達到一半以上，大的能長到90；今年留果量有點多，但80 以上的果子也能達到一半以上。”周小明得意地說。

更讓周小明高興的是，這兩年“瑞香紅”的價格也是節節攀升，去年收購價12 元/kg，今年已經有商家出到16 元/kg。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周小明今年又新建了一片120 畝的蘋果園——100 畝 “瑞香紅”，20畝“瑞雪”，全部采用矮化密植模式種植。

“怎么想起來還去建新園子，你已經70 多歲了？”我疑問道。

周小明笑了笑，說：“還是價格刺激。你想，當地的 ‘富士’ 賣1.60 元/kg，‘瑞香紅’ 賣16元/kg，按畝產3 000 kg 計算，1 kg 果子2 元成本就夠了，凈賺14 元錢。”

“哈哈！那是暴利！”我笑出聲來，農業的效益如果單純用簡單的數學方法來計算的話，那肯定算得上一個暴利行業。

“對，至少‘瑞香紅’和‘瑞雪’在富平這幾年是暴利。”周小明說。

“你怎么衡量‘瑞香紅’和‘瑞雪’這兩個品種？”我繼續問道。

在2020 年劉鎮告訴我他拿下“瑞香紅”苗木的獨家經銷權時，我對這個新品種仍然持懷疑態度，相反，對“瑞雪”我還能清楚地找到市場位置。

“以前我選擇‘瑞香紅’是因為自己的偏見，認為‘瑞雪’是個綠色品種。現在看來，不管是紅色還是綠色，只要品質好都能賣出好價錢。”周小明解釋道：“但‘瑞雪’已經宣傳五六年了，價格越來越高，‘瑞香紅’ 才剛開始，再過五六年‘瑞香紅’的價格肯定會比現在的‘瑞雪’還要高。再一個，我考慮‘瑞雪’在全國各地無論海拔高低都能發展，面積會上得很快，而‘瑞香紅’雖然對海拔的要求比‘富士’要低，但海拔高的地方品質肯定好，所以它的發展沒有‘瑞雪’快，價格撐得住。”

“從栽培的角度你覺得哪個品種更容易一些？”我再細問道。

“‘瑞雪’比‘瑞香紅’稍微容易點，因為‘瑞雪’是短枝型，‘瑞香紅’是長枝掛果。”周小明回答道。

有技術難點是優勢也是劣勢。優勢是有技術門檻，不容易泛濫成災；劣勢是規模管理的難度和成本增加。我目前對“瑞香紅”的擔心是：“如果管理不到位，很有可能出現掛果量大、果個小的普遍問題，最后依仗品質優勢和耐貯藏的特點，替代‘粉紅女士’和‘秦冠’等品種，成為低端市場的主流品種。”

“如果把‘瑞香紅’當作‘粉紅女士’或者‘秦冠’來種的話，絕對要失敗。種‘瑞香紅’一定要達到60 張葉片供管一個果子，這個果子才能成為精品果，不能追求產量。還有，后期一定要加強管理，如果今年管不好，葉片早落了，明年的果子再怎么施肥也長不大。”周小明說出技術要點。

“你覺得做上百畝的果園，盈利的關鍵要素有哪些？”我問道。這也是我這幾年探討的主題。

“品種是第一關，然后是果園規劃。”周小明說：“我的新果園是按照機械化作業進行高標準設計的，水肥一體化，種草，盡量減少人工用量。再接下來就是技術管理，提高土壤有機質含量，多施有機肥，少施化肥，樹不會旺長，果子品質好，這些都是盈利的關鍵點。”

碩果累累的“瑞香紅”蘋果園

“你計劃第幾年收回投資？”我接著詢問道。

“我計劃到第4 年一共投資240 萬元，每畝2 萬元。前3 年不掛果，第4 年開始結果，第5年的畝產量達到2 500～3 000 kg。如果按照現在的價格，第5 年收回投資是綽綽有余的。”

說著，周小明扶了扶正在發育的大苗，用鐵絲固定住主干，對我說：“我孩子在鎮政府上班，再過幾年他就退休了，我設想先投資搞個百來畝的果園，給孩子退休以后找個事干，讓他接著做大做強。”

我開懷一笑，心中念叨：倘若都是如此，種蘋果還是很有希望的。

2

一年前，當我第一次來到任斌龍的果園時，我就發現了“瑞雪”和“瑞香紅”在栽培性狀上的顯著差異。在相鄰的兩行中，同是初結果樹，“瑞雪”長勢中庸，結果累累；而“瑞香紅”卻容易冒長枝，結果量也少得多。我特意把劉鎮拉到這兩行間，讓他更直觀地看到他斥巨資購買的“瑞香紅”的真實的生長特性，而不是盯著幾個標桿果園對其品種優點沾沾自喜。

一年后，“瑞香紅”也開始走上中庸之道，相比套著果袋的“瑞雪”，已經卸袋的“瑞香紅”露著鮮艷的紅色，在反光膜的照耀下顯得格外妖嬈，盡力地張揚著自己的豐產性能。

任斌龍介紹道：“我這片園子種了40 行‘瑞雪’，41 行‘瑞香紅’。今年‘瑞雪’套了43 萬袋，產量在10 萬kg 左右；‘瑞香紅’ 套了32 萬袋，差不多5 萬kg 產量。”

“那產量還是‘瑞雪’高。”我喃喃道。他說的實際數據與我目睹的場景存在較大反差。

“對！”任斌龍接著說：“‘瑞雪’套袋之后不用摘袋，省了摘袋、轉果和鋪反光膜這幾個工序，省了不少勞動力。但‘瑞雪’存在一個褐變的問題，尤其是套‘富士’用的雙色袋后，在冷庫里的褐變特別嚴重。”

正準備采摘下樹的“瑞雪”

任斌龍和他種植的“瑞香紅”蘋果

“找到原因了嗎？”我耳聞過“瑞雪”褐變的問題，所有新品種都存在一些隱藏的缺陷，關鍵在于能否找到原因和解決方案。

“根據趙政陽教授的說法，這是由于套袋造成的，所以這三年我都在改進果袋，今年的表現是最好的，在我的園子里果子褐變已經不是問題了。”任斌龍說。

“那口感和價格呢？”

“口感各有千秋，春節前是‘瑞雪’的口感好，春節后是‘瑞香紅’的口感好。”任斌龍頓了頓，接著說：“‘瑞雪’我已經訂出去了，今年的價格是15 元/kg；‘瑞香紅’ 去年的價格是24元/kg，今年還沒訂，我旁邊有個園子今年訂的價格是17 元/kg。”

“那你今年應該能夠回本了吧？”我看著這碩果累累的豐收景象，再聽著這與“富士”有著天壤之別的價格，不禁心生喜悅。

“能回本了！” 任斌龍高興地說：“我這100多畝果園一共投了200 多萬元，今年是第6 年，應該能收回成本。農業的投資回報還是比較慢的。”

“已經相當不錯了。”我笑了笑，腦中已浮現出許多還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的果園案例，而任斌龍的“出坑”首先得益于他抓住了新品種的紅利期，于是好奇地問他：“你當初怎么選中了這兩個品種？”

“我在梅家坪當鎮長的時候認識了趙（政陽）老師。”任斌龍給我講了一通他的“革命”史：農校畢業，先在富平縣農技推廣中心從事農技推廣工作；后考上黨校，轉為公務員，從事行政工作；最后在縣扶貧辦副主任的崗位上退居二線，為發揮余熱，這才有了眼前這片果園。

“我父親早年栽了5 畝蘋果園，每年能給家里帶來五六萬元的收入。當時我一個月的工資才四五十元，我父親說還不如回去跟他一起種蘋果。”任斌龍笑了笑：“我這個人不愛喝酒不愛打麻將，退休后總要有點事干嘛，所以就想著父親說的那句話，回來種蘋果了。”

工人們正在對蘋果分級包裝準備入庫

在選擇品種時，任斌龍采用了排除法：不是優生區，不考慮“富士”；供過于求，不考慮“嘎拉”；在和趙政陽多次商談后，任斌龍最后選擇了他既沒見過、也沒嘗過的蘋果新品種——“瑞雪”和“瑞香紅”，這才有了他今日的這份喜悅和淡定。

“品種是第一位的。”任斌龍感嘆道：“選對品種，后邊會少走很多彎路。”

“你覺得這兩個新品種出來之后，富平的蘋果產業發展有沒有新的機會？”我問道。

“通過這兩年的觀察和示范，群眾已基本認可這兩個新品種了。關鍵是這兩年價格也賣得高，今明兩年肯定會出現高接換種的高潮。”任斌龍分析道：“‘粉紅女士’也好，‘富士’也好，都要被高接換種了。”

“那會不會導致后續行情急轉直下呢？”我提出自己的擔心。因為這些年我見識了太多的“中國速度”——廣西的“沃柑”、海南的“紅心火龍果”和全國性的“陽光玫瑰”（葡萄），品種紅利期無不是稍縱即逝。

“價格下降是必然的，就看下降的速度，是10 年內下降，還是5 年內下降。”任斌龍笑了笑，解釋道：“蘋果的更新換代還是比較慢的，再加上現在國家政策不允許在良田上栽果樹，能把原有的面積穩住就不錯了。”

在前十年，以企業主導的規模發展和以政府主導的扶貧政策在西部各個產區遍地開花，推動了果樹種植面積的高速擴張，加劇了產能過剩，“賣難”成為眾多種植者共同的焦慮。限制耕地非糧化政策的出臺無疑給脫韁的果園發展亮出了紅燈。

“在西部地區除了搞農業之外，是不是沒有其他扶貧產業可以做？”我問道。

“哎！”任斌龍長嘆了一口氣，說：“在富平農民的收入中，外出打工的收入占第一位，其次是經濟作物的收入。但能進城打工的畢竟是少數，尤其是上了年紀的、60 歲以上的這部分人，他們不可能像年輕人一樣進城打工去，這些人留在農村干啥？只能在土地上做些文章。過去我們這里也有石材廠、水泥廠、白灰廠之類的小工廠，但是隨著環保管控的加強，現在這些廠子基本上已經被拆光了。”

第二屆“瑞香紅”品鑒觀摩會現場

“那你們的主要舉措是什么呢？”我追問道。

“幫助貧困戶發展產業，除了種植柿子和蘋果等經濟作物外，也鼓勵他們養奶山羊。”任斌龍算了一筆賬：“養羊的成本很低，一年一頭羊的收入2 000～3 000 元。盡管羊奶價格大起大落，現在羊奶售價3 元/kg 左右，高的時候曾達8～10 元/kg，一頭羊一年的收入也能達到4 000多元。你養三四頭羊，一年的家庭開支就差不多了。”

“像貧困戶，你讓他們種‘瑞香紅’‘瑞雪’這些新品種，他們會種嗎？”我問這個問題時，內心早已給出了否定的答案，因為即便占著品種紅利期，任斌龍依然用了6 年時間才收回成本。這對普通農戶來說是難以接受的。

“他們沒有持續投資的能力。”任斌龍搖了搖頭，接著說道：“最后沒辦法，就讓能人帶動。比如我弄了100 畝蘋果園，需要勞動力，就讓貧困戶到園子里來打工。”

“這也是一種方法，年輕人去城里工廠打工，年長者在當地農場打工。”我忽然想起在云南看到的“褚橙”模式——企業建園，農民承包，統一銷售，最后按產量和品質核算效益。這種模式既解決了當地農民的就業問題，又解決了企業用工人浮于事的老大難問題，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理想的果園管理模式。

任斌龍也聊起他在（陜西）白水見到的果園托管模式——讓農民當“地主”，讓企業來經營，他認為這種模式最大的優點是可以保障產品質量的穩定性。

“像千家萬戶這種栽培模式，果品質量是保證不了的。”任斌龍說：“這兩年為什么種植大戶的果子成了香餑餑？關鍵因素就在于大戶生產的果子有相對穩定的品質。”

“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們探討的精準脫貧和鄉村振興等問題最終還是要靠企業來引領。”我感嘆道：“但是，如果企業本身不產生效益，任何模式都是難以為繼的。”

品鑒觀摩會上的模特和“瑞香紅”

我不由想起劉鎮這幾年正在走的更大規模的農業道路：告訴農民種什么賺錢——新品種，告訴農民怎么干賺錢——新技術，然后再幫農民賣出去——新營銷，從而解決“農民怎么辦”和“企業如何生存”的雙重問題。

“企業要盈利，不僅要有新品種的加持，有管理模式的創新，還必須要有市場端的品牌開發。我們如果能把‘瑞香紅’和‘瑞雪’做出‘褚橙’那樣的品牌，那這條路肯定走得通，不然還是任重道遠。”我概括道。

“對！”任斌龍肯定道：“我現在正往這條路上靠，后續準備成立一個協會，把大家聯合起來打造一個品牌，把農民認為種蘋果不掙錢的觀念扭轉過來。”

我眼前一亮，面前這位已經卸任的扶貧辦官員，真有可能以企業家的身份完成他在體制內難以完成的目標。

3

跟劉鎮交往多了，發現他不僅有執拗的一面，也有敏銳的一面。

2020 年10 月19 日參加第一屆“瑞香紅”品鑒觀摩會之后，我在微信群里吐槽，說劉鎮找的模特是農家樂水準，跟“瑞香紅”的驚艷極不匹配。當時劉鎮沒作應答，我也只是隨便一說，沒想到今年第二屆“瑞香紅”品鑒觀摩會前，他特意交代手下，多花點錢，找了幾個像樣的模特，以至于趙政陽在現場介紹“瑞香紅”的品種特性時，眾人的眼光和手機都對準了模特們，反而冷落了主角。趙政陽為此“醋意大發”，讓工作人員把模特們領到一邊去了。會后，眾人的微信朋友圈又刷了一波“瑞香紅”和模特的艷照。

我跟劉鎮調侃道：“你看，美女的傳播力要比專家強得多。”

劉鎮淺笑，他當然明白我用“美果、美景、美女”三要素來描繪我的公眾號“花果飄香”的傳媒價值。

“今年的品鑒觀摩會來了多少人？”我問道。我剛從河南進入陜西時，西安就出現疫情，很多外省的客人都不能如期前來。我也不得不退掉預定的從西安到昆明的航班，改從關公故里飛往七彩云南。

劉鎮（左）在周小明果園品嘗“瑞香紅”

“300 多人，比去年少，去年來了600 人。”說著，劉鎮饒有興致地介紹了陜西人的性格：“如果是一個個單著，陜西人給人的感覺很溫順，就像一頭羊；但一旦聚在一起，狼性‘嘭’的一下子就起來了，熱血上涌，一點就著。”

“闖王李自成！”我迅速想到推翻大明江山的農民起義代表。

“對！所以在陜西辦會要辦大場面。”劉鎮接著說：“就像農村娶媳婦辦喜事，大家不會太在乎你說啥，只要人多熱鬧，人家就覺得這家厲害，有實力。”

這兩年我也關注不同產區從業者的性格特點，相對而言，我與這種非理性思維占主體的西北農民接觸很少，他們在與行業人士交流中會客觀地評價一個品種的優缺點，尤其關注一個品種的致命缺點。

“在推廣‘瑞香紅’這一年時間里，你聽到了哪些負面評價？”我問劉鎮。

“應該說，60%是正面評價，40%是負面評價。”劉鎮說：“但這40%大部分是沉默的。他們不像你，會當面問老趙（趙政陽）品種存在的問題。他們不說，但是我能感覺到他們心中的想法——這個品種怎么能趕上‘富士’？開玩笑嘛！‘富士’就是神一樣的品種，雖然這幾年行情不好，但那也只是種得多導致的結果而已。”

我笑了笑。2017 年第一次認識劉鎮時我正在走“中國蘋果萬里行”，回來后寫了一篇重磅文章——《“富士”不倒，中國蘋果沒有希望》，在行業內引起了廣泛爭論，其中不乏有類似把“富士”當神的看法。

“那你覺得我問趙老師的兩個問題是否涵蓋了他們的負面評價？”就在昨天，我在西北農林科技大學白水蘋果試驗站，當著眾人的面，就“瑞香紅”初結果期果肉偏艮（韌而不脆）和果個偏小等我聽到和看到的主要問題詢問了趙政陽的看法，結果是令人滿意的。

“對啊！你對這個品種的反饋和看法跟我對這個品種的擔心是一致的。”劉鎮瞪大眼睛說：“我是拿真金白銀在‘賭’的，在沒有得到大量事實印證之前，最忐忑的肯定是我。”

緊接著，劉鎮給我講述了他和“瑞香紅”從相識到“相戀”，再到以身相許的“愛情”故事。在這個故事中，我還稀里糊涂地當了幾回見證人。

“2019 年10 月，我們一起去榆林看‘瑞陽’和‘瑞雪’，結果很失望……”

“2019 年11 月，中國好蘋果大賽總決賽，你帶雨露空間胡總（胡志藝）來參加，我特意讓他品嘗‘瑞香紅’，他說了一個字——‘干’，對這個字我印象特別深刻……”

2019 年，是我第一次見到“瑞香紅”，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趙政陽。從榆林回來后，剛到白水蘋果試驗站，趙政陽就興致勃勃地向我們介紹他的“濃果25 號”（“瑞香紅”的代號），當時我對這個還沒審定的新品系不感興趣，也沒見劉鎮對其有多大興趣。只是轉過年來，2020 年9 月我再見劉鎮時，他忽然跟我說，他要拿下“瑞香紅”苗木的獨家銷售權，也要當一回“苗販子”（我對育苗企業的戲稱）。

“后來我又問了幾個果商，他們都覺得這個品種不錯。其中莫總（莫勤）是嘉興最大的蘋果商，她說這個品種果型有特點，味道還可以。這姐姐為人處事沉穩，絕不刻意奉迎，我信她，她說可以，我想還是可以考慮的……”

“當時就帶著硬、艮這些問題去問老趙。老趙說你放心，在試驗站有幾棵老樹，是他的寶貝，他輕易不給人嘗，相當于今天我們嘗到的口感，確實挺好吃的。總而言之，就是今年的口感印證了老趙給我的承諾。我是‘賭’對了。”劉鎮頗為得意地說。

的確，今年無論在白水蘋果試驗站，還是富平周小明和任斌龍的果園，我嘗到的“瑞香紅”口感都優于去年。更難能可貴的是，今年秋季雨水甚多，鄰近的山西更是暴雨成災，但“瑞香紅”無論著色還是增糖均沒有受到影響，表現出極強的抗逆性。這在當今極端天氣頻發的氣候條件下顯得尤為重要。

外觀驚艷是“瑞香紅”最直觀的優點

趙政陽（右）向劉鎮介紹新品種“瑞香紅”（2019 年10 月）

“如果滿分100 分的話，你給今年的‘瑞香紅’ 打多少分？” 我想知道劉鎮心中的最大期望值。

“70 分。”劉鎮解釋道：“周小明的‘瑞香紅’糖度（指可溶性固形物含量。下同）16%，他一畝地用有機肥200～300 kg，菌肥再好，這么少的用量，它能發揮的作用也是有限的；任斌龍去年也是16%，他的有機肥用量還不如周小明。我如果按照頂級種植標準，糖度肯定能比他們提高2個百分點。”

“你的標準是18%？”我疑問道。其實對蘋果的品質，我的標準是糖度15%以上，只要過了這個門檻，糖度就不是主要衡量指標，脆度、細膩度、汁液豐富度以及適合的糖酸比才是重要的品質指標。

劉鎮未置可否，只是說：“在好蘋果大賽剛開始的那一年，13%的糖度都能獲獎，現在連優勝獎的糖度門檻都在15%。糖度如果沒有達到16%，想拿金獎，門兒都沒有。我的主業是賣菌肥的，咱的本事就是讓果子甜一點、香一點，所以我有信心種出18%的‘瑞香紅’，在抓住品種紅利期的同時，體現出品質的差異化。”

跟其他光吆喝不跳坑的“苗販子”不同，劉鎮這兩年也身先士卒地投身種植領域。在目前全國5 000 畝的“瑞香紅”種植面積中，他自己占了1/5，并在河南、山東等地籌建著萬畝“瑞香紅”基地。

“你天天說‘上策不種’，這些嚇唬人的話咱都能聽得懂，不是不害怕，我也是害怕的。包括陳昌志說的8 年換品種，也是有道理的，我必須跑贏這個品種紅利期。”劉鎮坦言道：“我買斷這個品種，自己先做一個高標準的園區，就像周曉杰、顏大華、賈潤貴這些你介紹的明星果園主一樣，在行業中豎一個標桿，讓紅利期持續得更久一點，那樣我不就贏了嘛……”

我忽然發現，劉鎮身上有太多的“花果飄香”的印記。從“明星果園主”到“盈利關鍵詞”，他能很敏銳地從中捕捉有用的信息，并融入到他日漸龐大的商業計劃中。這讓我既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花果飄香”的感染力，擔心的是他把“上策不種” 等如此直白的勸退信息解讀成“盡快跑贏”的商機，其間的兇險，他和我都是心知肚明。

“你覺得目前這條道路最大的風險在哪里？”我打斷了他的商業邏輯分析，詢問道。

略加思索，劉鎮說出他心中的難點：“最大的風險是拿到了一個好品種，但是維不了權，最后變成待宰的羔羊。所以這次會議我特意邀請了一知公司的闕總（闕旭強）來解讀侵權的法律責任，從法律的層面維護自己的權益。值得慶幸的是，國家這兩年也非常重視種業知識產權保護，2020 年是分水嶺。”

這一天，劉鎮說了很多，從種業維權說到鄉村振興，從溫鐵軍聊到樸槿惠，從東亞農協模式談到新西蘭佳沛模式（Zespri），在他的心目中，佳沛模式是最值得中國果業學習和借鑒的。

“我覺得我們正處于一個劃時代的重要時期。”劉鎮說：“品種將成為政府鄉村振興和企業做大做強的重要抓手，是游戲規則的原點。你抓住了品種，就像抓住了產業的芯片，再疊加商業資本、技術模式和品牌運營，你才能夠在未來的新時代里叱咤風云。在中國果業的江湖中，‘丐幫’即將消失，門派就要出現。”

把中國果業比作“江湖”，也是“花果飄香”的創舉。我問劉鎮：“在這個江湖中，你想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劉鎮淡定地說出了4 個字：“活到未來。”

4

趙政陽很忙，白天忙著接待參觀考察的人，晚上又要聽課題組成員匯報工作，厘清科研思路。見我夜間來訪，不禁吐槽道：“我總希望自己能把新品種開發的事情做好，又搞聯盟，又搞聯合會，每次開會我都得領頭，跟這些老板交流溝通，這得耗費很多時間和精力。最后發現，做產業開發并不是我擅長的，我還是希望能騰出更多的時間做科研、做技術。人的一生干不了幾件事，育出一個真正的好品種，起碼得花15～20 年時間；接著推廣好一個新品種，也得花10～20年。這樣，一生差不多就結束了。”

2021 年陜西白水的“富士”表現

周小明和他新種植的“瑞香紅”幼樹

這是中年人的傷感，人生苦短。歌手韓磊在十幾年前演唱的《向天再借500 年》唱出了眾多成功人士的心聲。

“你表哥今年新建了一塊蘋果園，他有沒有征求過你的意見？”我說的是周小明，昨天我和劉鎮一起去周小明的果園看“瑞香紅”表現，萬萬沒想到已年過七旬的他居然還新建了120 畝的蘋果園，其中“瑞香紅”100 畝，“瑞雪”20 畝，他想把這個產業傳給他還在政府機關工作的兒子。我對他的這種想法和做法是心存疑慮的。

“這件事情我不是很同意，但是他做了。”趙政陽接著解釋道：“我表哥的技術是沒問題的，他原來50 畝果園掙了好幾百萬元，陜西省的主管省長和果業局局長都去過。他種‘瑞香紅’或者‘瑞雪’我都很支持，但選的地址不是很理想，海拔只有400 m。”

“投資是沒問題的，只是選址不是非常理想？”我重復道。其實我關注的是投資的正確性，主要是擔心“瑞香紅”和“瑞雪”的紅利期能持續多久。我把周小明和任斌龍的高價位主要歸功于他們掐準了新品種的紅利期。

“下一步規模種植盡可能要選擇一個最佳的地方。”趙政陽繼續沿著自己的思路解釋道：“現在是像富平這樣的南部產區的農民發展新品種的積極性更高，因為他們知道種‘富士’絕對是死路一條；像洛川、白水這些地方種‘富士’還有一線生機，所以他們還在觀望。下午我跟劉鎮說，我們首先要把‘瑞香紅’種到它最適宜栽種的區域內。”

趙政陽這番話跟我向劉鎮建議的推廣方向是相悖的。我的建議是先從“富士”次適宜區開始推廣，從“農村”包圍“城市”，順水推舟，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現在如果貿然去“富士”最適宜區推廣‘瑞香紅’，勢必會碰到一種自討沒趣的尷尬。

趙政陽（手持麥克風者）在品鑒觀摩會上向大家介紹新品種

我覺得趙政陽太“急”了。沒有直說，我只是委婉地表達道：“眼下‘富士’的衰弱給新品種的推廣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機遇。倘若你這幾個品種放在10 年前推廣，那難度會非常大的。所謂時勢造英雄，今年的機會就非常好，由于天公不作美，‘富士’在白水的表現也很差，一對比，一個天，一個地。所以任斌龍也說，今年高接換種的人肯定很多。”

“你說得太對了！”趙政陽肯定道：“所以說我們也是幸運的。早些年‘富士’賣得好的時候，洛川的果農驕傲得很，一年掙上十幾萬元的農戶多得很，人家為啥要換品種。現在忽然發現‘富士’不掙錢了，家里的一二十畝地咋弄啊，他們就很迷茫，今年洛川的果農就一批批地來問我，他們就是要尋找出路。”

“你覺得‘瑞香紅’在這其中能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我問他。對陷入迷茫的種植者來說，新品種既是出路，又是陷阱。

“為中國蘋果主產區的果農提供了一種選擇，提振他們的信心。”趙政陽謙遜地說：“至少能讓他們看到新的希望。”

“任斌龍的果園算不算‘瑞香紅’的中試基地？”我換了一個話題。

“對，這是‘瑞香紅’第一個規范化、規模化種植的園子。”趙政陽介紹道：“我在老家富平推廣‘嘎拉’的時候，他在梅家坪鎮當副鎮長。他家里有幾畝地，我建議他種‘嘎拉’，他就賺錢了。快退休的時候他在薛鎮弄了塊地，又問我要種啥品種。那年夏天特別熱，我親自給他剪的接穗，還跟他約法三章，說接穗我送你，但不能散出去，不能擴展，不能繁苗。當時這個品種還沒審定呢，我就怕他散出去，那樣我幾十年的心血就完了。”

“那時候‘瑞雪’已經開始推廣了？”任斌龍的品種結構差不多是“瑞香紅”和“瑞雪”各占一半。從這幾年的表現來看，“瑞雪”的豐產性更占優勢。

“‘瑞雪’和‘瑞香紅’不一樣，我今天在會上講得很清楚，‘瑞陽’‘瑞雪’和‘瑞香紅’這3 個品種我最看好‘瑞香紅’。”趙政陽比擬道：“‘瑞香紅’ 就像酒里的茅臺，是中國未來的高端蘋果；‘瑞雪’是五糧液，中端產品；‘瑞香’就像陜西的西鳳酒，大眾化的產品，誰都喝得起。”

“我實話實說，第一次接觸到這3 個品種時，我最看好的是‘瑞雪’。因為它是個綠色品種，差異化明顯，在我腦海中有清晰的市場定位。但對‘瑞香紅’，我是模糊的。”我沒提“瑞陽”，因為我壓根不看好這個品種。

“我去年就跟劉鎮說，不要急，包括任斌龍去年的果子也不好，第一年結果，吃著艮，干巴巴的，不是那回事。對‘瑞香紅’的品質我是有信心的，自己的小孩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剛開始推‘瑞陽’和‘瑞雪’時，大家都看好‘瑞陽’，現在反過來了。‘瑞香紅’也一樣，我跟劉鎮說，不要著急，用不了3 年，大家對‘瑞香紅’肯定會有全新的認識。”趙政陽信心滿滿地說。

“那比如說，劉鎮新拿了一塊地，要再種幾千畝，應該怎么選擇‘瑞雪’和‘瑞香紅’？”這個問題我跟周小明、任斌龍都探討過，周小明選擇“瑞香紅”，任斌龍選擇“瑞陽”。

“假如他現在種，肯定首選‘瑞香紅’。”趙政陽的選擇與周小明一致，連理由都相似：“‘瑞雪’現在市場已經認可，發展非常快，但‘瑞香紅’推出的時間比較晚，大家還需要一個認識的過程，所以相比之下，‘瑞香紅’更具商機。”

“任何一個品種都有紅利期。”趙政陽接著解釋道：“第一批種的都是明白人，像我表哥和任斌龍這撥人先開始種，后面的人看他們賺錢了跟著來，當該種的不該種的、會種的不會種的都來種的時候，就完蛋了。”

“像周小明和任斌龍肯定占了新品種的紅利期，但接下來種，像劉鎮今年新發展，你覺得這個紅利期還重要嗎？”我詰問道。

“新品種紅利期”也是這兩年我找到的果園盈利關鍵詞，但越到后面就越覺得缺乏可操作性。因為現在一個好品種的紅利期實在太短了，廣西的“沃柑”、海南的“紅心火龍果”以及蔓延全國的“陽光玫瑰”都是明證。

“我覺得最后還是要回歸到本真的農業自然規律，總的規模一定要調控。”趙政陽顧左右而言他：“任何品種都不能無序擴散。就拿陜西蘋果來說，優生區非優生區、會種的不會種的大家都在種，種出來的果品質量肯定是良莠不齊，市場一片混亂，最后生產者和消費者都會受到影響。”

“那誰來調控呢？是政府還是市場？”我順著他的話題問道。

“對西部來說，還是政府的力量相對強一點。”趙政陽應道：“同時，我們也通過與木美土里這樣的企業合作，探索新的模式與機制。我想我們應該先扶持一批像周小明、任斌龍這樣的示范戶，然后再按照產業化模式來推動產業的發展。”

我沒聽出新意，通過示范戶來輻射發展是農業科技推廣的老辦法，而且在我眼里，西北地區更多的是傳統農民，自身缺乏積極性，在這種情況下示范戶的作用會大打折扣。不過我倒想起曾經擔任過扶貧辦官員的任斌龍對我說的那句話：“我要把農民認為種蘋果不掙錢的觀念扭轉過來。”

趙政陽也好，劉鎮也罷，大家做的不正是這么一個目標嗎？只有讓農民先掙到錢，鄉村才能振興，企業才能夠活到未來，科學家所選育的新品種也才有真正的價值。

這個價值，遠遠大于1 100 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