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園戲魂”裴艷玲：精神矍鑠，全靠“練一雙眼”

趙非一

在生、旦、凈、末、丑幾個戲曲行當(dāng)里，男扮女角、女扮男角者不在少數(shù)，但能將“女武生”扮好、扮活者，甚至年屆花甲尚能“一趕四”“一趕五”演男角的便鮮有來者，而裴艷玲是其中的一員。她是曹禺口中的“國寶”、梨園的一抹奇香，更是個不折不扣的角兒。行內(nèi)人常把她與當(dāng)年的梅蘭芳相提并論：“如果說梅蘭芳是把女人演透了的男人，那裴艷玲就是把男人演透了的女人。”

明明是女兒身，卻演活了一個個昂藏男子。5歲登臺、9歲獨挑大梁，她一生與戲曲締結(jié)不解之緣;京劇、昆曲、梆子連軸轉(zhuǎn)，她的游刃有余令人嘆為觀止。這精湛的藝術(shù)表演，與她的人生信條是分不開的，而她唯一的人生信條便是：舞臺不可欺，觀眾不可欺。

《尋源問道》是裴艷玲與名導(dǎo)林兆華傾力打造的“圓夢之作”，亦是盡顯裴老京、昆、梆表演藝術(shù)之精華的個人專場。隨著大幕徐徐拉開，舞臺上展示的是后臺的景象：一兩張化妝的桌椅、掛戲服和道具的架子，還有佩劍、佩刀、乾坤圈、拂塵等武生的家當(dāng)。裴艷玲則穿著水衣、彩褲坐在化妝臺后，素面朝天。看上去，舞臺上沒有完整的戲，其實全是戲，因為一個武生“做戲”的創(chuàng)作過程，全被直白地一一呈現(xiàn)在了眼前。儼然將后臺搬上了舞臺，仿佛電影里的平行剪輯，時間和空間頓時模糊了起來。《尋源問道》并無主持人，裴艷玲戲稱“因為別人接不上我的話”。于是這臺戲從頭至尾，唯有她一人唱念做打、侃侃而談。難怪裴老會給這臺大戲取名《尋源問道》，“我是要告訴觀眾，經(jīng)典的老戲是怎樣立在臺上”，這源、這道，正是在回答“戲劇是什么”。

聊起為何要為中國傳統(tǒng)戲曲尋源問道，她答得擲地有聲、字字鏗鏘：“‘傳統(tǒng)’這根脊梁骨直了，才能守住戲曲的根！”而問起如何才能同她一樣，年近古稀仍是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裴老便擺擺手笑道：“我們是練家子，精神好全靠練就那一雙眼。”年逾古稀，裴艷玲卻一點兒都不顯老，一場戲練下來，她連喘氣都很少見到。有人覺得她精神好，正是因為她那堅定有力的目光。而裴老自己，倒也“不客氣”，直接接著話說：“我們梨園里的行話是這樣說的，‘一身之戲在于臉，一臉之戲在于眼’，戲曲演員肯定少不了練那一雙眼，而如果眼神銳利了，那必定手到、眼到、心到，演出來的戲才吸引人。若是生搬硬套，只是在那里拿腔拿調(diào)地背臺詞、背走位，又或是眼里的堅毅少了，那只能是一出黯淡無光的排練，絕對稱不上是‘演出’，更不能說是‘一出戲’。”

而為了練就臺上這副顧盼生輝的眼神，裴老也沒少下功夫，她甚至還為此特地養(yǎng)過鴿子。“從看到一群鴿子到把每一只鴿子都看清，眼睛的對焦能力會越來越強(qiáng)，眼神自然也就明亮了。年紀(jì)大了都怕老眼昏花，倒不妨多練練眼，眼睛有神，人也精神不少。”

《蜈蚣嶺》中有一段武戲，在裴艷玲剛剛介紹完折子，就有助手給她系上林沖的佩劍。而下一秒，裴老就瞬間成了風(fēng)雪山神廟前的“林教頭”。歲月沒有消磨她一身蒼松翠柏的氣質(zhì)，仿佛這臺戲是用魂、用神在演，只要一個動作就能馬上令人忘記她的性別和年齡，“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這一支“新水令”接“駐馬聽”唱得蒼涼，連轉(zhuǎn)身時的背影也透著英雄末路、無處話凄涼的落魄。而彼時臺下看戲人最真切的感受就如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對梅蘭芳的評價：“中國戲曲的每一個動作都是表演，人物塑造是在動作中完成的。”

能把每一處動作都做到精致、完美，這無關(guān)年齡。因為在裴艷玲看來，年齡大小絕對不是戲曲動作、功法不到位的“爛借口”。裴艷玲說，她雖然已經(jīng)是年近古稀的人，但是沒有一天不在練功，而這也正是她養(yǎng)生的一大“秘訣”所在。“人生百事要順其自然，但又不能完全無所作為。所以養(yǎng)生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多動腦筋、常練腿。要知道，老年人切忌在家中呆坐，整天無所用心、無所事事。腦不用易癡呆，腳不動必速衰。”

裴艷玲告訴我們，雖然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像年輕時一樣，每天都排滿了演出，但是她卻是無論如何都放不下練功。有時候即使不在正式的舞臺上，哪怕就在家附近的公園、茶樓、社區(qū)等公眾場所，自己如果“手癢”了，也會時不時來上一段。“只要有機(jī)會讓我亮身手，觀眾樂意看我表演，我就會一直演下去。這些義演對我來說也是一種養(yǎng)生方式，可以鍛煉大腦，活動腿腳，也是提醒我，讓我永遠(yuǎn)不要把練家子的功夫擱下了。”

對于戲曲演員而言，嗓子無疑是“革命的本錢”。因此，如何護(hù)嗓也成了每一個戲曲演員的頭等大事。裴艷玲談到，有一次到國外演出，累了一天，肚子餓壞了，正好有人請她去吃“雞素?zé)保统粤撕芏唷Ｄ恰半u素?zé)笔怯门Ｈ狻㈦u肉、粉條等，一起放在油鍋里現(xiàn)炸了吃的。吃完以后，感到口渴，又喝了大量茶水。結(jié)果，這些牛肉、粉條在肚子里膨脹開來，開始感到悶脹難受，后來就滿腹疼痛，甚至伴有高熱，昏迷不醒。結(jié)果，她落下了胃腸病的病根。所以，她每逢晚上有戲，晚飯吃得都很簡單，而且一定要等唱完了戲，回家休息一會兒，才會吃晚飯。每頓飯后必食梨、蘋果等水果，用以滋潤嗓子。

日常生活中的裴艷玲也十分重視保護(hù)自己的明眸皓齒、嗓子和身段，在飲食上講究健康、養(yǎng)顏、精音、止胖，久而久之，養(yǎng)成了“三不三怕”的飲食習(xí)慣：一是堅決不喝酒，怕嗆壞嗓子;二是盡量少吃動物內(nèi)臟和紅燒肉之類太油膩的食物，怕生痰;三是演出前后不吃冷飲，特別是剛唱完戲不吃冷飲，怕聲帶經(jīng)過激烈震蕩的“熱嗓子”突然遇冷變成“啞嗓子”。

裴艷玲骨子里是有“戲魂”的，5歲登臺，初試啼音，立刻博得滿堂彩。父親裴元問她：“唱戲是苦行當(dāng)，你要學(xué)唱戲，就得學(xué)成個‘角兒’，站到舞臺當(dāng)中去，有吃大苦的志氣嗎？”裴艷玲朗朗答道：“學(xué)不好，死不休。”自此，一年四季都在舞臺上摔爬滾打。即便在滴水成冰的嚴(yán)冬，她也得在凌晨4點就從被窩里爬出來練功，常常練得渾身是汗。練功時不準(zhǔn)脫棉衣棉褲，被汗水浸透了才褪下來，往爐子上烘干，穿上再練，到最后，棉衣都練成“鐵”的了。打旋子，旋轉(zhuǎn)，再旋轉(zhuǎn)，一個冬天下來，磨破了7雙練功鞋。9歲挑梁，風(fēng)頭無二。后來由于歷史原因，裴艷玲有十余年無法演出傳統(tǒng)劇目，只好每天挎著“菜籃子”出門，其實卻是說服了門衛(wèi)老爺子將自己反鎖在練功場里，一人苦練，直到20世紀(jì)80年代末，年屆不惑的她才重返京劇舞臺。就是如此在“梨園”摸爬滾打了一輩子，一直到今天，裴艷玲似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戲臺。

“人這一輩子，干成一樣你喜歡的事兒，也不是說是你想成功就能成功的。我這大半輩子，掐指一算，已經(jīng)六十好幾了，有時想起來，百味、百感。載沉載浮，其實也就舞臺上那點兒事兒，跟自己結(jié)了一輩子的緣分——就離不開它！談別的，都不記得;一談戲，就特別來神兒！”臺下的裴艷玲總是微笑著，眼睛細(xì)長閃亮，聲音娟秀。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裴老感喟，人生也和戲臺上一樣有苦有甜，“或許不如意十之八九，但只要心中有信念、有股精氣神，萬事就都能泰然處之。若是總咬著人情、對錯，就鉆了死胡同、牛角尖，要活得自在，就得心胸豁達(dá)。”

裴艷玲說，自己這么多年來從沒休過假，還覺得時間不夠用，工作到晚上十一二點也是常有的事。“其實晚睡也能休息好，不過是把生物鐘往后挪了一點。關(guān)鍵還是要保證足夠的睡眠時間和質(zhì)量。”

和睡覺一樣，裴老的飲食也是“不講究中藏著講究”。“我沒什么不吃的東西，葷的、素的都會吃點兒，但從來不會吃飽、吃撐。作為京劇演員，當(dāng)然也有一定的忌口，辣的、甜的、酸的都不能多吃。辣的容易讓嗓子發(fā)干;甜的吃多了嗓子要膩;酸的會收縮聲帶。而且，對于我來說，我覺得中醫(yī)講究的食療很重要，但又切忌每次吃得太飽，所以再好吃、再營養(yǎng)的東西我也告訴自己不能吃多。因為人的身體就跟琴弦一樣，要張弛有度，一直繃緊就會斷裂，所以有時也要餓自己一下，讓這根弦松一下。”

除了睡眠和飲食，裴艷玲還分享了她走路時的一個養(yǎng)生小訣竅。“很多人覺得京劇演員身體好，是因為他們唱戲都提著氣，像練氣功一樣。所以，如果大家平時走路也能提著氣，不久后就會發(fā)現(xiàn)，身板直了，病少了，變年輕了。我現(xiàn)在也是這樣做的。”

為舞臺表演的需要，也為了進(jìn)一步修煉自己的修養(yǎng)、情趣，難得閑來休息，裴艷玲還會練練書法。有一次，裴艷玲還特地就自己的書法藝術(shù)請教了書法家張濟(jì)海，使張濟(jì)海很受感動。兩人還就哲學(xué)、佛學(xué)、養(yǎng)生學(xué)與戲曲藝術(shù)、書法藝術(shù)進(jìn)行了廣泛探討。對于這一次的經(jīng)歷，《裴艷玲傳》中也有這樣一段描述：裴老曾經(jīng)的先生丁寶金告訴我們，“在她苦練書法中，我陪著她……她的書法雖然得到了書法名人的指點，但更多陪她練習(xí)的還是我，有時我會捉住她的手，一筆一畫地寫。就這樣，我們有時一起寫到深夜兩點，甚至天亮。她沒有上過學(xué)，沒有寫過毛筆字，但為了藝術(shù)需要，她苦練著，而我陪著。我想，她是真的用心在熱愛藝術(shù)的”。

（編輯? ? 車翀）